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即不能忍受一个粗野没教养,愚笨的人照顾他的起居,又不会找一个读过几年书,识字的人。他的书房里经常有相关的贸易往来文书,甚至是好几本私密的帐本,除此,还有记载船队各方面信息的航海笔记。
这些东西,都不是一个外人该知道的。
箱子里的文书与帐本并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也可能是看过後照原样摆放。
孙昕将箱子放回原处,阴沈著脸坐在书桌前。
他疑心很重,他这个人就算是认识多年的人,他也不会轻易相信。千涛算是个例外,除了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外,还在於千涛本身就是个对谁都无害的人。
这可以说是商人的本性,也可以说是天生的冷酷。
夜已深,孙昕不可能为这事唤醒宝生,要他对质,他一向是个不动声色的人。
清晨,宝生将早点送进孙昕居所的时候,孙昕也没有问过宝生任何事情。
正午的时候,正巧千涛将帐本拿去孙昕书房,说是他整理完了帐目。
孙昕翻看著帐本,脸色有些难看。
"整本帐本,你亲笔写的不到五六页吧?"孙昕粗略翻看了下帐本,平淡问道。
千涛郁闷地抓著头,他虽吩咐宝生不要告诉孙昕他还帮他抄帐本,但却忘了孙昕会认笔迹。
"那个,大部分都是宝生帮忙抄写的。"千涛讪讪笑道。
"说起来,宝生这小子值得培养,真是聪明。"千涛赞道。
"你不知道这小子多厉害,只要他抄写过的词句,都能辨认,告诉他词义与读音,他也能马上记住。"
千涛赞不绝口。
"这麽说,他能读懂帐单。"孙昕只淡然问了一句。
千涛脸上的笑容没了,望著孙昕。
"他是能读懂,读懂这些对他也没用,他还只是个孩子。"
千涛觉察苗头有点不对,赶紧澄清。
"你疑心也太重了,宝生就算是读懂了,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你说他知道了又能做什麽呢,难不成还是别家商号派来卧底的。"
千涛越说越觉得好笑。
"他确实不能做什麽,不过记忆力如此之好的,倒是少见。"孙昕冷淡地回道。
"是啊,我觉得他这样的很适合当主簿,掌管货物,记帐,日後不可小视。"
千涛显然没留意到孙昕脸上的冷意,虽然他是知道孙昕是个多疑且缺乏情感的人。
夜晚,宝生如往常一样在书房收拾,孙昕这次没有离开,坐在书桌前看著他。
看著宝生将桌上堆放的书卷熟练的放进书架,很细心的按分类摆放。
"你读过一年私塾是吗?"
孙昕问道,望著宝生那清瘦的身影。
"其实也没有一年,初春入的学,冬至的时候就没读了。"
宝生回道,还回头对著孙昕微微笑著,他很感激孙昕让他照顾他的起居,整理书房。
"第一年就教些《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之类的?"
孙昕淡然问道,打量著宝生那张清秀的脸。
"《千家诗》要第二年才会教完,我没读过。"宝生摇了摇头,诚实回道。
"哦,那你是如何将这些书目分类的?"孙昕淡然问道,他的藏书,门类众多,有些甚至是很生僻的,宝生却能成功的将它们分门别类。一个只读过《三字经》,《百家姓》的人,无论如何都做不了这些。
宝生放书的动作停止了,他回过头看著孙昕。他的脸色甚至有些苍白,眼神带著几份忧郁。
他的初衷是好的,他只是想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所以努力的整理书房里的书,将每本书按类别摆放,方便孙昕取拿。但他不曾意料到,孙昕会如此的敏锐,如此多疑。
"你是否看过航海笔记?"孙昕继续问道,口吻仍旧平淡,但无疑的这是在质问。
宝生先是有些愕然,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意料到孙昕会质问他这个。
宝生摇了摇头,然後将头低下了。
他确实没有看过,即使每次收拾书桌的时候,都会收拾到这本航海笔记,但他知道这是孙昕私人的东西,里边记载的大概也有些隐秘,从不曾去翻看。
"那麽,书柜里的文书与帐本?"孙昕继续问道,他看著宝生,他最不能容许的,就是他人对他有所隐瞒及欺骗。
宝生拿在手上的书掉在了地上,他弯下身拣起它,然後缓缓抬头看向孙昕。
"我没有。"宝生回道,他很平静,或者说竭力表现得很平静,即使他的眼圈微微红了起来。
孙昕没再说什麽,他留意到了宝生消瘦的肩头在微微颤抖著。
宝生将最後一本书放回书架,然後默默离开了书房。
孙昕面无表情的看著宝生离开,起身走到书架前。
其实,即使宝生阅读过文书、帐本与航海笔记也不是什麽大事,对他造不成什麽威胁,但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宝生确实很聪明,如千涛所说,但再聪明也有个程度,没有人能无师自通,天生就能识别他能力范围所不及的事物。
孙昕打量著书架,宝生真的是整理的非常好,不只是分类,且根据他的阅读习惯,安置了书卷位置。
训诂类的书卷孙昕平日几乎不去翻看,就被放置於高层,孙昕浏览了一下书目,发现少了本《说文解字》。这本书,被单独地摆放在低层。
孙昕抽出了它,翻了翻书页,突然手停止住了,他的表情呆滞了一小会儿。
是的,这本《说文解字》本来是崭新的,因为他甚至一遍也没看过,他并不需要这样一本字典,但这本书却有频繁翻阅过的痕迹。
孙昕很快出了自己的居所,前往宝生的居住的小房间,推开了门却不见宝生,於是离开官厅,上了甲板。
海风寒冷,天上一轮明月。
在主桅杆下,孙昕看到了宝生。
他哆嗦著身子,痴痴望著月光下起伏的海面。月光打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脸上有著泪痕。
他就这样默默的流著泪,委屈,伤心。
这十六载来,恐怕是第一次遭遇到这样的情景,他因为贫困遭人白眼过,苦楚过,但却从不曾在他尽心尽力,渴望得到一丝认可与赞誉的时候,遭到这样的置疑与伤害。
孙昕远远地看著月光下抱著双肩哭泣、冷得直哆嗦的少年。他听著耳边的一阵阵的海涛声,静静的站著,没再走过去。
第五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千涛从庆新的房间走出,返回自己的居所,走过灯火昏暗的大厅,见到有身影从官厅外廊进入。
深夜,海风寒冷,这时候船上的人不都是窝在被窝里吗?谁还跑去甲板吹冷风。
千涛於是停下了脚步,留意来者,却见是宝生。
"蒲公子。"宝生礼貌地问候道,他也看到了千涛。
"三更半夜的,你怎麽跑甲板去了?"千涛不解地问道,然後打量著只穿著薄衣的宝生。
"我睡不著。"宝生低缓地回道。
"你怎麽了?"千涛看著宝生的脸,迷惑地问道。
宝生的神情带著抑郁,而且无精打采,平日的他并不会如此。况且,深夜,没人会跑甲板去吹冷风,会著凉的。
"没什麽事。"宝生摇了摇头,显然不想说什麽,只是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没什麽事才怪。"千涛回了一句。
"你冻成这样,会生病的,先去我房间暖和下。"千涛拉住了宝生,就往自己的房里带。
这段时间宝生经常进出千涛的房间抄写帐本,给千涛留下不错的印象,千涛并不当他是身份卑微的下人。
宝生被千涛拉进千涛的房里,千涛点了油灯後,烧起了碳火。
千涛这人娇生惯养,受不得一点冷。在海上,夜晚温度总是很低,他夜晚入眠时,经常要烧碳火取暖。
"过来烤火,我看你都快成冰人了。"千涛对站在一旁的宝生唤道。
宝生缓缓走了过去,在火炉前蹲下,将双手伸出,放火上烤著。
"我猜猜,是不是天富骂你了?"
千涛琢磨著,以宝生柔和、乖巧的性子,能让他这样沮丧的,也只有那个性格古怪,跟谁都相处不来的孙昕。
宝生抬头看了千涛一眼,不知道千涛是如何猜想到了。
"我有听张主簿提过,说是天富亲自吩咐让你上船的,是真的吗?"
千涛露出有些迷惑地表情,孙昕对宝生的态度,确实让他感到迷惑。尤其这事在他看来很不可思议,因为孙昕从不参与招募水手的事宜。更不会特意说,让某某上船。
"少东家有夜喝醉酒了,躺在路边,我带他到我家过夜。後来,少东家问我肯不肯上船当名夥夫。"
宝生平缓地回道,孙昕确实是对他有恩。
"少东家对我有两次的恩情,还有一次,是在这之前,他给了我二两银子。"
宝生补充道,这点滴之恩,他不会忘记。
"这可有意思了。"千涛露出一幅狐疑的表情,他认识的孙昕绝不是什麽善心的人。
"你说说那二两银子的事情。"千涛说道。
"前段时间,我在港口搬货物,从船梯上掉下,将裕丰泰装木香的箱子给砸坏了。少东家正好在,没要我赔银两,反倒给了我二两银子。"
宝生缓缓讲述,他原本冰冷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千涛听完,神情却有些严肃,只是问:
"你当时有没有受伤?"
"摔伤了脚,流血了。"宝生点了点头。
"他是不是丢给你二两银子後,就叫你走开?"千涛脸色有点难看,从某一方面而言,他确实是了解孙昕。
宝生愕然地看向千涛,心下却也有点明白了。为何一直没往那方面想,在於宝生内心终究是太单纯了。
"他只是为了赶我走,怕我闹事是吗?"
沈默了一会,宝生才喃喃问道。
千涛并没有回答。
"那他为什麽让我上船呢?"宝生有些难过地问道,看著千涛。
"宝生,他对你没什麽恩情,你不用惦记著还。让你上船当夥夫并不是什麽好职务,船上最苦的除了甲板水手,就是夥房跑腿的。以你的才干,应该让你做记帐之类的文职。"
千涛确实是看好宝生,但那时候的孙昕也并不知道宝生会是个敏而好学的人。
宝生一阵沈默,他很难过,也感到失落,但却也很平静。
"蒲公子,我想回夥房去,你能帮我跟少东家说一声吗?"
宝生抬头问千涛,声音很低。
"你得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麽事情。"千涛看著宝生,他心里想的是孙昕是否对宝生说过什麽刻薄的话语,做过什麽过於挑剔,冷酷没人情味的事情。
宝生摇了摇头,他不想说,他确实不应该碰孙昕书房里的书。此时他已经平静了,也没感到委屈,确实是自己做错了事情,而且一直误以为孙昕对他有善意,自做多情。
"宝生,虽然让天富那家夥差遣有的是苦头吃,但是我觉得比你回夥房好。另外就是,如果他没要求你回夥房的话,你还是继续照顾他吧。"
千涛抓了抓头,显然有点烦恼。
"宝生,他就是说话刻薄,做人自私无情,而且还很专横,除此其他方面都还可以啦,这家夥其实也是有优点的。呃。。。他若没让你回夥房,我也做不了这个主。"
千涛平日里虽然不怕孙昕,但他也知道他管不了孙昕的事情,孙昕这人最反感别人干涉他的事情。
"谢谢你,蒲公子,我也是一时的想法。"宝生不想让千涛难堪,千涛给他的印象蛮好的,而且很亲切。
"蒲公子,我现在不冷了,我回房去睡了。"宝生起身说道,嘴角带著淡淡笑容。
"以後别再跑甲板去了,寒风彻骨啊,真会冻死人的。"
千涛受不了地说道,他确实很怕冷,单想到夜晚甲板上,那迎面扑来的冷冰海风与浪花,就会觉得难受非常。
宝生点了点头离开,他不想打扰到千涛的休息,另外,他现在的心情已经很平静了,觉得疲惫,想房睡。
出了千涛的房间,朝自己的寝室走去,路过孙昕的起居室,发现门缝有灯火渗出,他或许也还没有入睡?
□□□自□由□自□在□□□*
清晨,宝生端著早点,踟躇地走进孙昕的起居室。孙昕就坐在客厅里,一脸平淡地看著宝生。
宝生沈默地将早点放置於桌上,转身就想退出。
"先别走,我有话问你。"孙昕唤住了宝生,就在宝生迈出门的时候。
宝生停住了脚步,回头只是看著孙昕。
"《说文解字》你读完了?"孙昕仍旧是平淡地口吻。
宝生这次是连惊愕地表情都没有,反倒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看过书房里不少书,不只是《说文解字》。"
宝生平静地回道,他不想为自己辩护,反正无论是偷看一本或偷看多本,都是不光彩的行为。
"《尔雅》读过没?"孙昕的口吻并无改变,即使宝生适才的话语听起来就像是挑衅。
"没有。"宝生回道,他猜不透孙昕的想法,所以也就只是看著他,没有任何表情。
孙昕起身离开,朝书房走去,很快又走出来了,手上拿了本书。
"笔墨纸砚你到千涛那里拿,他那里有多余的。"孙昕说道,将书递给宝生,宝生本能的接下。
"还有,以後我要是问你话,你最好老实回答。"孙昕冷冷说了一句,他的话语又像命令又像责备,就是没有一丝道歉的语气。
宝生一阵沈默,抚摸著手中的书卷,随後将它放在了桌上。
"少东家,我想回夥房,可以吗?"宝生平静地问道,显然下鼓起了不小的勇气。
他猜不透孙昕这人,与这样的人相处,他只感到压抑,尤其是昨晚听完千涛的那些话语。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委屈?我冤枉了你?"孙昕的声音带著冷戾,脸上有著几分愠色。
"不是,我知道自己做错什麽。"宝生没有一丝退缩,他不想呆在冷冰冰、而且性情喜怒无常的孙昕身边。另外,孙昕太多疑了,难保下次为某事再次怀疑到他身上。
"合不合适我说了算。"孙昕冷酷无情地否决,他似乎很生气,显然他没想到宝生敢如此忤逆他。
"将豆奶拿去热一下,冷掉了。"孙昕将面前的那一碗豆奶递到宝生面前,专横地对宝生说道。
宝生没有理会,他的拳头在袖子下捏紧了,转身就要走,走出门口,就听到身後传来东西碎裂的声响。
宝生回头,见到了摔碎在地上的瓷碟,几个芝麻饼也滚到了桌脚下。
孙昕脸上的表情阴冷极了,他并不是个性情冷冰的人,只是外表理智而已,他的脾气,只怕是很暴躁才是。
"你胆子倒不小,信不信我丢你进海喂鱼?"
孙昕的眼神甚至带著几分暴虐,他大概真的说到做到吧。
宝生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不只是孙昕残忍的威胁,更在於从来没有人这样严厉、粗暴的对待过他。
宝生眼圈有些红了,有些委屈,有些胆怯。他是畏惧孙昕的,另外大概在於没想到孙昕会如此专横不讲理,带著几分震惊。
"喝,怎麽啦?"千涛突然从门外探头,赶紧走进来,他大概是正好经过门口,听到了声响。
孙昕没理会千涛,只是逼视著宝生,他不容许这个少年忤逆他。
千涛打量著孙昕和宝生,还有地上的碎碟,觉察到气氛不对。
"宝生,我正有事找你呢。"千涛赶紧拉出了宝生,将宝生带离孙昕的起居室。边走还边喃喃自语著:怪了,那家夥很少见他发火的。
"宝生,你先回房去,今天别进那怪人的房间,我会帮你处理这件事的。"
千涛对宝生安慰道,他还是第一次见宝生露出一幅快要哭出来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