承晗伸手去逗着孩子不住蠕动的嘴唇,道:"这倒不好。皇考都说过朕,男生......"女相两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一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么多话。
苏瑶如若未闻,仍旧逗着孩子,笑道:"敬妃娘娘若是生位公主,必定倾国倾城。"
承晗笑了两声,嗓子干干的,侧过头喝了杯酒,压下深处涌上的苦涩。先帝并不喜欢他,他能登基,其中苏瑶出了多少力,他从来没去想过。原来是两人感情深厚不用想,现在是不敢想,他不想知道苏瑶究竟帮了他多少。
毕竟......苏瑶是权臣。
"若是生位公主,长得像姐姐,那该多好。"苏瑶亲昵地吻了吻婴儿的小手,"就取名叫小罗儿,那可是姐姐的乳名。"
承晗陡然掉过头,怔怔地望着他。好半天,才干笑了一声,眼里涩涩的,也不知是什么感觉:"这不太好,这是母亲的名讳。"
"嗯。"苏瑶漫不经心的说,"也是。"
六、不如归去
当天下午宫中开宴,为苏瑶饯行。承晗坐了首位,刚想叫苏瑶在身侧所设的案上坐下,苏瑶自然而然地转身过去,在左侧首席坐了。与萧起相视一笑。
"皇上。"萧起起身道,"苏相文弱,此去山水千程,恐怕力有未逮,请皇上允准臣护送苏相。"
与宴百官听了这句话,有讪笑的,有侧过头去窃窃私语的,也有掩嘴偷笑的。都在想这大都督与苏瑶果真是鸳鸯情深,一时半会也离不得,这一去,还不知道怎么风流快活。平时也不知道收敛,如今倒是越发变本加厉。知道苏瑶身负武功的韩舒玉,却淡淡地瞧着,心底不住冷笑。
承晗微微一怔,只觉这事情莫名其妙的,总有些太过顺利,也不及细想,笑道:"都督与太傅都是朝中重臣,朕一时片刻也离不得。太傅一去朕都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放,萧都督军中事务繁重,这一去,怕是全都乱了套。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后军,这五军全在都督统领之中,万一事有仓猝,朕又到哪里去找人呢?"
萧起心道承晗果真是越发虚情假意了,承晗原本是个不屑玩弄权术的性子,这三年隐忍养气,倒养出几分莫测高深来。道:"臣以下有左、右都督,凡事可照磨左、右都督。臣明日即提交虎符,由左、右都督掌管。"他心中隐隐有气,也不顾承晗刹时沉下的脸色,将话说得直白。
一揖后再次坐下,苏瑶看着他,苦涩道:"大师兄,你又何必赌气?"
萧起不让侍从斟酒,自己替他斟了一杯甜酒,淡淡道,"反正能和你那小皇帝赌气的时候也不多了,不出点气,我憋不下去。"
苏瑶以袖掩唇,将酒一口喝尽。他饮了不少,脸上飞起一片晕红,微笑道:"也是。时间不多了,我们好好游玩一番。"心乱饮酒,他有些头晕,萧起伸手过去,不着痕迹扶住他腰,心底苦笑,道:"举杯浇愁愁更愁。"
"我不是愁。"苏瑶喃喃道,"真的。我挺高兴。"
萧起叹了口气,心想你倒是如释重负,我却放不下心。心里越发的烦乱,趁着酒意,长身而起,袍袖微拂,只听旁边"呛啷"一声,一名侍卫腰间佩剑呛然出鞘,他五指虚空一抓,那长剑腾如飞龙,半空中寒光暴涨。
满殿都静了下来,百官上百双眼睛痴痴呆呆地看着萧起。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数十名侍卫同时拔刀出鞘,紧张得手指泛白,全都直直地盯着萧起。只要他一个动作,就将全数冲将上去,将他拿下。
承晗嘴唇微微一张,刚想喝斥出声,陡然觉得不对。萧起不至于如此公然弑君,又将脸色缓了下来,侧过头去看向身后的林乔云,怕他惊骇。林乔云却淡淡的瞧着场中,眼睫低垂,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萧起袍袖一拂,那长剑卷带寒光落入手中。他向着苏瑶清朗一笑,道:"阿瑶,我多久没舞剑给你看了?"
苏瑶啼笑皆非,知道萧起已经动了怒,劝无可劝,只得道:"总有几年了罢。"
--如此飞扬跋扈,目无君上。承晗气得两手微微颤抖,心底怒气暴涨,刚想拂袖而起,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他的手背。转眼看去,林乔云正看着他,修眉秀目温润如玉,柔声道:"皇上,请忍耐。"
承晗深深吸了口气,反握住他的手。
"那好。"萧起摆了个起手势,笑道,"那就再舞一次给你看。"
顺着剑身弹指而过,剑身微震,一声清吟,长剑挽出目不暇给的剑花,将全身笼在一片雪白的光芒里,但见剑光四射中袍袖飞舞,龙腾云游,身姿转挪间快如疾风,凌厉的杀气顺着剑势四散而出。分不清哪里是人,哪里又是剑。
在他近旁的几桌上,桌面不住颤抖,杯中的酒都被震得不住波动。坐在他近旁的官员只觉得剑气凌厉,袭面而来的杀气割得脸庞微微作痛,忍受不住,纷纷向后退去。连退了十步,这才觉得眼前没有那团眩目的光芒,看场中仍然只有一人一剑,却有雷霆万均之势,身姿挪腾,方圆十尺内,都是剑气纵横,不可近身。
不禁相顾失色,这哪里是剑舞,分明就是杀人的剑了。
承晗用力压住桌案,心底又怒又急,眼睛只紧盯着苏瑶。隐隐的不敢相信苏瑶真会杀他,另一个声音却在反驳:还有什么是苏瑶干不出来的!他死死盯住苏瑶,苏瑶却只一手端着酒杯,面带微笑。
他心中千念百转,还没来得及说话,林乔云又轻轻按住了他。转眼看去,林乔云眼中一片平静,浓密的眼睫覆住清澈的双瞳,一派无波无澜。
承晗一怔。怦怦乱跳的心中如注清泉,也平静下来。微微喘了口气。
林乔云轻轻道:"皇上请放心,他们没这么大胆子。"
此时场中又为之一变。苏瑶看了一会,见萧起杀气越来越重,剑气泛肤,割面生痛,不知是因剑势而杀意膨胀,还是由杀意带动剑势,不禁淡淡叹息。
随手取了腰间玉佩,执玉在手,向前方青瓷花盏上轻轻一敲。
"铛!"
一声清响,承晗被迎面而来劲力撞得胸口一痛。劲道虽弱,却是直冲着他来的。承晗陡然放开林乔云的手,双手据案,眼睛一霎不霎的望着苏瑶。
那声音极为清脆,回音袅袅,却不像寻常声音一般转瞬即去,而是如丝絮般牵萦环绕,九转千回,只在场中缭绕不去。苏瑶看着中央一片剑光横飞,漫声吟道:"归去来兮......"
他一字一字的念,每念一字,手上随之一声敲击。敲击声与清吟声合在一处,如同滔滔江水,一波接一波地涌进萧起的剑势。
剑势一滞,剑光像是被一堵无形的高墙压制住了,纵然身生双翼,也冲不破九重天。随着苏瑶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剑势也合着他的吟声,随他的节奏起舞。清吟声轻慢徐缓,月色般清澈明透,将杀气一分分折了回去。
苏瑶吟道:"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归......"
他一字一字越念越慢,萧起的剑势也随之一波一波地慢了下来,仿佛随着狂风巨浪起舞的一叶小舟,海面波平浪静,小舟也就不再颠覆。苏瑶念到第三句"归去来兮"时,剑光已经敛了下来,萧起站在场中,弯身折腰,剑尖顺着背后划出一道凛冽的光芒,长剑再挽。
韩舒玉自然认得这套剑法,也认得萧起的起手势是"凤翔九天",这一个收手剑势却是"不如归去"。他心里清楚,萧起是在尽最后一分努力,却没能阻止得了苏瑶。或许没人阻止得了苏瑶。
萧起冷汗涔涔地倚在场中,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瑶。只有他才知道刚才苏瑶毫不留情的攻击,只要他向承晗那边移动一分,苏瑶的劲力就立即排山倒海地涌来,苏瑶的功力始终不如他,但那样倾尽全力的防守,却是拼了命的在守护承晗。
"何苦?"他望着苏瑶,满嘴苦涩。
苏瑶淡淡道:"求仁得仁,与人何尤?"
微微一笑,绯衣长袖卷若流云,起身道:"皇上,臣不胜酒力,先行告罪了。"
也不等承晗答话,转身离去。萧起心中释然,心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朗声一笑,将长剑"铛"地一声扔到地上,身形纵跃,两步便跃到了苏瑶身侧,宽大的袖子卷上苏瑶腰间,但听得轻笑声远远传来,苏瑶被他一把抱起,腾挪纵跃,转眼间就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长剑落地的回音之后,体元阁中一片无声的寂然。
林乔云只觉承晗的手颤抖得厉害,心下疼痛,将他的手握得紧了些。承晗转过脸来,脸色冰冷而雪白,就连嘴唇也是雪白的,不住的颤抖。他两手吃力的握住了林乔云手腕,乌黑的眼睛像要炸裂开来,死死咬住牙齿,格格作响。
群臣大眼瞪小眼,全都哑口无言。"目无君上,目无君上,毫无廉耻!"一位老臣气得全身发抖,陡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入夜的西凉殿里一片灯火辉煌的寂静,明玉打了水,服侍着承晗梳洗了,讶异地瞧了承晗一眼。承晗始终呆呆的坐着,目光呆滞,眼睛望着前方,一动也不动。林乔云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跪到承晗身前,轻轻替他解下罗袜。
承晗低下头,看着他道:"他要杀了我。"一字字吐出来,嗓音嘶哑干燥。
"不会的。"林乔云轻柔地解着承晗的衣物。他知道今日之事,在承晗看来,无论是萧起还是苏瑶出手,都是一样。苏瑶绝不会向承晗下手,这话却不能说出来。想了一会,道:"皇上是苏相的外甥。"
这是他能说的极致。只要弄出一个两虎相争,必死其一的局面,输赢早已注定。承晗却不知道。正想着,突然身上一股大力,承晗将他托了起来,二话不说,重重地吻了上去。林乔云呻吟一声,不知是痛还是情欲,放松身体,迎接着这个霸道又满含痛苦的吻。
承晗托住他的头,胡乱地撕扯下衣物。掠夺住身下少年的痛楚与挣扎,脑中白茫茫的一片,有很多东西在脑中蓦地闯了进来,又飞快地掠了过去。什么都抓不住,混乱成一团辨识不清的线团。
昭帝刚刚驾崩的时候,就有人说萧起与苏瑶有私。有人说他们看见苏瑶与萧起在宫门处拥抱,有人说萧起经常夜入昼出苏府。他都不相信,一点都不相信。苏瑶是喜欢父亲的,不然他那么高傲,那么洁净,一定不可能忍受因为父亲的疼爱而引起的这么多污言秽语。直到大婚前夕,他都一直如此相信。
"我真的不想娶苏萦。不是容貌,而是我不能娶个妒妇母仪天下。"承晗对太后说。
太后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毫无办法。最后,给他出了个不是主意的主意,道:"大婚旨意已经下了,你苏太傅丢不下这个面子。你私下里求求他,兴许他能找个台阶下。"
承晗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带了几个人,悄悄的出宫。他有苏府角门的钥匙,从角门入内院只有百来步的路程。跨进内院门的时候,苏府的下人惊惶失措的叫了起来:"皇上!"满面惊恐地瞪着他,仿佛见鬼一样。
他常来苏府,下人们都认得。承晗不悦地皱了皱眉,推开要来阻挡自己的下人,自己推开了门。"小舅舅--"
声音戛然而止,眼睛里不可置信的映入眼前的一幕。苏瑶趴卧在床上,衣裳半解,露出一大半的脊背,和白得透明的肌肤。黑发凌乱地铺在脊背上,妩媚得让人连心底也颤抖起来。男人喘着粗气,嘴唇吮吸着苏瑶的腰间,身体沉入苏瑶的两腿,四肢痴狂纠缠。
"苏瑶......?"
承晗拼命地摇着头,眨着眼想看自己是不是眼花。苏瑶的眼神淡漠地看着他,如若轻云的眼睫扑扇了一下,又转回自己身上的男人。萧起喘着气仰起身来,指尖一挑,帐缦流水般垂挂而下,掩去了两人翻滚纠缠的身影。
承晗站了一会,脑子里轰轰地作响,什么都看不清楚。直到眼睛慢慢又看得清东西,他一刻也不想多留,夺门而出。
过了几日,册后仪上,他看着苏萦穿着九龙四凤冠,服衣,冠冕堂皇的受册,心底的阴暗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涌了上来。他想自己如果不开口说些什么,必定会疯的。他看着苏瑶,冷笑道:"有个不知羞耻的叔叔,青天白日之下就做出那等无法出口之事,也不知你教出来的侄女,会是如何。"
一怒之下冲口而出,说完了其实自己也有些后悔。但是看着苏瑶无动于衷的神色,心底的火焰一簇一簇地向上冒,他气得脑中一片糊涂,三步并做两步跨下宝座,将中宫之宝单手举起,咬着牙大笑。
"这个东西,我给任何人,也不给你们苏家人!"仅存的一丝理智,他总算没有吐出最恶毒的两个字。
中宫之宝在墙上击得粉碎,群臣一片哗然。承晗挑衅地看向苏瑶,为他冷白的神色快意地冷笑。苏瑶冷冷地看着他,声音冰封般的宁静,道:"陛下,你的母亲是苏家人。"
说罢,拂袖而去。就算是承晗的圣谕也被他置之不理。自那之后,人人都知道,外甥与舅舅,变成了皇帝与权臣。
......
"为了那个男人,你会杀我?"承晗喃喃地说。
苦涩地咽了口气,坐起身来,抚弄着林乔云汗湿的额发,林乔云朦朦胧胧地张了张眼睛,看清了承晗,又闭上眼,嘟囔道:"不要了......我累。"
会说出累这个字来,可以想见实在是太累了。承晗心疼地看着他,将他抱起,轻轻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热水。
林乔云的神色就像水晶一样澄净无瑕,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秀。那时天上下着蒙蒙的小雨,四周的绿叶被洗得鲜明的翠绿,他穿着一身洁白的儒衫,从绿荫里慌慌张张地钻出来,笑容干净得不染纤尘。"呀!"看到坐在亭中避雨的承晗,他露出小小的笑容,有点少年腼腆的羞怯,点着头,向他打招呼。
"你在看书?"承晗看着他手中的书,被他藏得极好,一点都没湿。
"嗯。"林乔云说,"明年开春,我就要应礼闱了。在家里不想读书,在外面大声诵读,心胸开阔许多。"
"真的?"承晗兴致勃勃地过去,拿过少年手中的书。那本书是手抄的集注,字体秀丽,就像眼前的少年一样,清秀纤柔。"我也想试试,可惜下雨了。"
"没关系。"林乔云微笑着。承晗心中莫名一动,被他澄澈的笑容吸引住,眼睛一刻也离不开。林乔云伸出手,接住一缕雨丝,道:"雨很干净。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一样,是天下最干净的人。"
"不是你吗?"承晗问。
少年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素白的脸庞上一抹清荷般的晕红,看得他一阵心旌摇荡。林乔云瞪着他,半晌哼了一声,掉头就走。他紧走几步,拉着林乔云手臂,看见他脸涨得更红,微笑道:"我叫韩晟。你呢?"
承晗低下头,叹了口气,推推睡得昏昏沉沉的林乔云,"廷美,洗澡。"
"帮我洗......"林乔云模模糊糊地咕哝,睁开眼睛,承晗的脸庞映入眼中,他像是受了惊吓一样,陡然张大了眼睛。承晗没想到别的地方,只以为自己凑得太近,弯起眼睛笑着,在他唇上偷了一吻。林乔云气得脸色通红,将水一拍,借此掩饰住自己的失态,瞪着承晗。
"好好,"承晗举手投降,"朕出去,你慢慢洗。"
话一出口,陡然觉得不对。转回身又看向林乔云,疑惑地眯了眯眼。林乔云沐浴时不喜欢人看,连他也在内。林乔云家中只有一名母亲,没有侍从,那么,刚才他在叫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