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好龙 +·番外·油漆师傅+100问————神原茜

　　更衣室里水声哗啦啦的，小倾觉得自己一定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

　　龙非很郁闷的看着他，很郁闷的冲过来抓住他的肩膀。这个显然不曾考虑到后果的动作使他全身被莲蓬头浇得透湿，小倾很想笑，可是看到对方认真的眼睛，却又笑不出来了。

　　“我说，我喜欢你。”

　　以上，叶小倾17岁，在高中毕业即将成为大学新鲜人的那一个暑假，第一次遇到同性的告白。

2

　　被龙非疑似绑架的拉上那辆哈雷机车后座的时候，小倾低头给姐姐发了一条短信。

　　“不能回家做饭了，你自己搞定。”

　　都是拇指综合症患者，练就了一身在课桌下盲打短信的本事，手指动得飞快。龙非探过头来好奇的看了一眼，大吃一惊：“你，做饭？”很夸张的做一个快要摔倒的姿势。

　　小倾理所当然的白眼以对。

　　问题的起源还是龙非那句突兀的告白。自以为喜欢男生的叶小倾在经过十七年自我暗示之后忽然发现其实被男人告白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特别是在这个男人只认识了你一个钟头，一共讲了不到十句话，初见面的印象是来跟你找茬，夸奖你的话是“你很漂亮”，而且周围还围了一大堆暗恋你的女生和仰慕你的男生的情况下。

　　没有错，小倾在更衣室里听完龙非的震撼性告白，反应是怔了半天摇摇头推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回到池边。龙非穿着湿淋淋的衣服追出来。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诧异的投过来那一瞬间，龙非握着拳头大声喊：“喂，叶小倾，我喜欢你，你干吗要逃？”

　　小倾一边觉得自己丢脸得要命一边思考着跳到水里去会不会好一点。所有的NPC有志一同的发出又是感叹又是赞佩的“哗”一声，疯狂的助长了龙非的气焰，让他就那么湿淋淋的站着也嚣张得不得了。小倾咬着牙想了半天，向他勾勾右手食指，觉得当年陈真独闯虹口道场的时候，说不定就是用的自己现在这一个姿势。

　　“游一场吧。如果你赢了，我会考虑。”

　　然后那小子脸上的光芒就在一瞬间黯淡下来，低下头转身就走。光与暗的对比是如此清晰，以至于小倾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心里有着被砍的觉悟。

　　“喂，其实我没有心脏病，骗你的。”

　　果然一瞬间就回过头来，简直是动物性的反射神经。小倾在心里一边笑一边叹气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情绪到底算是什么，可是任何一种情绪都不敢泄漏在脸上以免导致龙非——说不定还有围观的NPC们——的暴走。好在面具是戴惯了的，脸上依然是又温和、又诚恳的微笑，依然用最优雅最有说服力的语气说：“对不起，我欠你一顿饭——现在你游不游？”

　　龙非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情绪了，表情瞬息万变的咬着嘴唇，终于一扭头回了更衣室，那个匪夷所思的换衣服速度再次出现，十秒钟内就冲出来目不斜视的从小倾身边冲过去，哗啦一声跳进泳池，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小倾只好叹着气磨磨蹭蹭的过去，无声无息的滑进池水。

　　一定没有人告诉过他，本市高中男子400米混合泳的纪录，正是叶小倾在3个月前创造。比赛的时候他的状态很不好，因为准备联考而荒废了一段训练，有点感冒，低烧。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甩开对手两个身位夺冠，以及刷新纪录。

　　而今天的叶小倾并没有感冒，除了心情有点郁闷之外，其他一切状况良好。

　　所以输的当然是龙非。

　　出发阶段的仰泳还能勉强咬住，到边转身的技术却显然需要磨练，每个转身都要输小半个身位。打腿的技术也有欠提高，水花明明比旁边泳道的小倾大，效果却不见得更好。蝶泳时稍微追上的一点距离在蛙泳时损失殆尽，被拉开一个半身位。最后的自由泳虽然奋力追赶，却依然在到边技术上吃亏。小倾优雅的伸直手臂，指尖刚好触到池壁，顺势浮起来摘下泳镜看看隔壁的情形。这时龙非刚好到边，手臂却是弯曲的，白白多划了一次水，探出头来正好对上小倾的笑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输。

　　只是输都输了，身为男人也没有办法赖帐。只好乖乖的不再提告白的事，却一口咬定小倾欠的那顿饭不放。小倾哭笑不得简直不知道这家伙是机灵还是蠢，只好上了他那辆拉风的哈雷机车。摸摸钱包发现只够请吃麦麦，龙非也不介意，直接扔了安全帽过来。

　　只有一顶安全帽。

　　小倾一声不吭的把帽子扣回去。两个人继续了几个这样的白痴来回，龙非终于不耐烦起来一把把安全帽摁到小倾脑袋上，扣好带子，比比拳头做威胁状。可惜小倾根本不吃他这一套，解得比他扣得快多了，把安全帽往车上一挂，顺手一把抱住他的腰。虽然不接受人家的告白，利用起人家喜欢自己这一点来，倒是毫无顾忌。

　　小倾觉得自己果然是小休的弟弟。

　　龙非发动机车，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哪一国语言，不过从咬牙切齿的语气和简洁铿锵的音节看来，脏话无疑。小倾窃笑，手臂收紧，身体贴上去。这样热的天气，汗水立刻透过彼此的衣服混合在一起。龙非的身体一开始僵硬，而后放松，看来倒是很快接受现实。小倾有点遗憾，这年头，连不良少年都已经学会不再坚持了。

　　虽然他并不知道如果龙非真的坚持下去，自己会有什么反应。

　　机车开得可笑的慢，打在脸上的风温暖柔和。旁边车道的机车络绎不绝的超过去，骑士们回过头同情的看着这辆落难的哈雷，有的人吹响口哨。龙非不为所动继续着龟速的行动，小倾捅捅他。

　　“喂，被嘲笑了哦。”

　　“那又怎么样？”

　　宇宙最强的台词。小倾耸耸肩，即便把哈雷当成小绵羊来骑，龙非还是龙非。

　　他其实并不排斥这个奇怪的学弟。虽然行事鲁莽唐突得近乎愚蠢，却有一种类似于天真的可爱。是那种只追随着自己的天赋与任性而行动的家伙，完全不考虑行为的后果。小倾对所有任性的人有着天生的羡慕，他办不到像他们一样随心所欲什么都不想。为了掩盖这种羡慕带来的不快感他习惯努力迁就这些任性的人，给予自己成就他人的虚荣心。只要站在这样的人身边，就好像自己也可以不管不顾的去做所有想做的事情一样。

　　小倾从小想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吃饭的时候不吃胡萝卜。放下没写的作业去踢球。躲在阳台上向小休的那些笨蛋男朋友扔石头。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对不喜欢的女孩子直截了当的说走开。全部这些都因为叶小倾是标准乖乖牌模范生而从来不曾实现过，可是小倾可以确定，眼前这个金色头发的坏脾气小子，一定可以办到所有这些事。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好像全部的事情都亲手实现了一样，浮现出令人舒适的安心感。他苦笑起来。勿庸置疑自己是在利用人家吧，虽然龙非宽宽的背脊写明了欢迎利用，那个卑劣的影子还是在自己心里挥之不去，渐渐如有实质，变成硬硬的一块。

　　真讨厌，这个自己。

　　其实小倾很明白自己面对龙非的告白时最初的慌乱是什么。是来自对自己过去十七年的判断有可能是错误的恐慌，因为叶小倾一贯正确并将永远正确下去的形象在这一瞬间从自己的心里破灭，他的内心出现了动摇，无力顾及别人的感受，一股脑的先逃开再说。小倾害怕的不是龙非，而是和龙非的相处中或许会发现自己并不是喜欢男孩子。这无疑会把过去十七年的叶小倾变成一个可笑的笨蛋，而这是他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只好用力逃逃逃，逃不掉的时候就转身拳打脚踢。因为不再游刃有余手上没有分寸，龙非无疑已经受伤。要命的是这个时候小倾心里追求完美的天性又出来了，他察觉了自己现在这个角色的混蛋程度，不能容忍继续这样下去，要跳出来加以弥补。下意识的觉得和对方亲近是最有效的疗伤办法，无师自通的用了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叶小倾这个家伙的第六感，从幼儿园时代起就相当准确。

　　麦麦里非常拥挤，坐满了在炎炎长夏懒得动弹的享受免费冷气的人们。他们买了外卖的套餐，坐在旁边大学里喷水池前的台阶上开始吃。龙非吃得很安静很快，一直在盯着小倾看。小倾装作看不见，努力大口咬着巨无霸汉堡，半张脸埋下去。心里始终对自己不以为然，清楚这种半吊子的温柔根本就是钝刀子割肉人家什么时候想不通了来泼他硫酸都是活该，却又无论如何板不下脸来干什么。所以只有坚决的不看龙非，眼睛绝对不抬起来，偶尔伸手去拿可乐杯子都是用摸的。外人看来，好一个身残志坚的盲人青年，只是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

　　这句话不是小倾杜撰的，是有人站在他们面前，先很夸张的叹了一口气，再用很夸张的、仿佛舞台剧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

　　小倾觉得自己看到了肠子悔青的颜色，可是这个人正好是他从来都惹不起的那一位，他只好同样夸张的大叹一口气，抬起头来，对亲爱的姐姐露出一个大大的苦笑。

　　早知道她在这间大学里祸害未来的国家栋梁，他死也不会来这里。

　　小休斜着眼睛看看他，不怀好意的微笑，眼尾带一带龙非又转回来，拿那种钓男孩子专用的眼光瞄着他。大夏天眼盖上搽着金色的烟熏妆，眼睛烟水迷离的，看得小倾一阵一阵的心虚。下意识也去瞄一眼龙非，果然那小子已经危险的眯缝起眼睛，周围的气温骤降好几度，全身的毛都已经竖了起来。

　　小休显然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显然觉得这很有趣，所以特意把一只穿着黑色高跟细带凉鞋的脚踩到小倾坐的那一级台阶上，窄窄的超短裙因为这个动作而更向上爬了一点，秀出几乎整条修长的大腿。小倾看看龙非手里变形的可乐杯子，咳嗽一声指出：“看到内裤了。”

　　“就是要看到才有效果啊。”抛出一个放电指数超高的战斗用微笑，“真讨厌，等我把台词说完嘛——帅哥，可乐借我喝一口好不好？好口渴……”语尾微妙的上扬，一波三折，小倾虽然已经习惯了老姐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撒娇，仍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龙非一声不吭的把自己那只变形的杯子递过来。

　　“全部送给你。”

　　小休笑盈盈的道谢，接过来喝了一大口，深红色的口红染在吸管上，变成暧昧的颜色。小倾盯着那一小块红色看了半天，深深觉得女人真是难以理解的生物，然后转头看看龙非，又觉得这年头男人理解起来好像也不容易。早知道人生会变得这样寂寞如雪，他宁愿整个下午重复的玩那个白痴游戏，也不会跑出来去游什么桃花大开的泳。

　　龙非懒懒的伸直长腿，没有看小休，语气很不耐烦。

　　“喝完了就走开。香水很难闻。”

　　小倾在心里替他叹了口气。叶小休女王陛下怎么可能对这样的挑衅视而不见，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之后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弯下腰在小倾耳边轻轻说：“喂，你不会真的正在被男人追吧？”

　　其实只是表示“我知道了哦”的一个问句，并没有等待小倾的回答就直起腰来。绝对是故意，嘴唇离开的时候在小倾耳垂上擦了一下，染上一抹红痕。小倾刚觉得大事不妙就发现龙非的目光死光枪一样的瞪过来，差不多是可以把那只肇事的耳朵烧化的温度。小休笑出声来拍拍他的脸颊转身扬长而去，留下小倾一个人面对那只业已变身完毕的人形暴龙，期期艾艾。

　　并不是不知道，只要简洁的说一句“那是我姐姐”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可是潜意识里希望龙非真的把小休当作他的女朋友，同时又对自己这种卑鄙的做法表示不齿。再加上龙非清澈而越来越冰冷的眼睛让他有无所遁形的感觉，内心里其实也并非没有对爱人或者被爱的向往。一时间脑子里多种声音吵来吵去，议会一般，忙得不亦乐乎。

　　看在龙非眼里，却只有追随小休背影的若有所思眼光，以及淡樱色唇角的一抹冷静矜持的微笑。自始至终对方没有正眼看过自己，于是挫败感和屈辱的感觉空前强烈。虽然知道男人应该把所有的这些都安静的咽下去欠一欠身离开，却毕竟只有十七岁。那种名为嫉妒的因子在血液里不断流转，他终于忍不住伸手一把拉过小倾，罔顾对方错愕的表情，在挂着令人痛恨微笑的嘴角飞快的吻了一下。

　　小倾的反应很大，他跳了起来。

　　其实并没有意识到龙非到底做了什么，只是突然感觉到唇角有什么东西擦过。因为是从来没有被别人碰触过的地方，极其敏感，所以反应尤其剧烈。要等到发现龙非瞪着自己的表情有些古怪，才明白好像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把刚才那一秒的感觉回放无数次，终于恍然大悟，立刻又倒退了一大步。

　　于是龙非的眼睛重新又亮了起来，眼巴巴的看着他，小声问：“初吻？”

　　小倾咬着牙握紧拳头，终于明白了那些突发性暴力事件的犯人，其实并不都是疯子——即便真的是疯子，也一定是被龙非这样的混蛋气疯的。

　　可是，我宝贵的初吻啊……

　　少年一边在心里发出于事无补的哀叹，一边揪住肇事者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不要告诉我你是故意的。”

　　每一个字都可以听到与齿缝摩擦的声音，我们的完美少年叶小倾引以为傲的自我控制正濒临崩溃。与之相对的是龙非的冷静重新回到了身上，镇定自若的看着快要抓狂的小倾，摇摇头说：“紧张什么？刚才那样的程度，根本算不上是吻。”

　　然后金发少年一直酷得要死的脸上，突然绽开一个狡猾的微笑。那个笑容是如此明朗，以至于小倾因为太过强烈的意外，而稍微走神了一秒钟。

　　所以他没有听到那句话的前半截，不得不再花了一秒钟猜想龙非到底说了什么。

　　“……这样的。”

　　实际上，任何一个读过三本以上白烂言情小说的中学生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完成上述的完形填空题目。“真正的吻是这样的”，“我想要给你的吻是这样的”或者“你欠我的吻是这样的”，诸如此类，万变不离其宗。可惜小倾那兴趣百货公司里并没有言情小说这一项，所以直到龙非用行动告诉了他答案，才从傻乎乎的发呆中醒了过来。

　　很奇怪的感觉。并不讨厌，只是陌生。龙非柔软的舌尖探进他的口腔，慢慢的扫过舌面，小倾从对方的嘴里尝到了和自己嘴里一样的可乐味道。意外的并没有肮脏的感觉，只是脱线的想，为什么龙非的舌头这样凉爽，和自己灼热的口腔简直是两个温度。

　　如果就这样下去，这个清淡到乏善可陈的初吻可能会就此被两位主角毫不留恋的扔到记忆的角落，打上“无聊”的标签而终老一生。可是它发生的场景是在大学校园熙来攘往一向是恋爱圣地的喷水池前，所以作为配乐的欢呼声掌声口哨声适时响起，在小倾尴尬的推开龙非之后因为发现接吻的双方都是美少年而愈加热烈。唯一的问题在于，因为双方都是精力堪称过于充沛的运动少年，在下意识动作的时候容易没轻没重，所以小倾的那一推用力实在是大得有点没边，虽然龙非的平衡和柔韧都已经是同龄人中的翘楚，努力了好几秒之后依然以一个非常不适合美少年的姿势摔进了水池。

　　小倾咬着嘴唇，总算是顶住了周围的哄笑声没有落荒而逃。可是伸手去拉龙非的时候，脑子里却无比清晰的浮现了今天他们都说过的一个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