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揶揄他,平安看上去挺乖的。难不成叛逆在心底。
平安闻言眼睛慢慢失去神采,“我自幼并不是在幻境长大。我是一个影卫。”
我好奇道:“什么叫影卫?”
平安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解释:“每一代的幻领除了下一代的幻领都会再培养一个影卫,影卫不能出现在幻境人眼
中,只能默默成长。幻领会的他都要会,幻领不会的他也要会。若幻领有危险就必须舍己救主,但若是守护的幻领
不好引来诸多非议,影卫就有资格将他除去取而代之。”
我眼睛睁了半天没眨。这不是侵犯人权么。凭什么就这么欺负平安!“那你是……?”
“我是清潋的影卫。为他生,为他亡,终身监督他。”平安缓慢地眨着眼睛。“幻境灭亡了,是楼主救了我,为了
报答他,我就跟在他身边为他效力。”
我握紧平安的手,怜惜地看着他。真没想到他这么惨。
正当我们深情地两两相望。门突然被闯开。
一个裹着狐皮的家伙闯了进来。冷风突然灌进来,我和平安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看看外面天,又阴了。
他靠着门板,望着只穿了中衣的我和衣带解开的平安。
表情怨毒,眼神带刺。冷哼了两声:“见个男人就勾引。伊非若,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
有人当着我的面诬蔑我,我该忍不?
那个诬蔑我的人是个想要害死我的人,我该忍不?
既然是诬蔑,就说明他说得全都是子虚乌有的,我该忍不?
靠,我凭什么在跟个脓包一样受他气。
“噌”一下站起身,握紧拳头。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声音低沉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文玄乐走过来,挑衅地睨着我,凑到我耳边咬出:“我说你是个婊子!”
我一拳就挥过去,到一半却被平安拦截住,他表情痛苦。我知道自己一拳的力道,但内心的怒火怎么都压不下去。
文玄乐后退了半步,笑地猖狂:“你打啊,拿出你幻境祭司的身份压人哪。听不得别人说你不成。当婊子还想立贞
节牌坊?”
平安抱住我制止我出手,转脸对文玄乐说:“文公子,请你出去。”
文玄乐斜了他一眼:“影浩然,我是看你对楼主还算忠心的份上才敬你两分。可别老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一块,
谁知道会把你带成个什么样!”
我用力挣脱平安的手,拎住文玄乐的毛领子,居高临下地怒视他:“骂人也得讲真凭实据的,你少在这跟个长舌婆
一般嚼东嚼西。”
文玄乐伸出戴着蚕丝套的手一把将我推开,拍了拍我刚才碰过的地方:“真凭实据?幻境祭司先勾引南洄太子后勾
引东霆国君的事情全天下人都知道。最后谁都不要你,你就羞愧地自杀了。啧啧~”他拍了拍我的脸。“看你这张
脸,装得跟一贞节圣女似的,其实都骚到骨子里去了。”轻蔑地瞧着我,“狗改不了吃屎,都变成男人了居然还不
忘勾三搭四。”
平安从后面死死地抱住我:不住地说:“小非,要冷静要冷静。”
文玄乐掐住我的下颔:“赶你你不走,关你你不死。伊非若,你就像一条死咬着不放的癞痢狗,让人看着就恶心。
”
我猛一把挣脱平安的手,下巴一甩,居高蔑视他:“你也不过是个娈童,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他不急不慢地答道:“我是商国皇子,我姐姐以前是楼主的妻子,后来她死了,就由我来继续和南洄联姻。我将会
是南洄的王后。”笑得讽刺又灿烂。“你没希望了。”
风死命地往屋里灌,外头乌云翻滚,天迅速阴下来。火盆早吹灭了,冒出一股浓烟。
我回笑道:“南洄,商国早亡了。只有你还在做你的黄粱美梦。”
文玄乐却笑得更加张扬:“说你蠢你还真不是一般的蠢。你以为为什么要召开这个武林盛会。”
我顿时僵住了。昊郴说他要拿回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我当时没在意,他的东西?他的什么东西。
耳边继续响着文玄乐令人作呕的声音:“武林盛会只是幌子。为得是招回以前的旧部。快意楼为什么要开遍全国,
为什么要做那么多好事?你想过没有。嗯?”
我站在原地,眼睛盯着地面,脑子里一片空白。
胜者生,败者亡。当时昊郴已经说得那么白了我怎么没反应过来?
他还说:非若,你不要阻止我。我还回答:与我何干?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狠狠被人揪了一把。
结果,结果会是什么?谁输谁赢。一想到流血的尸体我就恶心到干呕。
慢慢地瘫坐在床上。银色手套在我面前晃了晃。“怎么?傻了?”
“算了,看你还有点利用价值我就暂且放过你。”我猛然抬头看他,文玄乐又皱了皱眉头。“我已经答应楼主不为
难你。不过以后在楼里碰到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绕道而行,我可不保证我在一时冲动下会作出什么,尊敬的祭司大人
。”
“昊郴利用我?”
文玄乐撇撇嘴,下巴抬得高高的,鼻孔朝我道:“虽然我极度不愿意承认,但确实,所有人都认为得幻境支持者可
以得天下。而如今,幻境统领和祭司在快意楼门下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投奔而来的人越来越多。除了旧部,还有许
多其他旧国的残民和对现任神主不满的人。大家现在都信心倍增。认为这场仗非赢不可。”
周围突然变得很安静,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进一出,缓慢却不平静。
我不知道文玄乐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当我再次抬起头我只看见一脸内疚的平安。
我张开嘴,声音沙哑地自己都听不清:“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平安没有正面回答。被风吹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眼睛鼻子。
只看见他嘴一张一合,声音细弱蚊蚁:“幻境有规定,不可介入外界之事。”
我盲目地站起身。平安拉住我。“你要去哪?”
我狠狠地将他摔到一边。“你别管。”然后拉开门冲入黑漆漆的夜色中。
跑得途中,天空电闪雷鸣,突然下起了大雨,雨中还夹杂着细小的冰丝。
我在黑夜里狂奔着,雨水将我全身淋透,湿发搭在眼前遮住视野。踢起的水花慢慢侵入我的鞋袜。喉咙干疼,一张
嘴雨水就飘进去,味道又涩又苦。
雪化成水落下是不是代表春季的降临。可惜我的心却早在冬天冻伤了。
茫茫的雨雾中,有行人在奔走。万家烛火点燃,炊烟袅袅笼罩亭台楼阁。浮华尘世,玉宇琼楼,来去如烟,了带无
痕。
快意楼的门柱依旧昂阔挺耸。风再刮雨再大,守卫永远尊直笔立。
我跃身飞了进去,直冲昊郴的卧房。撞开门。
昊郴就着灯火在阅读信件,见人进来就起身走过来。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为什么留我下来?”
昊郴的眼神无波澜。烛光映衬着他一张硬朗的脸。他只是覆上我的手:“手这么冰,身体会着凉的。”
我用力甩开,冲着他大吼:“告诉我啊,回答我啊。”
昊郴便收回手,静静地看着我。再也没讲话。
我的心情越来越失落,直到跌入谷底。往后退了两步,咬牙切齿地说:“我那么信任你……你却骗我。”
昊郴上前想扶我,被我一把挥开。他捋了捋袖子,阐声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看着他,浅褐色的眸,深沉地令人害怕。
冷笑两声:“是么?好隐晦的告诉。”
“非若。”我不想再看他。“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光明、公正。我是背负着仇恨的皇族,不是大善人
。为了达到目的,我必须不择一切手段。”
“那就可以利用朋友。下一步会不会背叛亲人?”
“我没有亲人。沂憬把他们全杀光了。”他的语气很平静。
我僵住,不肯多言。
昊郴捏起一撮我的头发,挤出一股水。“我叫人给你备水沐浴。”
我退后一步。“不必了。无论你有多么充足的理由,我都不能够接受。我会离开!”
昊郴的面色依旧没有变化,仿佛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我转身拉开门,出门,又关上。他没有阻止我,仍然站在原地没动。
我低着头往外走。走着走着就停下来。
突然发现,我已经陷入现在这个身份里不能自拔。
分不清谁是伊非若,谁是非若;谁是今生,谁是来世。
对我而言,所有的一切都凝聚在我体内化成一个人。
“其实你不该来责怪他。”一个幽幽的声音突然在响彻耳畔。
我抬头,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平安……”
平安也没有打伞,小水珠凝结在他的头发上、睫毛上。鼻子里不断呼出白气。
他垂着眼睑眨了眨眼睛,用手将水珠抹掉。
雨点淅淅沥沥开始变小,我的牙齿不停打颤。平安瞟了我一眼,“跟我来。”
他领我到偏离主屋东南方的一个院子里,推开门,手掌向上一翻捧起一束光。接连点燃了屋里所有的蜡烛。
我看着火光恨不得一口将它吞下去,实在是太冷了。
平安解下披风,全身舒展开,阖上眼睛。慢慢的,他的脸被一群雾气笼罩,蒙蒙胧胧。然后我觉得整个屋子都暖和
起来。他微微睁开眼睛拉住我的手,再松开时,我摸摸头发,摸摸身上的衣服,全都干了。
平安脸上回荡的雾气没有散去。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幻境人的特征。
他找来一个小煤炉,往里面加了煤块,上面端着一个铁壶,壶里咕噜咕噜烧着热水。
我们就这样围着小煤炉烤火。
我打量着整个房间,房间布置很简单,一张床、一个柜子、一个桌子和几个凳子。整个房间唯一的装饰物就是挂在
墙上的一幅画。
画中没有鸟,没有鱼虫。有的只是一棵孤零零的梨树,散落着花瓣,蓝灰色的天,洁白的花瓣在空中飘散,说不尽
的忧愁和遗憾。
画下没有署名,没有印章。却有一点指甲壳大的淡色印记。就像一滴化开的泪。
水开始在壶里翻滚,平安拿起一个长筒瓷杯往里面装水,装满了就递到我手上。我连忙接来捂手。
平安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把炉子弄灭。重新找了一个火盆来烤火。
我下巴顶在杯盖上看他,他道:“你可能不太记得了。幻境人都不太擅长利用幻力取暖。以前有你和老幻领在还好
办。现在只能拿个火盆来烤烤了。”冲我笑了一笑。“我学艺不精,顶多暂时升温和把衣服弄干。”
我抿了一下唇:“平安,跟我们一起走。”
平安把杯子贴着心口处,反问我:“我们能去哪?”
我平视着他:“去哪都好,总比呆在这里被人利用得强。”
平安摇摇头,“小非,你太天真了。现在那么多人都知道幻境祭司和幻领重现,除了快意楼和王宫,没哪里可以保
护我们。”
我不解:“难道我们自己就不能够保护自己么?”
“若别人诚心想抓你,那就是使尽所有的手段也会抓住你。你要清楚知道自己代表着什么,”平安说道,“神之子
的身份和最纯正深厚的幻力。这两样会使人癫狂。”
我呆滞:“那就是说我们现在根本哪都去不了了?”
平安使个长钳子拨了拨火盆里的炭,刚才还漆黑的炭顿时被烧个通红。
“小非,你知道南洄是怎么灭亡的么?”
“都说是东霆依靠幻镯的力量……”说到这里自己先住了嘴。单不说幻镯除了幻境其他人碰不得,更况且它根本就
不是圣物。
平安还在拨弄着火炭,眼睛一直盯着燃烧的火星。道:“你可知当时九国争霸,南洄至强,商国次之。而东霆只能
排到第五。”
我点点头,这个不但在史书上看见过,就连回忆里也听昊郴这么讲过。
平安终于放下长钳,拍拍捏脏的手:“所以东霆能够接二连三地灭到那么多国,不能说实力不能说运气,倒不如说
是南洄的纵容和偏帮。”
平安瞳孔颜色浅浅的,很清很亮,“我没有居住在幻境,自然就宿在离幻境最近的南洄国都。当时南洄和商国联姻
,表面是友好往来,实际南洄不断以外交为由驻兵进商国,将商国掏空。这样一来,商国的富庶和南洄的兵力就打
造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势力。这一切都是南洄太子为了一统天下而精心策划的。”
我盯着平安:“原来那么早以前昊郴就有了统一天下的野心。”
平安“嗯”了一声,“南洄国王年迈体衰,太子大权在握,他的确是一个很有谋略的军事家。”顿了顿,喝上一口
水。“所以他先挑起其他诸国互相残杀,然后等最后大家都筋疲力尽再以讨伐战争挑起者为名挫败各国,自拥为帝
。”
我抿了一口热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平安轻轻地摆了摆头:“本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惜最后……功亏一篑!”
窗灯影动,春寒撩起无边思绪。
东霆虽一连挫败七国,但士兵早已精疲力竭;而南洄士气高涨、整装待发。照常情,怎么都不可能输。
“小非,你知道南洄为什么在九国中最为强盛?”
我想了想,答道:“地广物博,邻水富强,最后就是幻境庇佑。”
“南洄三面邻水,两面是湖,一面是海。位处高地,易守难攻。可最后还是败了,而且是所有国中败得最惨的。”
我的心一震,听他说:“因为幻境灭亡了。”
平安继续道:“幻境一坍塌,天空就开始变色,那种妖冶鬼魅的颜色前所未见。所有的湖泊海洋都开始爆发,潮水
源源不断地涌进南洄中心,南洄国八座城池顷刻间被水湮灭。城内的人甚至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喊叫,就已葬身在汹
涌的水中。”
“南洄国都地势最高,所有周边之人都疯狂涌进国都内,国都拥挤到连城门都关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外面的人因
躲闪不及被崩腾海水吞去,那种无望的恐慌埋藏在每个人的心里,几乎要冲出体外。”
平安用双手死死地搂住自己,手指抓住衣服几近绞烂。
“全城人在及膝的水里泡了三天三夜,那三天没有人讲话,没有人动,只是看着周围人一个一个倒下去。空气中弥
漫着浮尸的腥臭味。”
平安把头高高的昂起,眼睛闭着,仿佛不愿去回忆起这段惨痛的历史。
“我那时很懦弱,躲在个角落里动都不敢动。更不敢承认自己是幻境人。最后是楼主救了我,把他的口粮给了我。
用他平稳的语气安抚大家,告诉大家还有希望。”平安再睁眼时,眼中有波光潋滟。“后来,水的确是退了。打开
城门,迎接我们的是一片黑压压的东霆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