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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叶小倾就知道自己不喜欢女孩子。
女孩子有什么好喜欢的,笨,怯懦,情绪化。常常用又白痴又茫然的眼神看着你,等你瞪回去的时候又赶紧掉开眼光装作若无其事。既然这样演技就应该好一点,偏偏又从脖子一直脸红到耳根,叫人想不发现都不行。
小倾不是不知道以上的形容词应该依次替换为天真、柔弱、敏感,那种又白痴又茫然的眼神叫仰慕,那种糟糕的演技叫娇羞。他只是觉得很不耐烦,认为自己的人生根本和这些东西毫无瓜葛,却需要他分出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来处理相关事物,简直是莫大的浪费——对于一个时间和精力相当充足,可是需要他分配时间和精力的地方更加充足的十七岁男生而言,浪费即世间一切罪恶之根源,小倾简直讨厌透了这种既不预约也不排队,不由分说就强行征用他注意力的行为,所以他讨厌女孩子。
姐姐小休对此的评价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倾,可见你是被女孩子们宠坏了。”
小倾从鼻子里哼一声。
如果不是这个姐姐,情况说不定到不了这么讨厌的程度。小休是严重的女权主义者,从小学开始一旦听说弟弟对女孩子不够温柔,一定会好好教训小倾一番。小倾一开始毫无还手之力,到后来则是积威之下习惯性不作反抗,终于养成条件反射,在女孩子们面前永远做足风度。叶小倾牌便利店无论何时均有温和笑脸熨贴手势无限量供应,加上他那修长身材清秀面容,女孩子们有一大半立刻从眼睛里放出闪闪的红心来。小倾那张笑脸差不多已经是面具,心里越郁闷笑得越是阳光灿烂,于是剩下的一小半虽然没有立刻做出回应,也会在可预期的将来摆出一副“好我准许你追求我”的姿态。
小倾觉得自己的青春之所以活活变成了巴甫洛夫那条狗,其根本就是姐姐的摧残。
小休对这个指控的回答是把一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支在腮上,扬着下巴用不屑的眼神乜他一眼,微笑着说:“摧残?是是是,我嫉妒你嘛。谁叫爸妈都偏心你——看看咱们的名字,你是倾城艳色,我是什么?一纸休书。”
小倾做梦也没有想到堂堂的爱情绞肉机叶小休会说出这番话来,当场发呆三秒钟。等回过神来,人家已经出门约会去了。
所以他只有对着房门握紧拳头,大喊一声:“所以我讨厌女人!”曾经在合唱团经过严格训练的嗓子,在空无一人的玄关仰天长啸,余音袅袅可以绕梁三日。
可惜叶家这套公寓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好,所以在邻居们眼里,他还是那个温柔、斯文、又漂亮又懂得讨女孩子欢心,“长大了一定是个花花公子”的叶小倾。
小倾本人对这个论点非常不满。不满的症结不在于花花公子四个字,因为小休那个花花公主看起来做得很是惬意的样子;让他耿耿于怀的关键是大家习惯性加上的状语“长大了”。叶小倾开学就是大学新鲜人,他认为自己早已脱离小鬼阶段,这帮家伙还戴着N年前的有色眼睛看人,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个夏天很热,即便是呆在空调房间里也会说不出的烦躁。窗户外的热浪是眼睁睁看得见的,冷气机单调沉闷的细微声音更加重了躁郁的感觉。小倾本来打算利用这个下午把新买的游戏打通关,却总是很白痴的在连菜鸟都不会出错的地方死掉。他扔掉游戏机手柄站起来,伸个懒腰,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发涩了,于是决定回游泳社去看看。
叶小倾毕业的私立树德男子高中一贯以培养学生的体育精神而著称,每个学年都有那么一两个男孩子成为本市运动少年的偶像。这样的校风影响下各个体育社团即使是在暑假也没有停止练习,游泳社更是得天独厚的得以出借场馆与邻近女校的社团一起训练。对于男校的学生们而言穿着泳装的女孩子无疑是炎热暑假沉重练习中的无上福利,不但训练热情之高可想而知,还必须出动风纪委员清除闲杂人等。
只是,闲人莫入的禁令正是三个月前还是社长的叶小倾本人制定,对他而言并无约束能力。值勤的风纪委员看到他时甚至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兴高采烈的过来招呼说:“小倾学长。”小倾对住那张笑得稀巴烂的脸还了一个微笑,觉得自己听到了啪嗒啪嗒摇尾巴的声音。
要进了游泳馆才发现学弟一见到他就如此兴奋的原因。
确切的说,小倾并未在第一时间发现那个等价于原因的人物。他只是察觉了游泳馆内诡异的气氛,下意识开始去寻找那样一个人。很强烈的存在感和讨厌的阴骘感觉,叶小倾牌雷达只用了一秒钟就完成搜索定位,盯着看台上的那个小子,慢慢展开一个微笑。
来踢场的生面孔吗?好像很好玩的样子呢……
需要声明的是我们的叶小倾同学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热血运动少年,即使代表学校出赛也很少有斗志昂扬的时候。他一向觉得运动这种东西不过是娱乐,兼且相当私人,每个人从中得到的乐趣都不一样,只有非常亲密或者非常愚蠢的人才会拿出来分享。所以他觉得好玩的并不是有人来踢场这件事,而是学弟们好像的确在这个男孩子身上吃了瘪,从悻悻的用眼角瞪着人家到看到小倾进来眼神一亮的表情变化,简直生动有趣到极点。
是一向赖以自负的根本遭到了无情的动摇,同时在女孩子们面前被击败,心中的羞耻感因此加倍的缘故吧。
所以全队没有半个偷懒全都在闷头练习,连偷看隔壁泳池的女孩子们都顾不上。
女孩子们倒是相当有空的样子。事实上这次以邻校游泳馆维修为名前来借场地训练本身就是动机高度疑似联谊的行为,那所学校的游泳社成绩也一向不怎么样,女孩子们练习游泳更多的是为了身材着想,要指望出什么成绩大概不太可能,用来当作合训的借口倒是十分方便。
现在这帮女孩子就有一大半都披着大毛巾坐在看台上唧唧喳喳的聊天,时不时捂着嘴小声偷笑,眼光飘来飘去,基本都围着那个陌生的男孩子打转。那种可以清清楚楚看到红心的眼神小倾一点也不陌生,他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惜那个小子周围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也同样明显,即使是花痴中的少女也可以轻易察觉。所以虽然要是仰慕的眼光变成池水的话再出色的游泳健将大概都已经淹死了一千次,他周围方圆五米之内依然连半个鬼影子也没有。
小倾忍住笑扬手向不远处的教练打了个招呼,然后不动声色的继续打量看台上的少年。单纯从肌肉的线条就可以判断出对方不是庸手,身形也极漂亮,宽肩窄腰长腿的比例近乎完美。虽然坐姿懒散得堪称不雅,那双腿随意伸展开来的架势却可以用帅字来形容。大概是刚从池子里出来不久,头发还在滴水,阳光从他背后射过来,发梢的一滴水珠正好被映成淡金色。那一瞬间,小倾无法移动自己的目光。
后来想起来小倾始终认为那个时候自己是幻视了。他站在游泳馆的大门旁边,与那个小子之间隔着整个游泳池的宽度。他仰着脸去看对方,逆光下只能看到剪影,眼前明晃晃的一片都是阳光不讲道理的扑过来,怎么可能看清人家头发上的水珠呢?
可是事实是那个时候他的确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个男孩子金色的发梢,而且发现对方改变了坐姿前倾身体望着他。然后那个男孩子站起来,若无其事的跨过看台的栏杆,毫不犹豫的跳下来,砰的一声发出好大的声响,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那是叶小倾第一次见到龙非。
他看着对面那个只穿着泳裤的男孩子用摇滚歌手的架势分开双腿站在泳池边,叉着腰歪着头打量自己。看不出年纪的漂亮面容,很年轻,然而是十五岁到二十岁通用的那种年轻。瞪着他的那个表情倒是像个小鬼一样,和一分钟前的冷漠气质完全不相干。不过小倾疑心他刚才的酷和现在的幼稚都是自己在潜意识里硬加上去的,本人大概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姿势看来身材更好,上身是一个完美的V形,长腿的线条流畅优美。小倾心里立刻有了决定,在任何情况下都只和这个家伙比蛙泳,其他需要打腿的泳姿,恐怕没有太多胜算。
不过,那条泳裤是游泳社统一的制服,看起来,似乎是学弟的样子呢。
对方结束了无言的瞪视,毫无征兆的跨进水里。游泳社的队员们正在做着400米一组的划手练习,他从他们的下方穿越泳池,几乎是贴着池底像一条鱼一样滑了过来。女孩子们发出惊叹,小倾不用回头就可以察觉背后目光的温度。他把双手插进卡其布中裤的裤兜,低下头微笑起来,正好对上对方的眼睛。
然后龙非就瞪着他,没头没脑的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双手在池边一撑就窜了上来,轻捷得好像没有重量。小倾在他窜上来的同时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笑眯眯的看着他,不说话。
盯着对方戴着银钉的耳垂悠哉游哉的数到十,转回去看眼睛,果然对方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焦躁的神情。于是小倾更加悠哉的微笑,放松站姿,肩膀好整以暇的晃动一下。看到对方一瞬间的火大表情,有点惋惜好好的一个酷哥就这样变成了小鬼。
他对这一转变的原因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只是希望对方知道,全天下能对叶小倾呼来喝去的人,也就只有叶小休一个而已。
所以他再盯着龙非的眼睛数到十,笑容越来越大,一直到觉得脸颊的肌肉笑得有点酸,而面前少年的气势迅速委靡下去的时候才慢条斯理的开口说:“要问别人的名字,首先要报上自己的名字才算礼貌啊。”
龙非看起来好像已经快要暴走了,眼珠的颜色变成接近黑色的深琥珀色,嘴角勾出一个颇具恐吓色彩的僵硬微笑。小倾笑眯眯的直望进他眼睛里去,因为两人身高相仿,可以用最放松的姿态盯着对方的眼睛,小倾没有平时低头迁就女生时心里那种空泛的虚伪感觉,这让他更加施施然游刃有余,脸上那个笑容简直可以直接拿来做场馆的照明主灯。
他始终不清楚龙非那个时候到底有没有动过给他一拳的念头,只是在事后听到女孩子们佩服他胆量的窃窃私语。似乎也有学弟从泳池中冒出头来投来担心的视线,不过小倾的目光只是极短暂的掠过泳池,无从确认自己的印象。总之他盯着龙非千变万化的脸色,肚子里虽然已经不怀好意的笑到抽筋,脸上还是那种又天真又无辜的灿烂笑容,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龙非腮边因为咬紧牙关而绷紧的肌肉,一边给眼前的学弟贴上了“很好玩”的标签。
真的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如果那个看起来很不良的小鬼没有说出那么白痴的一句话,叶小倾的那个暑假,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我叫龙非。”龙非说,“叶公好龙的龙,死于非命的非。”
这是什么中文。
所以小倾就顺着他的口气说:“叶小倾。叶公好龙的叶,大惊小怪的小……”想起小休的那句话,脱口而出:“倾城艳色的倾。”
这句话说出来,连小倾本人都觉得像是调戏,大吃一惊,不知道自己命中注定的花花公子本性为何选在这样一个闷热得全身粘答答的下午冒出头来。谁知龙非再上上下下盯着他看了半天,居然一本正经的点点头,一本正经的说:“是啊,的确很漂亮……是我喜欢的类型呢。”
游过他们脚下的一个学弟呛了水,咳得一塌糊涂的趴到池边。
“龙非!你在说什么啊?对学长也太没礼貌了吧!”
小倾几乎笑出声来,对俨然正义化身的学弟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龙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答:“说他难看就有礼貌吗?”理直气壮。女孩子那边传来吃吃的笑声。小倾叹口气拍拍龙非的肩膀,然后对着龙非那个得意的表情实在忍不住,冲进更衣室去笑得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能不能不要用那张脸做出那样的表情啊……淡金色头发和银耳钉,只要没表情就冷到可以直接拿去做环保型空调的雕像般五官,以及腹部怎么看都像是斗殴产物的骇人伤疤,都和那个“今天比别的小朋友多分到一块糖”的表情实在太不搭轧。小倾笑到肚子痛,勉强控制住腹肌叹一口气,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要笑到告一段落才能换上泳裤出去,匆匆热身之后跟着大家练习。本来就只是来松松筋骨而已,游的时候基本没有发力。即便如此龙非还是看得眼睛亮了起来,候在池边一把抓住他说:“跟我游一次。”
这人倒是直来直去。
小倾笑眯眯的盯着他摇头,头发上的水甩得人家满脸都是。龙非皱起眉头掉过脸。“你是狗啊。”
立刻又有学弟愤怒的上来纠正。看来他们的对话有很多人监听。小倾啼笑皆非的看看周围的学弟们,对龙非作一个稍安毋躁的手势。
“你知道我退社的原因吗?”
当然对方不应该知道,所以小倾飞快的说下去,口若悬河:“因为我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进行日常的活动没问题,在剧烈运动时就有可能发作。所以我只能游到最轻微的好像公众游泳池里欧吉桑们游的那种程度,再快就会有危险。”越说越流利,到最后连自己都不得不相信叶小倾是心脏病患者,随时可能在训练中倒下去。眼睁睁看到龙非的眉头皱起来脸色阴沉下去,回复到他刚来时的那个样子,心里虽然有些可惜,不过那张脸到底是酷的时候好看一点,小倾也就并不放在心上。
倒是周围学弟们的脸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变幻万千好看得要命。大多数人首先是不肯相信敬爱的学长会不幸罹患这样可怕的疾病,然后是不肯相信小倾会这样面不改色的当面说谎。可是想起这人在春天的全市比赛里还刚刚破了记录根本没有半点“在剧烈运动时可能发作”的样子,这个“不是-是-不是”的兜圈子就失去了方向,判断力变得无所适从,完全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了。
女孩子们也围过来,清一色的同情眼光。“啊——小倾学长,真的吗?”或者“没关系,小倾学长的话,一定可以治好的。”诸如此类毫无创意的话,双手握在胸前星星眼担心的看着他,夸张而造作的姿态。小倾在心里撇嘴,脸上却是标准斯文优雅的叶小倾牌微笑,温和诚恳,童叟无欺。
“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
所以说,不再需要摆出一本正经的社长样子,还真是……轻松愉快啊。
小倾不动声色的向男生们那边挪动了一小步。和只穿泳装的女孩子们靠得这样近,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发现这一点的好像只有龙非,在上上下下瞪了小倾好几眼之后,忽然抓住他的手,扒拉开人群冲了出去。
“……干什么啊?”被不由分说的拽进更衣室,扔到莲蓬头底下哗的把水开到最大,即便是叶小倾也需要喘一口气才能说话。龙非阴沉着脸飞快冲完,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动作之快令人叹为观止。回头看看小倾还呆在那里没有动,顿时作暴走状:“快穿衣服!”
“……干吗?”
“去医院。”
“去医院干吗?”
龙非开始握紧拳头。“看病。”
答案有朝更加言简意赅方向发展的趋势。小倾叹口气:“去医院当然是看病。可是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热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们认识才一个钟头而已吧?”
“你的病只需要一个手术,很快就可以又活蹦乱跳。我老爸是心脏外科的权威,很厉害的。”龙非说,“认识一个钟头又怎么样,我一开始就说了,你是我喜欢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