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东家,海图晒好了。"宝生将箱子放置好,然後站在一旁。
孙昕放下书,起身朝箱子走去,蹲下身打开箱子,翻了下海图。 孙昕也只是随意的翻看了几下,然後又返回了书桌。
"以後,你负责我的三餐,每日黄昏收拾书房。"
孙昕平淡地说著,他虽然说得极其平淡,但内容却让人惊讶。
"寝室没我允许不能进去,另外,客厅也必须保持整洁。"
孙昕继续说道,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想到让宝生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他以前并不是没有仆人,只是因为不满意,反而嫌干扰他的生活,所以後来就没再安排人伺候了。
"官厅最左侧有间小房,你以後就住那里,也方便差遣。"
孙昕继续安排道,他显然是知道水手们的起居室空间狭窄又不方便,睡的也是通铺,根本就不能保证个人的整洁,疾病流传的时候,又很容易被感染。
宝生只是听著,一言不发,他是有些过於惊愕,所以失去了反应。
孙昕看了宝生一眼,他不认为宝生会拒绝,他对伺候他的人极其挑剔,近乎刻薄,但有一点,工钱绝对不会少给。事实上在财物方面,孙昕是个很慷慨的人。
"少东家,那蒲公子那些帐单怎麽办?"宝生也不知道该说什麽,只是正好想到蒲千涛可是高高兴兴地将那些帐单交给他,心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那是他份内的事情,你只需做好你自己份内的就可以了。"孙昕回道,口吻带有几分严肃。
宝生点了点头,然後离开了书房。
出了孙昕的起居室,宝生才感到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忧虑,而且更主要的是不明白孙昕为何要他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但想到日後,可以自由的出入孙昕的书房,宝生还是有些兴奋。
第四章 海上明月共潮生
孙昕安排给宝生的居所,其实是官厅里一间狭小的储物间,里边也只是存放了几张椅子,还有张木床,除此,并无其它的杂物。
宝生打扫了一下,就可以住了。
这间储物间距离孙昕的居所,只是隔了两间房,大概是为了差遣的方便,才如此安排吧。
清晨,宝生去夥房拿早点进孙昕的居所,将早点放在客厅。然後过了一段时间,再去收拾餐具。
客厅很显然从孙昕这次航行旅程开始就没有人进入打扫过,虽然看起来很整洁,但家具却蒙了灰尘。
宝生拿抹布擦干净家具,打扫了下客厅。这其实不费什麽功夫,而以孙昕整洁的个人生活习惯来看,客厅四五天清理一次就足够了。
孙昕正餐是在官厅的大厅和官厅的其他住户一起吃的,晚餐则要送到他居所。
黄昏的时候,官厅里的住户都用完了餐。宝生才从夥房里端了两菜一汤出来,这是孙昕的晚餐。
孙昕确实是个难伺候的人,他早点要比其他人早送,而晚饭则要晚送,他有著自己的生活规律。
宝生端起盘子时,就有点困惑,汤是鱼汤,一碟菜为豆芽,另一碟则是烧肉。这些东西,不同於官厅住户正午所吃的精致饭菜,这些都只是家常菜。
将饭菜放置在客厅的桌上,宝生进了书房,孙昕确实也在书房。
"少东家,饭送来了。"
宝生轻唤道,看向坐在书桌前阅读著航海图经的孙昕。
"你将它端进来。"孙昕头也不抬地说道。他正阅读的是千涛翻译好的第一张回人图经,说是阅读,其实是在校对,对证与原件有无错误。
"好的。"宝生应道。
前往客厅,将饭菜端进书房,摆放在书桌上。
"将桌上的东西整理下。"
孙昕低头用餐前嘱咐了宝生一句,很平淡地口吻,虽然他一向不大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宝生点了点头,默默地收拾著桌子上散乱的图经,将它们收好,摆放在桌角。
"这些书要放回书架吗?"宝生看著桌上叠放如小山的书卷,轻轻地问道。
"也整理一下。"孙昕平淡地回道,然後专注的喝著汤。
宝生拿起一卷书,用手摸索著。桌上的书,宝生只认得一本是《山海经》,还有一本是《太平广记》,其它的有些书名都不认识,更别提分辨那到底是什麽类别的书。
宝生抱著一叠书站在书架前,书架上整齐摆放的书卷,显然有其摆放的规律。
宝生望著书架上一排排的书名,发著呆,他没能力将怀里那叠书分门别类。
"少东家,这些书要按分类摆放吗?"宝生低声问著,他没能力为这些书卷分类。
"随意放回书架就可以了。"孙昕淡然回道,他似乎并不介意本来摆放次序整齐的书架被扰乱。
宝生将书卷放进书架,然後站在一旁等孙昕用完餐好收拾餐具离开。
"你今年几岁?"孙昕突然问道,他看著宝生。
"十五岁。"宝生回道。
"叫陈宝生是吗?"孙昕又问,无从知道他为何问这些,可能只是心血来潮。
宝生点了点头,虽然他对於孙昕记得他的名字有那麽点吃惊。
"你这套衣服是你兄长的?"孙昕继续问道,他停下了吃饭的动作,打量著宝生。
宝生这次有点愕然,他不知道孙昕是如何知道的。
但细下心想孙昕肯定是因为这套衣服他穿起来过於宽大,而且衣服还是洗过很多次的,所以才得出来的结论。
丢弃穿旧的衣服,对富贵人家而言再平常不过。但对穷人家而言,却总是一套衣服大的孩子不能穿了,就留给小的穿,直到穿坏了才会丢弃的。
"是我哥的。"宝生回道,他只有三套换洗的衣服,但他是个爱整洁的人,衣服虽旧,穿他身上却给人一尘不染的感觉。
孙昕没再说什麽,他放下了筷子,显然是吃饱了。
"宝生,你把餐具收走。"
"好的。"宝生应道,然後开始收拾。
不知道孙昕为何问宝生这些,或许他真的只是心血来潮而已。
□□□自□由□自□在□□□
宝生如常将早点端进厅房,见厅房与书房里皆无孙昕的身影,想必是在寝室里入睡著,还没醒来。
宝生准备轻悄悄地离开时,却听到了从寝室里传来的脚步声,宝生回头,见到从里屋走出来的男子,这人并不是孙昕,而是位有点眼熟的异国人。
男子从宝生的身边走过的时候,宝生才想起他就一位住在官厅的一位番商,来自波斯兰,宝生曾在官厅大厅里见过他几次面。
这个年轻男子虽然皮肤比较黝黑,但五官却是俊美非凡。
他边走边系著衣带,对宝生视而不见,悠然地离开了孙昕的居所。
宝生愣了许久,脸上带著惊愕,他并不是个不谙世事的人,何况他本就是出生於港口的人,对於航海的生活还是了解的。
海贸里,女人是不准上船的,尤其是远程航海,忌讳更是多得多也严刻的多。
在这种情况下,满船皆是男子,且船一进入汪洋,好几个月不能靠岸,这些人的情欲是如何解决的,并不是一个秘密。
男人与男人之间,如何像男女那样,宝生是知道的,但觉得不能接受。
其实,原本睡通铺的时候,他之所以选择睡在角落里也是有原因的,他不想有人动他,觉得这是恶习。
之所以感到惊愕,在於宝生对孙昕从不曾往这方面想,何况,这个陪伴孙昕过夜的还是位异国人。
宝生发呆的时候,孙昕就已经走了出来,他穿著身衷服,若无其事坐在桌前,准备用餐。
"宝生,你去收拾寝室,将床单拿去洗,床柜里有条干净的。"
孙昕平淡地说道,他的寝室,宝生还从没进去过。
"好。。。的。"宝生应道,他似乎还有些恢复不过来,仍处於震惊中。
孙昕的寝室,未走进去前就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那应该是昨夜残留的气味,因为熏炉里有灰烬,香料早燃尽了。
这气味让宝生觉得不舒适,他打开了窗户,让海风吹散香味。在寝室里熏香是平常可见的,有时候是用於去湿气,有时候是为了驱虫。
孙昕的寝室可以算是简陋,家具非常少,虽然制作都颇为精致,但不见任何显示身份与地位的装饰品。
寝室一侧摆放著张大床,床帐未挽起,隐约可见床上被单凌乱。床脚下散落著衣服,鞋袜,拣起来一看,有些眼熟,显然都是孙昕的。
宝生挽起床帐,脱下鞋子,爬上床,踮脚打开床柜,取出一套新被单。
将床上的被单掀起,换上新被单。
宝生拿了脏被单与孙昕换下的衣服,走出了寝室,经过厅室。
"少东家,地上的衣服也拿去一起洗吗?"
宝生问了孙昕一句,毕竟他还没为孙昕洗过衣服,也不知道平日里是谁负责洗孙昕的衣服。
孙昕喝完豆浆,抬头看了宝生一眼。
"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孙昕突然问了一句,然後从桌上站起。
"不知道为什麽,胸口有点闷。"宝生点点头,喃喃回道,他也知道他的脸色有些潮红,因为感觉得到身子的体温在上升。
"你先别走。"孙昕吩嘱了一句,便朝寝室走去。
宝生听话的站著,只是摸了摸自己发热的额头,有些迷惑。
孙昕很快出来,手上拿著一个小瓶子,他拧开瓶子的盖子,将瓶子放在宝生的鼻下,要宝生嗅。
宝生嗅了几下,身体的不舒适感被缓和了。
这时候宝生也有点明白是怎麽回事,但仍旧感激地看著孙昕,谢谢他帮他解迷香。很显然,寝室里的香是迷香类的,昨夜点燃,显然是为了催情用的。
虽然残留很少,但宝生从未闻过,再加上可能是体质的差异,他才会有不舒适感。
"感觉怎样?"孙昕淡然问道。
"好多了,谢谢少东家。"宝生点了点头,他不会多说什麽的,即使他知道那香是做什麽用的。
宝生离开孙昕的起居室後,在官厅还遇到那位来自波斯兰的俊美男子。宝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想著这是与孙昕最为亲密的人,不知道在他眼里孙昕又是怎麽样的一个人。
用过晚餐後,孙昕一般都会上甲板与针房走动。他身为东家,需要视察船队,与火长及阴阳生交谈,留意水手的生活。这个时候,也正是阴阳生们测船速与确认航线的时候。
用测程板测量水深,用牵星板测定星辰与方位,观察夜空,预测天气,这都是阴阳生的职责。
宝生一向在孙昕用完晚饭後进入书房整理与打扫,虽然孙昕的书房就算没人打理也不会给人脏乱的感觉。
宝生整理了下书桌,将书卷放回书架,将孙昕的航海笔记收好,再将毛笔与砚台清洗干净。只有偶尔要打扫下书房的地板,用鸡毛掸子掸去书架的灰尘。
孙昕每日都会写航海笔记,记载著航线,气候及船队货物情况,文笔虽然简洁,但内容极其全面。
孙昕的字苍劲有力,干净利落。宝生收拾书桌的时候,发现孙昕丢弃的废纸,总是会将它摊开,抚平,然後收起带走。不知道为什麽,他就是舍不得丢掉。
书房里的书,宝生经常会偷偷的翻阅,但都是一知半解,直到他找到了书架上的一本《说文解字》。
每日,利用清理书房的时间,阅读个几页,记下字型与字义。宝生有著强烈的求知欲望,正是这份欲望在激励著他。虽然宝生也知道,他这偷偷摸摸的行为一点也不光彩。
除此,宝生是个很好的仆人,他细心地照顾孙昕的生活起居,孙昕显然对宝生也颇为满意,甚至是以前吩咐过没要求不要进入的寝室,也交由宝生打理。
整理好书房,站在书架前的宝生在意料到孙昕大概也快回来了,便合上那本《说文解字》,离开了书房。
一般这时候,宝生得前往千涛的起居室,他还得帮千涛抄帐本,虽然很辛苦,但他却十分乐意。
说起来,一开始千涛知道宝生成了孙昕的仆人时,是有些不满的。後来私下找了宝生,问宝生晚上有空的时候能不能帮忙抄写帐本,宝生点了点了。
千涛这人十分的懒散,何况是抄写这种无趣需要耐性的事情,他实在是没兴趣。
船上精通回文的,其实还有个通事,就是那个深眉目的占庆新,但这份帐本却不是他能碰触的东西。
帐本里有裕丰泰多年交易的记录,属於内部的信息,不是外人能随便看到的。
从这点也可以看出孙昕颇为信任千涛。
宝生是抄写到一半,才大致知道了帐本的内容,(因为他不认识的词句会问千涛,逐渐也读懂了帐本)才意识到这份帐单的重要与机密性。
他也知道千涛当时叫他来抄写,想必是认为他无论如何看不懂抄写的内容,而且认为他只是个孩子,也不会对这种只有行家才会觉得有价值的东西感兴趣。
进入千涛的起居室,见千涛像往常一样,咬著笔头在阅读著那份回人图经.他虽然已经翻译而且重绘了其中一部分,但还有另一部分没能整理好。
主要的困难在於将回人航海的航程记录改成宋人的针路记录,需要大量的计算与核对。
"蒲公子,我昨夜抄写完了大食国那赛阿的乳香交易帐单,今晚要抄写哪一份呢?"
宝生坐在书桌一侧,翻开帐本,抬头问千涛。
"那你抄写谢赫的那几份帐单,等下,我拿给你。"千涛头抬头说道,刚要起身,宝生就拿出了一份帐单,递给了千涛。
"是这几张吗?好像都是关於没药的交易,不是香料的。"宝生自然而然的问道。
千涛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带著几分惊愕的看向宝生,问道。
"你看得懂帐单?"
宝生点了点头,他不习惯撒谎,虽然他也知道他能看懂帐单内容在千涛看来不是什麽好事情。
"等等,你怎麽懂的?里边写的都懂?"千涛翻看著宝生递给他的帐单,继续问道。
"里边很多词句都反复的出现,而且我以前也问过你那些不懂的那些词句。。。我现在是能看懂。"
宝生平缓地说道,读懂词句经常重复的帐本,对他并不难。以前在纸行的时候,他也是因为有这个能力所以才管起了小帐。
"我跟你说一遍你就记得了?"千涛仍旧很吃惊,他跟宝生讲解,也只是随口说说,但却没想到宝生会记在心上。
这次宝生点了点头。
"宝生,你这聪明劲,都快赶上我了。"千涛夸张地笑道,拍著宝生的肩膀。
宝生舒了口气,他有点怕千涛知道他读得懂帐单会不让他抄写,他真的很喜欢书写这些东西,喜欢安静的坐在书房,磨墨、持毛笔,在光洁的纸上留下整洁的文字。
宝生低头抄写著那几份关於没药贸易的帐单,留意了进价与数量,心下十分惊讶,进价极其低廉,但这种药物市价却是价比黄金的。
海贸,真的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而孙家这些年贸易所得利润,是无法想象的。
□□□自□由□自□在□□□**
孙昕时常在书房呆到深夜才会返回寝室入睡,他有阅读的习惯,而且从书房的藏书来看,他学识应当相当的渊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只怕是无所不知。
深夜,孙昕将书卷合上,起身走到书架,要将书卷放回书架时,突然停止了动作。
书架的书目不知道於何时被整理得十分规整,而且做了分门别类。
一开始宝生虽然将书架整理得整洁,但书类是混乱放置的,他识字不多,不能对书目进行分类整理,可以理解。但现在,又是如何做到的?
孙昕站在书架前思索著什麽,然後低下身打开书柜,从里边取出一口木箱,打开检查是否有人动过箱子里的文书。
孙昕知道宝生只读过一年私塾,认识的字不多,根本无法读懂完整的文章。
但现在他怀疑宝生是否真的读不懂,真的只读过一年私塾?
孙昕之前之所以不安排仆人伺候自己的起居,最主要的原因,在於他需要的是一位最好不识字、诚恳、为人细心,聪明又听话的仆人,而这样的人显然不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