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还要心疼我?你该恨我的呀。君怜从连城的脸上可以想像出自己现在的脸色该有多可怖。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本来就该是这样惨然黯淡的样子的。不必心疼了,我真的,真的不值得的。
--以你的毒,断我的命,这是我心甘情愿的。难得身不由己的一生里,我可以任性一回。君怜已然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长吻断绝,倚靠在连城的胸膛上,头艰难地抬起,仍是看着他。他恨过他,也爱过他,然而在着最后的时光里,他望着他的眼里柔和安详,明净空灵。他说不清他是以怎样的心态来看那个令所有人敬畏却只对他纵容温柔的布衣侯,那个人给了他名字,给了他情感,他让他爱得绝望,恨得怆然。
--连城,你那一刀终究没有砍下来,但我还是要跟你去。也许,死对于你我,才是最好的了局......如有来生,如有来生......君怜的头微微一侧,满眶的泪水彻底失去束缚,肆无忌惮地涌出来,滚落在他的胸口上。
君怜死了?!连城功力深厚,毒发得慢,此时意识尚存。刹那间他觉得从胸膛上滑下的不是泪水而是刀锋!其实,很多事,他一直都知道,但他还是相信他。他早就明白这个容貌绝世的男子有着同样卓越的才能。他协助他筹划过许多精妙的局,甚至此刻也安排好了两人的死亡。
君怜动手的时候,听潮就收起了剑。他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他好像知道来龙去脉,但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从帝都到西疆,那样长的岁月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在君怜掀起了一角的爱恨纠结、权欲交织的记忆里,他只是个旁观者。
冷风穿堂而过,斩断了连城心中最后一点缱绻与流连。听潮静静走过去,覆手轻轻阖上他的眼睑。连城眼眶里一直不肯落下的泪,终于滑进了他的手心里。
听潮坐在屋顶上吹了半宿的冷风。微暗的天际隐隐透出一抹泛着金光的青色。他翻身跃下,却惊愕地喊了出来:"小颜!"
颜瀛立在门口,脸上有掩不住的倦意。
"你怎么--"他居然让颜瀛等了一夜?听潮觉得自己的心就像少跳了一记那么难受。
颜瀛淡然地挥挥手,"急什么,我又不是纸糊的。不用内疚,我一直知道你在那里。"他推开房门,"进来说吧。"
听潮有点恐惧回忆关于昨夜的一切,默然许久,才低声道:"连城死了。"
"我知道。"颜瀛的表情像是痛极无泪的木然。
两人再度相顾无言。过了好久,听潮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这是君怜要给你的。不过,他说这是绍熙帝留下的东西。"他睹物思人,又想起那个秀逸得不真实的人来。"小颜,会不会有一日,你也会和君怜一样为颜家去死?"
"也许。"颜瀛安静地微笑着,"除了为连城,十九叔还是为我死的。连城之死,罪名肯定要有人担着。连城号布衣侯,而十九叔据说当年在帝都人称白衣相,隐于幕后杀伐决断不输权臣,可怜绍熙帝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只是个傀儡。"他握紧了手中的遗物,"天子密使的金牌?我真是佩服,他这是连身后的变乱都替我谋划好了啊。"他扬头看向听潮,"你想想,从我们到这来,已经死了多少人了?这一次,是真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中原了。"他浅浅一笑,清冷的意味竟与君怜有几分相似。
听潮脸色一沉,一字一顿地道:"我绝不会让你死!"
颜瀛始终是温和地笑着的,可那笑容却令听潮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沉重。"如果我真的要死了,你千万千万,不要拦我。人生在世,但求本心而已。"这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听潮睚眦欲裂,双手紧紧地钳制住颜瀛的肩膀,他却只是云淡风清地一笑:"怎么当真了?我吓你的。"
"你--"
颜瀛笑容一敛,正色道:"好了,先说正事。眼下事务繁杂,布衣侯的死讯,日出之后就将传遍全城。"
"嗯。"听潮怒色未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这里不比皇宫,不是靠一道圣旨就能把兵权夺来的,更别说什么手谕密令,何况我手上也没这种东西。若是压不住底下的人,免不了和连城一个收场。东宫的人那么急着动手,恐怕皇上的意思还是要向着太子多一点。无论情势如何,我们都得保证这七万大军不致落到东宫那边的人手里。"
"这个容易,你开张名单出来,我今夜就可以把所有属于东宫派系的将领都杀了。"听潮随口开着玩笑。
"这是望安!哪里能这么随便地全部一杀了之!" 颜瀛狠狠瞪了他一眼,"朝廷的事自然有朝廷的解决方法。只要圣旨未下,谁也不好明着夺权的。但还不知道圣旨什么时候能到,就是及时到了也不一定合意。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明天自然会有人出来主事。"他扬了扬手里的金牌,"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还有这个呢。"
"另外还有件事,"颜瀛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云英夫人下令把你逐出潜浪阁了。"
力挽狂澜
布衣侯的丧礼隆重盛大。白幡遮天蔽日,纸钱像雪片一样,零落一地悲凉。
--然而满屋人的涕泪究竟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呢?听潮在心里冷冷地想。他在连城去世的那天下午终于见到了傅华龄和韩治中,传说中连城身边举足轻重的三个人中的两人。他在他们脸上看不到真实的伤悲,却仿佛都有些了然。他隐隐有种感觉,其实他们早已知道将有这样的一天,也一直在默默等待着。也许他们确实不仅忠于布衣候的名号,当帝都的风云终究无可避免地把万里之外的边关一起笼罩进黑暗中的时候,他们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昔日不可一世的王者成为了权力的祭品。听潮接着想起了云英夫人,那个他有时觉得唠叨得像街坊大娘多过于杀手头目的潜浪阁主,那双慈和却睿智深藏的眼睛恐怕早在接到颜家的任务之时,就看到了通往皇座的路上倒伏一地的尸首了吧?她自然想不到君怜的出现,所以在他义无返顾地加入了这场权力竞逐的游戏之后,选择了驱逐他以保全凌波洞天。再往深一点想,她当初费尽唇舌劝说他进入总坛,其中的用意又不知道有几分是为了她自己呢?
听潮苦笑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不敢再想下去,目光锁定在人群里的一袭秀雅的白影上。这是他最后一点可以温暖心头的东西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外人会觉得杀手是冰冷的活物,原因正像龙渊堂里最出色的杀手游龙有一次发了一夜呆以后说的--"杀手是为别人的需要活着的,他不用知道自己要什么。"他们从小被教育得志向远大,却有很多在成为杀手后变得毫无目标。可是他早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有了牵挂。他向来性格温和,所以曾经将他推开,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一个合乎道德的羽翼为那双清澈的眼睛遮蔽阴暗。然而这次他们即使侥幸得以返回中原,还会有机会相见吗?这回是隔了两年,下回又会隔上几年呢?他们身为杀手,是没有几个两年可以等的。
颜瀛混在吊丧的人群里,丝毫不引人注意地出去了。发现他与韩治中一前一后地离开连府,听潮远远地跟了上去。
左军统领韩治中将军府的大厅旁的一个小隔间里,除了韩治中与颜瀛,还有另一人,身材微胖,面貌和善,眼睛里却时不时有一丝精光闪过,正是连府总管、望安城守傅华龄。
闲扯了几句场面话,傅华龄开门见山道:"二位有何要事,不妨直说。"
韩治中没有接话,以他的身份不方便开口。颜瀛答道:"傅总管,在下实是为将起之战祸而来。新阏族觊觎西疆久矣,一旦得侯爷过世之讯,必然来犯,现在元帅之位空缺,无人可号令三军,如若非要等到朝廷一纸任命下来,恐怕已经贻误战机了。"这一番话说得极慢,颜瀛一直注视着傅华龄的表情,而他只是平静地品着茶:"依公子之意,该当如何呢?"
"韩将军和驻守盼平的王将军,分领左右二军,治军严谨,才干过人,允文允武,足可担当大任。非常时期,事急从权。王将军长期在外带兵,城务不如韩将军熟悉,所以依在下浅见,眼下可由韩将军暂代元帅之职,统率三军,主持城务,内可保久治,外可抗蛮族。不知傅总管以为如何?"
傅华龄的神色不见丝毫闪烁,笑意亦毫不动摇:"公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远见卓识,真是令老夫佩服。"
"是在下妄议国事,叫傅总管见笑了。"颜瀛声音平静仿佛正在谈论的只是桌上的香茗而非力量足可改朝换代的权柄,"在下在颜家时,曾经承蒙皇后娘娘省亲时召见。娘娘交代过,皇上为国事夙夜忧劳,我辈虽然才疏学浅,也要尽力为皇上分忧。故冒昧提议,拙见浅陋,还请傅总管多包涵。"
"公子这么说真是折杀老夫了。"傅华龄望着颜瀛的眼神深不见底,仿佛是在透过他审视着那个艳光逼人、母仪天下的女子。
目光的交集仅是一瞬,却像已过了许久,颜瀛笑道:"傅总管为侯爷之左膀右臂,不知是否肯从旁协助?"
傅华龄一哂:"喝了公子的好茶,老夫还有得选择吗?"
"傅总管知道这茶里......"
"公子看着老夫饮下两杯才肯道出实情。"傅华龄的眼里的锋芒一闪即逝,"老夫若是不识实务,逼公子要挟,岂不更糟?"
"实在惭愧,是在下卖弄手段了。"颜瀛从袖中取出解药,"傅总管是否愿意助一臂之力?"
"老夫既肯践约而来,自然是向着韩将军了。"傅华龄神情郑重,"老夫与韩将军共事多年,虽是一文一武,但彼此神交已久。就算公子不提,老夫也愿为韩将军效犬马之劳。"
"多谢傅总管。"颜瀛将解药递过去,松了口气,和韩治中相视而笑。韩治中道:"韩某一介武夫,何德何能,不过是形势迫在眉睫,故而暂代元帅一职。日后多有仰仗傅总管处,还望总管不吝赐教。"
傅华龄服下解药,笑道:"韩将军过谦了。将军乃人中龙凤,定能攘外安内,不负众望。"
"客气话就不必多说了。"颜瀛起身,"王将军应该已经赶到了。"
"王将军那边由老夫先行解释吧。他必定也对此事深表赞同。"傅华龄亦起身,又客套了几句便离开了。颜瀛和韩治中对望一眼,别有深意的目光中都隐含忧色。
颜瀛从韩治中府上出来已是午后。他走到偏僻处,目光在空中一扫,一道黑色的身影落下。"听潮,"他低叹道,"连城的府第,实在住不得了。"
颜瀛独自向傅华龄辞行,与听潮在客栈里会合。颜瀛一进门,听潮就细心地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掠而过的焦虑。他神色凝重,似乎遥远的某处腾起的那朵黑云也遮住了他的眉宇。
"听潮,有一件事情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何事?"
"我接到线报,天子使于半个月前秘密携圣旨从帝都前来。那时连城还活着,而我们到的时候东宫已经抢先下手,可见这次确实是皇上授意太子刺杀连城。那么圣旨的内容肯定对东宫有利。"颜瀛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听潮,你务必截杀天子使团于长陵古道,绝不许任何一人逃脱!我向韩将军借兵三百,乔装成马匪配合你。你记住一定要将圣旨带回来。千万千万记住,宁可毁掉,也不能让它落到别人手里!"
听潮正色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我相信你。"颜瀛点点头,向他详细说明了有关天子使团的情况。末了,颜瀛道:"此次事关重大,有一点闪失,非但你我性命不保,新阏族虎视眈眈,边庭亦必告急!"他轻叹一声,"把边关牵扯进党系之争,实在是极卑鄙的行为。若是因此祸延天下,则你我万死也不足以赎罪。"
"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你的伤......"
"不妨事。"颜瀛淡然一笑,"使团中不乏高手,这将是一场恶战。我现在无法分身。从连城死亡到今日已过了三天,盼平距离望安只有五十里,王展却在早上才到。我担心他借机调回军队,所以必须留下监视他的动向。我帮不上更多的忙了,你千万小心。"
听潮笑得很温和,拍拍他的肩膀,像是要让他安心:"我绝不负你所托,定当尽全力死战,就是战死也会和圣旨同归于尽。"
"你一定要回来!"颜瀛脸色一冷,"不许想什么死战战死的,给我活着回来!你欠我的,可还没还清。"最后一句的声调拖得低沉悠长,似是怨恨深远。
听潮心头的狂喜一闪而过,小心翼翼地求证道:"你愿意原谅我了?"
"我说了什么吗?" 颜瀛的语声波澜不惊,可眼里的一点笑意若隐若现,"天子使将于今夜至明天清晨到达,你赶快动身吧。
听潮大笑起来:"好了,我走了。你自己也要小心。"
颜瀛立在窗边,目送一骑黑影扬蹄绝尘而去。温暖的阳光笼罩着他微微发凉的身躯,闭上眼睛,仿佛可以听见纯净的光和柔婉的风在枝梢叶尖舞蹈时裙裾的响动,细碎明快,令人心神清朗。
--真不知道还可以看到几次这样的阳光。被突然升起的念头一惊,颜瀛稍稍暖和了的身体骤然又冰冷了下去。
□□□自□由□自□在□□□
下午,一名士卒送来一封请柬。原来是王展请颜瀛当夜过府小酌。
--宴无好宴,但又不可不去。颜瀛抛开请柬,冷冷一笑:"如期亲赴。"
王展在望安亦有一处宅院。将军府的后花园婆娑的树影下摆开一张酒席,金杯玉盏,极尽奢华。开宴半个多时辰,宾主二人从玉器珍玩聊到歌舞美人,王展看时间差不多了,终于触及正题:"颜公子到望安,恐怕不是恰好经过那么简单吧?"
"哦?将军以为呢?"王展的身后十名怒目金刚般的武士一字排开,颜瀛却意态悠闲,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已身处险境。
"侯爷已死,颜公子就不要装糊涂了。"王展眼神骤转冷厉,"实话告诉你吧,这次就算君怜不杀连城,皇上也要杀连城。要不是你搅局,东宫的人已经得手了!皇上到底还是向着太子。如果你们就此收手,万事好说。韩将军与王某十年同袍,我不会亏待他。如若不然......"
他还要继续往下说,颜瀛突然道:"怎么有只苍蝇一直绕着将军飞来飞去的?竟敢滋扰将军对月举杯的雅兴,实在可恶!将军暂等,容在下除去它。"说着,一道皓光闪过,王展只觉得耳边一凉,还未看清颜瀛如何出手,他已收剑回座。
--如果刚才那剑不是冲着苍蝇而是冲着他的脑袋来的话......王展盯着桌上被砍成两段的苍蝇,冷汗涔涔而下。
身后武士中有一人出列,道:"颜公子好剑法,在下佩服!请将军赐酒一坛,在下想敬颜公子。"
"好。"王展递过酒坛,"就不知颜公子是否肯赏脸了。"
--寻常敬酒哪里用坛敬的?颜瀛暗暗冷笑,如果想要灌醉他,那王展可就打错如意算盘了。他这一生就醉过一次,还不是喝醉的!"能与壮士共饮,是在下的荣幸。"他洒脱地站起来,举起酒坛,"干!"
看着颜瀛一仰头,转瞬坛空酒干,武士们不由得喝了声彩:"好酒量!"那士兵用袖子抹抹嘴,抱拳行礼退回一步,马上又有另一个人越众而出:"在下也想敬颜公子一坛。"
颜瀛开了坛新酒,大笑着举起:"干!"
如此你来我往,桌旁的空坛越来越多。王展开始还微笑着,后来颜瀛每多喝下一坛,他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武士们在宴前就提议过以拼酒羞辱颜瀛,王展自己酒量不好,所以没打算用这招。但武士们自作主张的出来了,他索性也就默许了。现在看来,他不由得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做决定。冰烧是西疆名产,性如烈火,后劲绵长,一般海量之人也就能喝下三五坛,可颜瀛座旁已经摆了九个空坛了。最后一名武士眼中满是钦服,举坛道:"我老徐不占人便宜,我干一坛,颜公子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