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好龙 +·番外·油漆师傅+100问————神原茜

　　叶公好龙。

3

　　喷水池事件之后的整整三天，小倾都没有走进学校游泳馆的方圆五公里之内。

　　他并不承认自己只是单纯的不希望见到龙非。事实上，他一直不知道怎么面对那次惊人告白的任何一个目击者。小道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那天晚上有好几个朋友打电话来兴高采烈的打听事情的发展，多少有些嘲笑的语气，不过小倾还来不及介意这么多。学联那帮无聊又好事的家伙，多半也已经为这件事开设盘口了吧——对这个念头小倾很是有点认命的意思，当初他自己在学联玩这种事的时候，其实也同样的兴高采烈。

　　当然郁闷是难免的，尤其是察觉了大家并不把自己所郁闷的事情当作什么大事，小倾心里的郁闷更是成指数增长。这几天因为实在不想碰到熟人，小倾连每晚例行的10公里慢跑都放弃了，每天呆在老妈的书房里翻看关于青春期同性恋的专业书想要自己找答案。父母都在外地参加学术会议，那间书房本来无人使用，某天小休在他雷打不动跑步的时间回家看见书房里有灯光，以为是小偷光顾，无声无息摸到小倾房里抄起一根球棒就冲了进来。如果不是小倾反应迅速身手敏捷，险些酿成流血事件。

　　小倾心里的悻悻在姐姐因为他手里的书而笑倒时攀升到最高峰，咬着牙想：自从倒霉的认识了那个倒霉的龙非，叶小倾就好像摇身一变成为了全体人民的快乐天使。

　　可惜小休从来就没有把弟弟的咬牙切齿当回事，笑眯眯的揉揉他的头发，用对小狗的语气说：“小倾啊，其实我觉得，那个男孩子也不错啊——他叫什么名字？”

　　“……我去泡咖啡，你要不要喝？”

　　小休那个甜蜜的笑容没有变化，向他晃了晃手里的金属球棒。

　　所以小倾只好乖乖的再坐回去，像背书一样回答：“龙非。叶公好龙的龙，死于非命的非。”

　　“哎呀呀，真是好名字呢。”那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姐姐笑得兴高采烈的说，“亲爱的老弟，你介不介意先去泡两杯咖啡，再来慢慢的跟我讲这个龙非同学的故事呢？”

　　“龙非同学的故事”其实用三个词就可以讲完：告白，比武招亲和非礼既遂。可惜这三个词对目前的小倾来说都过于劲爆，他不得不尽量避免正面提到这些情节，吞吞吐吐云山雾罩的远远绕开，一个一个的长句子连游泳健将的肺活量说起来都忍不住大喘气。好不容易说到喷水池事件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耳朵火辣辣的发烧，而姐姐的脸色，也眼睁睁的看着严肃了起来。

　　被看穿了……吧。

　　小休叹口气掏出香烟，瞪着弟弟说：“不要告诉老爸老妈。”熟练的点燃，吸一大口，仰起脸对着天花板喷出烟雾，然后补充：“我是说抽烟。”眯起眼睛，依旧是招牌叶小休的懒洋洋语气，好像这种事情对她来说，根本是家常便饭。

　　可是，不是不震惊的。

　　刚才吸进烟雾的时候，因为慌乱而稍微呛到，几乎咳出来。匆忙吐出烟雾的时候又熏到了眼睛，不得不半眯起来，以免当场泪盈于睫。要叶小休在一秒钟之内变得如此狼狈，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个宝贝弟弟可以做到。

　　她以前并没有真心的认为弟弟正在被那个漂亮男孩子追。一直以来依恋小倾的学弟就要多少有多少，运动社团里那种青春期同性恋的情结有多么普及，叶小休用脚趾头想也想得到——当然这个比喻实际上有些过于夸张了，小休从来没有参加过运动社团，她对青春期热血向上的运动少年族群的一部分了解来自于亲爱的弟弟，而就小倾自己声称，他并不能算是一个典型；另一部分了解则来自描述这些人群的漫画，可是根据漫画里的描述，男校，社团，漂亮男孩子，这三个因素加在一起可以推出的，几乎只有一个必然的结果。

　　没有错，叶小休22岁，正在上研究所，专业社会学方向国内社会问题导师是自己的母亲正在做的论文是关于国内高校同性恋现状，可是这个教育背景并没有妨碍她领取“同人女”这一族群的身份证，反而在入门的时候起了诱因的作用。

　　也是同样的教育背景，让她在看到弟弟那个表情的时候心中飞快的下了悚然的结论：这小子，玩真的。

　　身为同人女的叶小休和身为准社会学家的叶小休在本质上来说是不同的人格，前者只在针对虚幻世界的事件中出现，后者则负责处理一切的切身事务。一旦发现弟弟刚才的表情和她做论文时走访的样本们并无不同，同人女的本性就瞬间隐藏了起来，一秒钟前那种因为可以看到美少年在一起的暧昧镜头而喜闻乐见的心态灰飞烟灭，代之而起的是沉重冰冷的无力感，以及短暂的不知何往的茫然。

　　她眯着眼睛恶狠狠的吸了好几口烟，才皱着眉头问：“你打算怎么样？”

　　小倾茫然的反问：“什么怎么样？”

　　小休盯着弟弟的眼睛看了三秒钟，揿灭烟头回答：“怎么样对付那位龙小非同学。”

　　男孩好像微微震动了一下，以小休一看就火大的龟毛态度微微侧过脸，眼睛失焦的盯着满架的书，好像答案就写在那一排书脊上。

　　于是小休终于忍不住，跳起来用高跟鞋的鞋尖一脚踢过去。

　　脚趾在鞋尖挤压，传来轻微的痛楚，跳了两下之后终于远远踢掉鞋子。这一脚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被正面踢中迎面骨的小倾一定非常痛。可是小休完全顾不上弟弟的感觉，只是抓起烟灰缸用力摔在地上，大声说：“你就这么想当我的小白鼠吗？”

　　谈不上愤怒或是失望，只是那一瞬间被强烈的焦躁所控制，再加上对事态发展无能为力的负疚感，情绪亟待一个发泄的空间。等弟弟一声不吭的弯下腰抚摸着小腿，小休也立刻清醒过来，看看地上烟灰缸的碎片，抿起嘴唇挤出一个苦笑。

　　“小倾，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弟弟一脸蠢相。”

　　“我不知道怎么办。”小倾做了个平时的他绝不会做的动作，把双腿架在书桌上，身体后仰靠在宽大的椅子里，苍白的灯光下他的表情十分疲倦，“不管怎么办我都觉得自己一定会显得很蠢，一如既往的蠢，这跟龙非出现或者不出现没有什么关系——直到刚才我还在努力的说服自己这不过是青春期同性恋的表现而已，可是要用到说服这个词，可见——”

　　他没有说下去，用拳头挡住眼睛，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短促的笑声。

　　小休努力沉住气，轻轻问：“那么，对方呢？”

　　“对方想什么我不关心。”小倾移开拳头看着姐姐，“我不见得能控制别人的思想。他要怎么想那是他的事，猜来猜去这种游戏，自己跟自己玩就足够了。”

　　人虽然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说出话来倒是一如既往的帅。

　　小休又好气又好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是啊，我看你玩得开心得很。”

　　不过是被人告白就这样落荒而逃，说出去是她叶小休的弟弟，谁肯信。

　　总归是有些乱了方寸，下意识又点燃一根烟。低头看看自己的赤脚，犹豫一下把烟灰掸在地板上。小倾叹口气起身去拿来笤帚簸箕清理地板上的玻璃碎片，顺便把姐姐房间那个烟灰缸拿过来。小休看着他沉默的忙碌，忽然感慨：“小倾，你以后要是有女朋友的话，那个女孩子一定很幸福。”

　　小倾不响。小休那准社会学家的说教癖发作，继续感慨：“早知道要为一秒钟的赏心悦目付出如此代价，我那天无论如何不会跳出来——原来同人女们那样喜欢耽美，只不过因为其中没有她们的弟弟。”拎着球棒砰砰砰的敲桌子作痛心疾首状，险些把咖啡杯子扫下去，小倾赶紧伸手抄起来。手指和球棒以毫厘之差擦身而过，惊险万分。

　　他不知道同人女族群会不会因为这句断语而提出抗议，只是基于一向在姐姐面前的小心翼翼，温和的说：“老姐，我并不觉得这件事可以称为代价。”

　　“哼。欺负可爱弟妹的乐趣就这样断送了不说，要是你认真的跟我抢男人的话，我可没有必胜的把握。”乜着眼睛看看弟弟，努力做悻悻状，一口烟吹到人家脸上。小倾只得恶狠狠答：“是啊，你以后要是再敢欺负我，咱们就试试看。”

　　姐姐的反应是长长的一声“嗤~~~~~~~~”，冷笑着回答：“那也要你知道该抢谁。”

　　可以这样开玩笑，证明两个人都已经不把这个问题当作问题。小休打量了弟弟半天，终于忍不住嘲弄：“刚刚好像还有人说，这样会显得自己很蠢啊。”

　　好在小倾是跟姐姐从小斗智斗勇习惯了的，不动声色答：“不过，人一辈子偶尔蠢个一两次，大概也有趣得很。”

　　他其实很感谢小休。小倾很明白自己钻牛角尖的本事可以达到怎样的程度，刚才一个人看书的时候已经忍不住设想所有人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那并不是令人愉快的想象，偏偏就是欲罢不能，一遍遍的重复下去。如果不是小休冲进来强行打断，他现在大概已经沮丧得不成样子了。

　　为了表达这样的感谢，当小休打发他去买烟的时候小倾非常爽快的答应了。小区里的便利店没有小休指明的那支牌子，店员建议他去一站地外的超市看看。小倾有点后悔没有穿慢跑鞋出来，不然顺便跑跑步也不错。用散步的速度慢慢走到那间超市，很快的找到小休要的烟，想了想刚才好像看见咖啡壶的滤纸快要用完了，也拿了一盒。男生买女士烟本来就有些奇怪，再加上明明是那么帅的一个男孩子却偏偏要作家庭主妇状买什么滤纸，结帐时收银的小姐就忍不住好好的多看了他几眼。算不上漂亮的女孩子，打量他的眼光也躲躲闪闪的不够坦率明朗。不过小倾的心情已经足够负担这样的些微不快，和平常一样毫不费力的向对方露出招牌微笑。毕竟是小休的弟弟，基因的力量在这里展现出来，血液里潜伏的恶质因子在看到女孩子红着脸低下头去的时候露出牙齿狰狞的微笑。他因此而心情大好，拎着购物袋晃出超市的时候，步子颇有些施施然的味道。

　　直到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叶小倾。”

　　女孩子的声音。小倾不动声色的皱眉花了一秒钟思考要不要搭理，终于还是回过头去。穿着眼熟制服的女高中生小跑着冲上前来，瞪着小倾手里的购物袋，失望的捂住嘴。

　　“骗人！真的是你啊？小倾学长你怎么可以抽烟呢？”

　　是因为偶像幻灭，无理由的认为对方必须负起责任，因而带有轻微责难的语气。小倾看着对方湿润的眼睛哑然失笑，举起袋子看看里面的香烟，心里很有点立刻掏出来点上一支的打算。克制这个恶意冲动的并非稀薄的道德感，而是基于吸烟会影响肺活量的考量。而且，如果把一个女孩子在大街上弄哭，会很麻烦吧。

　　“啊，只是帮姐姐跑腿而已。”在微笑备用仓库里伸手拽出一个最具安抚意味的笑容，“这年头，女孩子流行抽烟，男孩子流行戒烟。”

　　女孩子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为不相干的人在一秒钟内情绪大起大落成这个样子，还真是精力充沛。小倾知道自己的行为其实算不得厚道，却仍然无法遏制内心的嘲弄感觉。一边和颜悦色温柔可亲的谈笑风生，一边在心里不留余地的挖苦和嘲笑，这种奇怪的人格分离感觉在过去十七年里一直存在，只是最近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龙非的出现在叶小倾的人生里起到了开关的作用。小倾对此报以苦笑，心想那个人绝对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于是走神了一小会儿。这一小会儿导致了日后经常被嘲笑的惨痛结果，“总是听不懂人家告白”的迟钝王头衔，不由分说的落到了我们务求完美得近乎自恋的全能少年叶小倾身上。

　　“……请和我交往。”

　　“……诶？”

　　“我是说，”女孩子显然有些尴尬，但仍然勇敢的仰着脸看着他的眼睛，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一直就很仰慕小倾学长你。要是学长现在没有交往对象的话，请和我交往试试看。”

　　在全身都是汗水的闷热夏夜，刚从补习班出来的大街上，穿着老土制服的狼狈告白。小倾无言的低头盯着女孩子的头顶。这样娇小的女孩子，只到他肩膀的高度，整齐的到耳下长度的直发，没有怪异的颜色，是那种严格遵守发禁的乖乖牌女生。女孩子真是奇怪的生物，明明这样纤细，在面对感情的时候却有着非凡的勇气。那个小休也是，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在恋爱，剩下的五天在准备恋爱。当然小倾其实并不认为对方所谓的喜欢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归根到底这个女孩子知道的叶小倾只不过是一张漂亮的面具，她并没有被叶小倾推进过喷水池。而且这样的告白又算是什么呢？大街上，反正碰都碰到了，所以顺便说出来吗？

　　他甚至都不知道曾经在哪里见过她。制服很眼熟，似乎是隔壁的女校，也许就是合用游泳池的女孩子们其中之一也说不定。可是那张面孔实在陌生，何况小倾这个暑假唯一在游泳社露面的那天，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龙非身上。

　　所以他只是温和的说：“你的心意我很感激，可是，抱歉现在我没有办法接受你的感情。”

　　是曾经说过太多次，因此熟极而流的台词。流利的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小倾忽然察觉自己有无法正视别人坦白好意的倾向，恍然大悟三天前之所以对龙非有那样的反应，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惯性的影响。下意识的就站在了抗拒的立场，不管对方采取什么行动，反正先否定了再说。

　　真蠢。

　　女孩子似乎误解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啊了一声，急急的说：“学长现在不考虑这种事情没有关系，我可以等的。现在就做普通朋友也可以啊，我只要可以认识学长，就已经很高兴了。”

　　“你是游泳社的么？”

　　少女用力的点头，厚重的黑发因为这个动作漾起波浪。“那天学长你真是厉害极了！那个龙非，之前赢了树德的所有人，可是我一直就说要是小倾学长来了他一定赢不了。我的朋友们还不相信——她们都没有去看春天那场比赛，可是我去了的啊，对了，我还拜托你跟我合影来着，虽然你一定不记得——果然你后来赢得那么帅。所以我——”

　　连珠炮似的发言是被小倾打断的。他注视着女孩子明亮的眼睛，慢慢的说：“所以，大概你也看到了。我其实并没有拒绝龙非。实际上，虽然你大概会觉得讨厌，可是，你看，我喜欢的其实是男人。”

　　后来小倾一直非常后悔，为什么在大街上作出这样惊世发言的时候没有事先看看周围，以至于他刚刚艰难的说完以上对白松一口气抬起头，就毫无心理准备的看到了龙非。

4

　　龙非其实一直并不知道，小倾跟那个陌生的女孩子到底说了些什么，以至于对方立刻捂住嘴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转身飞快的跑掉。

　　他只记得小倾在那一刻的笑容。低着眼帘好像漫不经心，嘴角勾一个似有若无的角度，可是脸颊曲线泄漏的，是那种非常、非常、非常讨厌自己的恍惚心情。

　　在那样漂亮脸孔上露出这样的寂寞表情，会让人忍不住想冲上去，一把用力抱住，把自己所有的体温，都全部传递给他。

　　交通灯在那一刻转为红色，车水马龙呼啸而过。龙非站在路口握紧拳头，从车辆的缝隙间看到小倾抬起头来，向这边张望。两个人的眼神只交会了不到一秒的时间，小倾表情错愕，扭过头好像打算装作没看到。龙非立刻跳起来，罔顾所有的运动物体，目不斜视的冲过马路。大大小小的车辆在尖锐的刹车声后继以长度堪比空袭警报的喇叭声。把这样的司机通用语翻译成普通中文，意思约等于对龙非家里的全体女性直系长辈致以亲切问候兼试图发展进一步友好关系。当然也有更加火爆的司机探出头来，直接用母语把这个意思流利简洁的表达了一遍。对于这些不肯遵守NPC行为准则的行径我们的主角并未投以太多的关注，龙非扭过头瞪了对方一眼，眼神极其凶狠，不过也只是一眼而已；小倾则只是把右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含笑捂住一边耳朵，偏一偏头，礼貌性的表示“我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