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世家中被轻视的公子,与庞大组织中的年轻杀手。
他们走在刀刃林立的修罗道上,用血擦亮着世家的牌匾。
我有长铗君有酒,待他日,风归云隐......
苍山雪
听潮第一次见到颜瀛,是在十八岁那年三月的一个午后。那时春风正吹开了潜浪阁聆风居外的第一朵梨花,就像颜瀛笑起来的样子。那个明净如初雪的少年,有着俊秀绝伦的容颜,眼眸清澈得一如雨后的天空。
"他叫听潮,是隐蛟堂中的佼佼者。"
颜瀛打量着他,仍是微笑着,然而他起身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拔剑。
"我先试你几招。"话音未落,长锋出鞘,清光湛然。
听潮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最多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居然有那么好的剑法。一交上手,他就立刻打消了让招的念头。身形交错的瞬间,一缕淡淡的香气袭来,听潮警觉地一屏息,随即想起那是衣上的薰香。十招之后,颜瀛风一般轻灵迅捷地退开,还剑入鞘,姿态潇洒翩然。
"功夫不错,就是你了。"少年嘴角含笑,"明白要做什么吧?"听潮点点头。颜瀛望向安稳坐在一边的云英夫人:"阁主,人我先带走了。事成之后,我会派人将剩下的酬金送来。"
颜瀛是天下第一堡颜家的七公子。这个机关世家虽然处在武林,其命运却一直和皇族联系在一起。无论天子王侯文臣武将,凡有需要机关密室暗道之处,都会找上颜家。天下第一堡的名号是数百年前神照王朝宣隆帝赐下的,之后纵然风云变换,朝代更迭,颜家却凭借绝技,始终屹立不倒。所以他们一直是庙堂上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历代皆有不少人出将入仕。到了颜瀛这一代,颜氏长女颜如卿入宫为妃,极受圣眷,颜家也愈发显赫起来。
自三年前长孙皇后病逝至今,后位空悬,后宫里明争暗斗的激烈程度不亚于朝堂上的争权夺利。承德帝膝下有九个女儿,但只有皇后为他生的一个儿子,已有十五岁,立为了太子。年前淑妃诞下一子,龙颜大悦。与淑妃之父户部尚书卢文瑞交好的几位老臣于是轮番奏请立后,承德帝似乎也终于被说动了。宫中传出风声,说是等幼子满了周岁就进行册封。这自然是颜家不愿看到的情形。卢家是手握重权且门生遍布天下的望族,而颜家的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实在不是足够坚实的后台。既然急需晋升,那就只有请一些人提前让路。
于是就请来了听潮。武林中的杀手组织多如过江之鲫,但是能长久经营的寥寥无几,潜浪阁就是其中之一。那是武林第一大门派凌波洞天栽培新人的地方。阁中弟子分为三等,最末的勤心园里有数百个孩子,几年教导后能通过层层考验进入第二等隐蛟堂和翔鸾堂的,就能够成为凌波洞天的骨干。杀手是其中一项历练,优异者即可摆脱杀人机器的身份,过上自己的人生,但特别出色的杀手将会进入第一等的龙渊堂和会凤堂。潜浪阁的五龙五凤俱是威震一时的高手,而听潮还只是隐蛟堂的弟子。以颜家的财力势力,请他们一起出手都是易事,何必用他这样的无名小卒?去往帝都熙州的路上,听潮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这是你们阁主的意思。五龙五凤名动天下,一出手必然被认出来。凌波洞天可不想卷进朝廷的纷争里去。再说行走江湖的人多少要顾忌凌波洞天,对手能请到的杀手能力已然有限,颜家未必不足以摆平。"阳光从马车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停留在颜瀛微扬的嘴角上,随着他的笑,绽开出一朵五光十色的花。听潮蓦地想起一个词,叫--斯人如玉。他衣料上疏淡的香气充盈整个空间,听潮有一瞬间的恍惚,却立刻被颜瀛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你看什么?"颜瀛微愠地皱起眉头。任何一个人给别人这样盯着都会感到不舒服的。听潮脸红了一下,随即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没什么。我只是没有想到阁主如此深谋远虑。凌波洞天处江湖之远,也不能真的置身朝堂之外。"
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纵然此时并非乱世,但人生在世,谁又能不为时局左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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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潜浪阁到熙州,迢递千里,马车慢悠悠地走了十多天才到。一路上两人观赏风光,颜瀛讲着典故奇谈,听潮说些江湖见闻,竟也不觉得旅途疲累漫长,大有相见恨晚的知己感。
到达熙州的第三天夜里,静夜沉沉,圆月高悬,整个熙州城和往常一样安静地沉睡着。宁静在三更时分被卢尚书府第里传出的呼救声划破:"救--火--啊--"
卢府前院火光冲天,浓重的胭脂红映照着深黛色的夜空,一片血色的明亮。夜起北风,火沿着房舍一路向后院蔓延过去。而起火点还不只一两处,火势熊熊,显然是早有预谋,根本无法扑救。但放任火势发展下去,不出一时三刻,整座宅院都会陷入火海。卢府上下乱作一团,吓醒的仆人婢女惊惶地逃出起火的屋子,有人哭叫,有人呆立,有人提水,还有人趁机顺手牵羊。卢夫人和管家喊得声嘶力竭,但一点用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逼近内宅。
火还未起时,听潮就已藏身于书房屋檐下的暗影里。卢文瑞正在批阅公文,全无防备,但听潮没有轻举妄动。
他的身后是另一双凝视的眼睛。那人抬臂、提袖、瞄准,按下了手腕上的机簧,几个动作连贯一气,悄无声息。几年来不知有多少刺客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他的暗器之下。但同为杀手,听潮敏锐得异乎寻常的听觉还是捕捉到几丝细微的破风之声。他一足仍勾在飞檐上,身子借力荡起,长剑急旋,将十几枚钢针尽数打落。明亮的月光被划出了碧绿色的波纹,钢针上显然淬有剧毒。听潮把剑脊在屋瓦上一弹,身形在空中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稳稳立在了屋顶上,注视着那个偷袭的黑影。
那是一个影卫。顾名思义,就是受保护者身边影子一样的护卫,不仅如影随形,还要能够消弭自己的存在。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身边的影卫越多,卢府之内就不知藏着多少个。所以颜瀛会定下这样的计划--他在前院纵火,听潮在后院等待最佳时机行刺。颜瀛这几把火一烧,护院的影卫已经显形,但卢文瑞的贴身影卫还都未露踪迹。听潮潜伏了足有一刻钟,分辨出总共有四个人,且都绝非庸手。不过杀手本来就是游走于生死一线的人,无所畏惧。他不给对手反应的机会,挥剑快攻,冷厉的气流扫过,但见枝折叶落,四周豁然开朗,其余三人也被迫一一现身。
书房内的卢尚书虽然还握着笔,手已抖得写不出半个字来。前院起火时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危夜。他不是聋子,屋顶上乒乒乓乓的交战声和凄厉的惨叫声都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他的耳里。持续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一切才终于安静下来。
屋顶上,听潮的长剑闪电奔雷一般当空劈下,剑芒之灿,浓重的夜色仿佛都裂为两半。剑出,听潮即折身跃下,不再回头。最后一名影卫还没来得及叫出来,一道血线已从他发顶自上而下喷涌而出。那人仰面倒下,身子滚落下来。
卢尚书以为危险终于过去了,一推开门,却看见一个黑衣男子从天而降,血污使他俊朗的面容显得有几分狰狞,宛如修罗临世,剑上一片猩红,鲜血顺着剑尖一滴滴落下。紧接着卢尚书看见他忠心的影卫的尸体,"砰"的一声,从房顶直落在面前。卢文瑞的脸倏然惊变,五色无主。没等他叫出来,听潮手起剑落,一颗人头便骨碌碌地滚了开去。听潮厌恶地转过头,没多看那仍不断有血从颈腔涌出的尸体一眼,右手一挽,剑尖挑上点血,在雪白的墙壁上划下一个大大的"义"字。这是颜瀛的意思。南方瘟疫横行已有好长一段时日,地方官上书朝廷请求支援,承德帝已经准奏,但地方至今都未见到赈济的款项。传闻就是给这位户部尚书暗中截了下来。而去年青溟江决堤,水淹四郡,灾延千里,朝廷前后拨下赈灾款与修堤款共三百万,就有三分之一被他们一批官员瓜分了中饱私囊。这次民间义军已放出话来,若是再不下发粮米银钱,便要以他卢文瑞的人头血祭亡灵。所以听潮的留字也不全是嫁祸。
卢府奢华的锦衣玉食珍宝高楼,就是建立在斑斑血泪白骨上的。竟然连百姓的救命钱也敢动,这样的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听潮虽然不自诩为正义之士,但那一剑砍下去时心里也实在痛快。
他草草包扎了一下身上的伤,走出书房,从怀中取出一支精巧的传信烟花射上天空。这是他们约定的表示事成的信号。但至今还不见另一朵烟花,莫非颜瀛......听潮无暇再想,提气飞奔,如利矢般消失在绵延的楼阁之中。
颜瀛被困在了两间房子中间不足一丈的间隙里,前、后、上方两侧屋顶都有敌人。地方很窄,很多剑招施展不开,但也是由于狭窄,敌人不能一拥而上,他才能撑到现在。地上堆叠着十几具尸体,积血都有一指之厚。然而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护卫正在不断涌过来。他全身浴血,倚在墙壁上,出剑已不再迅疾。尽管那些护院包括影卫的武功和他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但限于地形和体力,他已经到了气空力尽的边缘。卢府的实力完全出乎事先的预计,原以为最多只有七、八名影卫,身手太差的护院则根本没列入考虑。事实上却是,如果再不能突围,即使卢府的人杀不了他,熙州的守军也会赶来把他擒下的。
颜瀛知道上方是他唯一的机会,虽然对方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但此刻也只有硬拼。他清啸一声,长剑逆空而起,足尖点在前方攻来的一柄剑上,倾力后踢,那剑尖被他一带和后方横砍过来的大刀撞在一块。左侧屋顶上的人长刀下撩如海底捞月,他一掌击在白壁上,身体急旋,刀锋险险擦着前襟而过。右侧屋顶上的人见机一剑又狠又快刺他后心。颜瀛蓄势已久就为等他出手,他的左手从墙上撤回,食中两指精准地夹住剑尖往肋下引。那人向前扑倒欲将剑抢回,颜瀛沉腰后仰,一剑挺刺,贯穿了他的胸膛。他再一挑剑,那人摔落下去,他则借力凌空翻身跃起。身影交错而过的时候,两人的脸正好相对,那人的五官惊骇得变形,扭绞在了一起,眼珠圆睁向外突出似乎要从眼眶里爆出,眼底血管丝丝分明,胸口的血喷出来,洒下一片红雨飞溅在面具上。尽管只是一照面,颜瀛已对他死亡的惨厉痛苦感同身受,心上顿时一窒。
一系列的交锋都只在电光石火的一瞬,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颜瀛单膝跪地落在屋顶上,背上痛得几乎直不起身。就在刚才他和那名使剑者位置互换时,身后刀手趁机一刀斩落。尽管他听到风声,尽力斜挪开一点,这一刀仍然入肉极深。对手丝毫不留喘息之机追袭上来,颜瀛反手一剑横扫,削断刀手喉咙。他现在每动一下都会牵扯到伤口,全身痛乏无力,实在难以再战。但眼前,守卫正不断跃上屋顶,攻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颜瀛没有理会听潮叫他换上夜行服的忠告,还是平常的装束--浅蓝色的衣裳,衣襟袖口上绣着繁复精致的白色滚边,怎么看都是贵公子的打扮,只是因为不方便露面才戴上了一个白色面具。在夜色和火光下,听潮一眼就认了出来。还未靠近,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的血腥味就让他皱起了眉头。眼见颜瀛已然支撑不住,听潮的剑怒极而出,鲜血与剑气齐飞,寒芒共银晖一色。
随着血液的大量流逝,颜瀛的视线渐渐模糊,剑法失了准头,身上又新添了不知多少伤口。他强撑着不使自己晕过去,天旋地转间,一只手及时地托住了他的肩。那只手沉稳坚定,即使隔着重重衣衫也能感觉到暖意。"听潮......是你......"眸中的欢喜一闪而过,他崩紧了太久的神经骤然松懈,昏倒在听潮怀里。
听潮手上一片温热濡湿,知道是血,他不敢恋战,开声喊道:"卢文瑞贪赃枉法,已被义军所杀!"这一喊提上了中气,地点又高,声音传得很远,卢家内外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呆了一瞬。听潮要的就是这一个时机,负起颜瀛,掠出了卢府院落。
"听潮......城门只怕出不去了......也不要回客栈......"奔行途中,他听见背上的人微弱的声音。
"你伤得很重,不要说话。"
"咳......咳咳......"疾行中贯入的冷风搅动着胸中气血,几欲窒息,迫使颜瀛剧烈地咳嗽起来,背上的伤在震动中引起的剧痛又使他无法晕去,他艰难地睁开眼,"八宝街......"
"知道了。"听潮见后面的人追不上了,就放慢了速度,减少他的痛楚。
熙州的青楼楚馆都在八宝街上,虽是深夜依旧灯火通明,笙歌不绝。送他们入熙州的马车就停在一间花楼后,在众多车马中毫不起眼。
"守军恐怕会连夜开始搜城......就不要进去了......"颜瀛还要继续解释,可实在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隔了一层面具,听潮看不到颜瀛痛苦得几近抽搐的脸,但知道以他受伤之重,讲话非常困难,于是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别再说话。"他小心地把他扶上车,然后抬头看了车夫一眼。那人不慌不忙道:"少爷正在听头牌的姑娘弹琴,命小人在此等候。"听潮点点头,小心地检视地上,确认一路过来并未残留下血迹,才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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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车上过了一夜,不过车内宽敞,而且颜瀛想得很周到,行李都在车上。听潮先帮他把全身大大小小十余处伤口包扎好,然后给自己上药。颜瀛摘下了溅上了血的面具,他的脸苍白如霜,唇上都没有丝毫血色。
"你一个世家公子,何必要做暗杀这么危险的事?"
"怎么?觉得我拖累你了?"颜瀛秀眉一轩。
"不是。这次如果没有你把其他人引开,我未必有机会得手。"听潮急忙摇头,"我只是好奇而已。"他见颜瀛默然不答,又道:"你如果有难言之隐,那就算了。"
颜瀛摇了摇头,道:"豪门子弟的日子没有你想得那么轻松。同辈的孩子太多了,比我大的有六个,比我小的有......十九个。"他默算了一下,这个数字让听潮吓了一跳:"这么多?""表亲和远亲我都还没算在内呢。这么多孩子里要出类拔萃,得人高看一眼,是很困难的事情。"
听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潜浪阁里也是如此。最下层的勤心园里男女弟子有近千人,但能进第二等的只有不到一百个。"
颜瀛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我的出身其实不算好。我的父亲是庶出,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的母亲也不是名门望族的千金。我这一支在颜家的处境可想而知。"
"在世家里,地位低是最最悲哀的事情。我要是做不成事,母亲也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所以我就把行刺暗杀的事情都揽了下来,这一块任务危险,三叔七叔九叔相继过世后其他人都不敢接。因为颜家暗杀的都不是一般的武林人,本来从不用外人。但现在只有我一个,我向老太君求了半个月她才允许我多找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你,听潮。其实我的武功虽然不如你,但也不差是不是?而且江湖不是朝廷,总还是自由一些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这样的人?"也许是因为听潮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缘故,颜瀛对他有种本能的好感,才一下说了这么多。面前的杀手黑衣乱发,脸上还有未及清理的血污,但丰神俊朗,眉目沉稳安静,嘴角扬起如一弯新月,让人觉得温暖亲切。"从前有人对我说杀手是如何冷血冷面。怎么你看起来一点都不一样呢?"
"是吗?"听潮愣了一下,大笑起来,随即板起脸,"那这样呢?"
"你......逗小孩子啊?!"颜瀛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牵动了伤口,痛得秀气的五官都纠结起来。
"怎么了?小心点,别让伤口再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