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生吃力地将孙家二少爷搬进自己的房间,将他安置在床上,然後才虚脱般地坐下休息。
"宝莹,你去拿盆水来。"宝生休息了一会,起身帮孙家少爷脱鞋子、袜子。
宝莹於是端了盆水来,还拿来了布巾,然後就返回自己的闺房,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她呆著也帮不了什麽忙。
孙家少爷的模样有些狼狈,发丝散乱,脸上也有些污渍。
宝生帮他擦了擦脸,将发簪取下,将头发披散,小心翼翼地帮他脱去外衣,然後才为他拉了被子。虽然孙家少爷一身的酒臭,但宝生并不敢帮他脱去衷衣,擦洗身子,这样未免不敬。
床头上的油灯昏暗,宝生坐在床沿看著这个前些日子高高在上,不可碰触的贵家公子哥,今日却是如此安静地睡在这样一间陋室里,不禁觉得有几分怪异。
这个人,与自己完全是不同的,出生於大富大贵的人家,吃的是精细的食物,穿著是丝绸。
只是有些不解,那日他不追究他,且还给了他二两银子,又是为何。这样生活富裕优越的人,又不懂什麽人间疾苦。
算命的曾说过,人的贵贱,全在五官上,贵人有贵相。
宝生不免好奇的将油灯拿於手上,照著这个人的五官。
英气的眉宇,俊挺的鼻子,刚毅的双唇,只是那样一双明亮的眸子合闭了起来。
宝生不禁抬手轻轻摸了下对方的脸,然後又急忙收了回来,脸有些赧。於是惊慌的将油灯吹灭,借著月光,人离开寝室,前往大厅,然後在大厅里的一张椅子上安眠。
十六岁的宝生思想过於单纯,并未曾想过自己为何会将这样的一个人带回来,更不明白为何会想去摸他的脸,为何脸会红。
孙昕第二日清早就醒来了,除了觉得头有些昏沈外,并无什麽不适,而且还十分清醒。
他打量了下房间,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寝室,而且此房间的主人还颇为清贫。然後他拉开了被子,发现自己披散著一头长发,只穿著身衷衣。即使留意到这些,他还是很淡然地从床上坐起,面无表情地穿起了袜子与鞋子,还有披在椅子上的外衣。
下床,起身寻找固发的发簪,那支发簪有颗明珠价值不凡,丢了(或被偷了)倒是有些可惜。
对於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处境,孙昕的反应有些反常,他似乎很习惯?
听到自己寝室里有声响,在大厅里的宝生急忙走了进来。
其实宝生还是有点担心,自己擅自带回这人,醒後会不会责备他?虽然他是出於好意,不忍他在户外过夜。
见进来的是位俊秀少年,孙昕很明显地拧了下眉头。
"我的发簪呢?"傲慢的口吻,声音也是极冷。
"我放在床头了。"宝生礼貌地回道,然後走了进来,在床头取出了一支发簪。昨晚并没留意,这支发簪是把玉簪,且镶有枚珠宝,想必是非同一般的物品。
"孙二少爷,我昨晚。。。"
看著孙昕一脸冷戾地整理著自己散发的头发,将发簪插上,宝生有些慌乱,想说明事情原委。
但孙昕显然不想听,他起身就想走了。
"孙二少爷。。。"见此人如此旁若无人,宝生有些无可奈何。
"怎麽?我没付你银两?"
被唤住,於是孙昕坐回了床上,掏著银子,却发现身上并无银两。昨晚喝得烂醉,发生了什麽孙昕并不想追溯。就如同往日的任何一个不知身处何处的清晨,他都不想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
於是手伸向挂於腰间的鱼袋,扯下丢给了宝生。
宝生这下完全愕然了,而且也有些连自己也不知原由的恼火。
"我不能要你的东西。"宝生愣了一下,才回道,但孙昕已经走出了寝室。
孙昕出了大厅,看到院子里还有其他人,且是一位女孩和老妇人,孙昕有些迷惑。他顿了下足,回头正好看到从屋内追出的少年。
"孙二少爷,昨晚你醉倒在街上,我带你回来的,我不能要你这东西。"
宝生急忙将鱼袋递予孙昕,那鱼袋可是黄金的。
"你是?"孙昕终於迟疑了一下,看向宝生,他觉得宝生有些面熟,只是适才当他是位男娼,所以并未留意。
"孙二少爷前些日在码头,曾给予我二两银子。"宝生解释道,他记著他不追究过错,且给予他这二两银子的恩情。
"是吗,那这鱼带就当是谢意。"
孙昕淡然地回道,鱼袋也不收回,转身就走了。
宝生望著这位贵家公子离去的身影,再看著手中的鱼袋,有些茫然。
"哥,这鱼袋是黄金的,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
在院子里缝虎头帽的妹妹,放下手中的帽子,朝宝生走了过来。
"是啊,宝生,快还回去。"
坐在椅子上的陈母也一脸淡然地回道。
他们家确实是穷,尤其是顶梁柱没了,甚至有时候还三餐不保。人穷志短没关系,但不能随手要别人的东西。
其实,只是陈母不知道,宝生还真拿了人家的二两银子,不过这鱼袋实在太过昂贵,小的人情债可以还,大的就不是宝生能还得起的了。
宝生揣著鱼袋,追了出去。
宝生追上孙昕的时候,孙昕正要拐出小巷,他走得很快,他似乎对这地方颇为熟悉。
"孙二少爷,这东西我真的不能要。"
宝生边喘著气,边将鱼袋递予孙昕。
孙昕只是拧了下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但他抬手取去鱼袋,然後转身走了。不过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打量著宝生。
他已经记起这个少年,就是前些日子搬运他家货物的脚力,而且还笨手笨脚,将一箱木香给砸了。
其实并非笨手笨脚,而是这样一个清瘦、营养不好的少年,让他搬运那些沈重的箱子,确实是太勉强了。
"你要不要到船上当名夥夫?"
孙昕淡然问道,他也想不出还有什麽差事适合这个少年。
宝生有些吃惊地看著对方,裕泰丰对佣工的优待,在众多商号里,算是有名的,当然,挑选的水手也比较苛刻。
宝生点了点头,几乎连思考也没有。
他不想再被人羞辱,被人欺负了。在刺桐城里,一夜暴富的人多得是,海贸,是无数贫困小子的一个镀金梦想。
另外,宝生一直有个想法,或许他的父兄并未死,只是流落於海外而已。
第二章 直挂云帆济苍海
裕泰丰有三支船队,贸易的区域皆不同,航线最远的抵达大食(今阿拉伯),往返需一年多的时间,近些的是细兰(今斯里兰卡),再近些的则是真腊(今越南柬埔寨)与闍婆(今印尼)。
由於远航生活艰苦且漫长,一般东家是不亲自统领船队出航的,时常雇佣干办代理货物交易。
但货物交易并不是单纯的雇佣他人去代理就可以盈利的,东家要是不了解货物的情况,完全放手由干办去处理,也是有不小的风险的。
也因此,孙昕作为孙家的二少爷,时常都跟随船队出航。倒是孙家的大少爷孙天贵非常厌烦远航生活,如果情非得已,是不肯出海的。
孙天贵为长子,也是孙家产业的继承人,因此也才有二当家的称谓,但其实真正的二当家是孙昕。
孙昕几乎全年都在海上奔波,有时候前往大食,有时候前往闍婆,船队返回刺桐港休息一两个月收齐货物,他便又会出航。
就好像他更喜欢海上的生活一样,或说他不乐意回来。
夏季的季风如约而至,是出海的好日子。
港口热闹非凡,停泊著众多准备出海、正在装货物的帆船。
中国以陶瓷器和丝绸,茶叶最受异国商人喜爱。这些物品,只要安全的运载到异国,便价比黄金。同样的,异国的香料与珍奇,一旦安全运抵本国,那便是万金的盈利。海贸,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只要运气好,抵挡了疾病,风暴与海盗等等不利因素,一夜暴富并不是梦想。
裕泰丰这次出航的船队,由一艘大型海船与三艘中型海船所组成。单是那艘领航的大型海船便有五百来号水手,更别提再加上那三艘中型海船的水手数目了。这麽庞大的一群人,将在海上渡过漫长的半年, 这次航行的目的地是闍婆。
闍婆国销路最好的是日常用具,以陶瓷器最受欢迎。此地为蛮地,丝绸等物品虽也需求,但需求量不大。
孙昕站在船头,淡然地看著一箱箱的货物被搬进底仓,他面无表情,无从知道他内心在想著什麽。他才返回这座城市仅一个多月,却又将出航,一路上,再也没有红豔似火的刺桐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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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豆腐的师傅,分得的那三个帮手里,就只有宝生是生手。因此,一开始宝生主要是负责照看豆芽的长成和喂养饲养栏里的家禽。
从大豆长成豆芽一般得六七天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每天都必须换水,清洗。
由於蔬菜不易保存,所以远程航海的时候,都是携带大量的大豆,制作豆制品,补充蔬菜方面的需求。
饲养栏里的羊和鸡等家畜,都是备用肉食,并不是水手们的食物,而是船队里有身份的人食用的。
相对的,水手的夥食就比较差,一般都是鱼类、豆制品、腌制品等,肉类比较罕见。
豆腐师傅姓姚,人长得圆胖,水手们都叫他胖和尚,脾气很不错。
他是豆腐师傅,但其实每天除制作大量的豆腐外,还得制作豆腐干、豆芽,以及豆奶。
宝生拿著大勺子搅拌著大锅里的豆腐干,豆腐干要入味,必须与配料和水一起沸煮一段时间。
"宝生,这个不用你来,你去给少东家送餐。"
豆腐师傅唤了宝生,每次看宝生站在灶头舀著大锅里的豆制品,都得提个心,担心他掉下去。宝生在夥房里也算是年龄比较小的,而且又长得单薄,所以这位豆腐师傅平时都挺照顾他的。
"好的。"宝生爬下了灶头,解下围裙。
孙家二少爷的夥食,自然是开小炉的,不过早餐倒是和水手们吃的一样。
宝生端了碗豆奶走了出去,路过夥房的时候,宝生走到蒸笼架前,拿了份蒸品,然後离开。
给孙昕送早餐,是摊在了宝生身上,因为他正好又是相对比较悠闲的豆腐小作坊里的新手。
宝生一开始有些迷惑为什麽别人都不大乐意送这份餐,後来也才有所了解,主要在於孙昕这人很难相处。尤其他又是少东家,大夥心里对他是有几分畏惧的。
宝生捧著盘子,登上楼梯,前往官厅。
所谓的官厅,也就是孙昕与通事、及其他一些待遇比较高的乘客居住的地方。
远航船一般都会搭乘异国商人,这些异国商人经常是随船来,随船返,与船队的东家有些私交。
官厅东面为孙昕的起居室,宝生一般将孙昕的早餐放在与孙昕寝室相通的厅室里,将之放置好,便可以离开了。
其实是很简单的活,而且送了几次,都不曾见到孙昕的面。
宝生走进官厅,官厅正中有一处开阔的客厅,也是平日官厅里住户用餐的地方。不过清晨的时候,一般客厅是空无一人的。
但今天不一样,客厅靠窗的地方,坐著一位儒雅的年轻男子,正看著宝生,一脸笑意,让宝生摸不著头。
宝生觉得此人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放在心上。他路过客厅,走向通往孙昕起居室的通道。
抵达厅室的时候,同样未见著孙昕,宝生如往常一样将盘子放置在桌上。
本来也该如往常一样离开的,但人总有好奇心,而且通往寝室的帷帐又是收起的,不像平日一样垂放下。
宝生探了下头,发现里边原来是间书房。
本来以为是寝室的地方,结果却是书房,另一侧才是寝室。
书房里琐窗紧闭,有盏油灯却亮著,灯光黯淡,但隐约可以看到四周全是书架。
孙昕穿著身白色的衷衣,就枕在书桌上,显然睡著了,地上掉了好几卷航海图经,或许是从桌子上掉下的。
宝生弯身拣起脚边的一卷航海图经,打开一看,全是回文。於是又将它放回了地上,然後宝生轻悄悄地离开。
出了孙昕的起居室,前往大厅,原先坐在大厅里的男子仍旧还在,宝生看了对方一眼,而对方也正好盯著他看,而且笑得颇为诡异。
"夥夫,你们夥房里有米酒吧。"
男子开口说道,他模样颇为儒雅,但开口的时候却又带著几分无赖气息,无论是他的话语还是口吻都让宝生感到吃惊。
宝生点了点头,米酒肯定是有的,做菜时会用到。不过他虽属於夥房编制,但确切的说是豆腐小作坊里的。
"下回帮我带瓶过来。"男子笑著擦著拳头,似乎很兴奋。
"我是豆腐作坊里的,只负责送餐。"宝生平和地回道,他并不容易拿到夥房里的米酒。同时他又有些迷惑,船上又没禁酒,怎麽这人要用如此手法弄酒喝呢?
"不就隔壁吗?说到底也是归属夥房。"男子笑道,显然也没意识到他这算是教唆人偷东西了。
"怎样?一瓶酒换一两碎银。"男子手里抛著一块碎银两。
宝生有种转身就走的想法,不过这样似乎有些不礼貌,於是只是站著不动。
"你走吧,不用理他。"
正在此时,从通道里走出了一位高眉深目的年轻男子,此人穿著一身宋服,说著宋语。
"占庆新,这儿没你什麽事。"
儒雅男子生气的说道,不过被他唤作占庆新的男子却一脸淡然。
"千涛,你就是酒瘾又犯了,也不需用这麽下三滥的手法吧?"
占庆新轻责了一句,脸上带著几分严肃。
两人正交谈的时候,宝生走开了。
一瓶酒换一两碎银,确实非常的划算,但偷东西是宝生完全不能接受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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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生刚走出孙昕的书房,孙昕就醒来了。他是个睡不沈的人,一点点声响都能将他弄醒。
从书桌上抬起头,伸展了下因为睡姿不佳而酸疼的胳膊,然後走到木窗前,将雕花的木窗拉开,让阳光照进昏暗的书房。
昨晚一位搭船返乡的番商,为了表示感谢,献上了一份航海图经。图经里所描绘的几条航线皆是以前裕泰丰船队不曾走过的,而且这份航海图经每张都绘制得极其详细,路途所经的港口一一的标明。
孙昕是彻夜阅览这份航海图经,他统领船队,对每条航线的了解是必须的。
孙昕灭了桌上的油灯,看著散落了一地的航海图经,他弯身去拣。
孙昕离开书房,返回寝室梳洗,换衣,然後才前往厅室用餐。
孙昕只喝了豆奶,动也没动过那份蒸糕。
他不吃甜食,而负责送餐的人已经连续好些天都是送甜食来,他的饮食习惯夥房是清楚的,问题显然在於送餐的人并不清楚这点。
孙昕走出厅室,前往大厅,大厅里稀零坐著几个人,正悠然交谈著。显然在等夥房将早点送上来。
孙昕有早起习惯,而且他不吃冷食,所以早点总是要单独送。而厅室里的其他住户,用餐的时间都晚於孙昕,也没那麽多讲究。
"少东家,早。"
见到孙昕出现,大厅里的人员恭敬地问候。
"早。"孙昕平淡回道,然後朝其中一人走去,那人正是早上叫宝生偷酒给他的年轻男子。
"千涛,跟我进来一下。"
孙昕唤道,然後转身就往回走。
"是,少东家。"
千涛起身跟上,回答时里带著几分揄耶的口吻。
只是孙昕并无任何反应,仍旧是冷著一张脸。
"好吧,找我有什麽事?"
千涛跟进书房,大大咧咧的往椅子上一坐,就翻起了书桌上的物品。
"就你手上那份,你将它译为汉文,同时改为针路记录。"
孙昕挑著眉头说道,他这人有很多禁忌,其最主要一条就是厌恶别人未经过他允许,乱碰他的物品。
"天富,你说笑吧?"千涛愕然地丢下手中的航海图经,露出哀求的模样。
不过孙昕仍旧面无表情。
"这全是回文,航路的计算用的也是回人的,改成宋的针路记录,还不如亲自去测航线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