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 冷香----夜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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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瀛点了点头,然后道:"你肩上受伤了,我给你包扎一下。"说着,很自然地解开听潮的上衣,手指沾上一点药膏,动作轻柔地敷在伤口上。
药物冰凉的触感令听潮的心宁静得有些恍惚,想不到两人还能有这样平静相对的一刻。四年来,他们将彼此视为生死相依的挚友,然而一切都已改变,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相处。无可否认,他会为颜瀛担心着急,对于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情愿以身相代。但是,这样的情感,算什么?答案如何,都无所谓,本来就是假凤虚凰罢了。
颜瀛的手指抚过几道正在结痂的新伤,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歉意。那是他亲手抽下的鞭伤。"那天我......对不起......"
听潮连忙低声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颜瀛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但他只是故作轻松地道:"那天晚上你说的可不是这样的话。"
"那时我喝醉了......"同样的话再次出口,听潮立即意识到两天前颜瀛晕倒时他感觉到的不对是怎么回事了。他自己酒量不济,那晚确实是醉了,但是颜瀛并没有喝醉。可既然颜瀛没有醉,又为什么会容忍他那样放肆?到底为什么?听潮突然感到一种恐惧,原因昭然若揭,但他不敢去想!
"我......我......你好好休息吧。"扔下这样一句,听潮披上外衣,匆匆而去。出门的时候,他眼角余光扫及,颜瀛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连他都可以听见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颜瀛心里碎去,那声音很小,却清楚得令他无地自容。
看着听潮近乎于落荒而逃的背影,颜瀛没有拦,只是苦涩的一笑。
他第一次知道,决裂,原来也可以如此云淡风清。

第二天,他们就踏上了归途。旅途并不平顺,但总算有惊无险。一路上,听潮心事重重不敢多话,颜瀛对他也变得格外客气生分。一道看不见的裂缝横亘在两人之间,随着路程渐渐行到了尽头,越来越大。
"就到这儿了吧。"穿过树林就到天下第一堡了,颜瀛平静淡然地走下马车,为听潮送行。
"小颜......"听潮心知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相见,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中沸腾翻滚,几日来各种各样的想法千回百转,临别之际却什么也说不出。
"我不要你道歉,我只是想要你一句话而已。" 颜瀛看起来像春溪里的碎冰,冰冷的表象下虚弱异常。
"小颜,我们已经做错了......你不要再想错了......"听潮低声道,那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卑鄙可耻。
"你现在知道是错了?" 颜瀛的语调低柔平和,却有嘶吼也不及的让人心碎断肠的凄怆,"你当时怎么就不记得......你拿我颜瀛当什么了?!"
听潮硬着头皮,继续说着那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的话:"我......我对不起你......"
"我说了,我不要你道歉。我也知道你给不了我别的什么,只是想要你一句话而已......只是一句话......"颜瀛每说一句,幽幽的眼波一转,眼光就是一叹。
听潮努力维持着脸色的平静,尽管表情僵硬。那是只能放在心里的人,无论他真实的想法如何,颜瀛想要的答案,他给不了,也给不起--那就干脆让他彻底死心。"我们之间......哪里还有什么......"听潮面上的肌肉僵硬得简直要扭曲了,尤以嘴角抽搐得厉害,但他还是艰难地把这一句话讲完。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听见的一瞬间,颜瀛仍然难以置信。尽管他并未期盼什么,这样的烟消云散还是令他有种莫名的恍惚。他眼中无泪,可那样的眸子,却令听潮感觉有一股寒意从指间沿着血管蔓延到心脏,全身如置冰窟,冷得连心都透不过气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无忧无愁无悲无伤无哀无怨无怒无恨,只有纯粹的黑,黑得眼神里什么都没有,那是盲人的眼睛才会显现的彻彻底底的空荡荡!
"那......就此别过了......"听潮转身过去,不敢看他。可即使他闭上眼睛,心里却全是颜瀛--狂怒的颜瀛,悲伤的颜瀛,绝望的颜瀛,明净如雪的颜瀛!没有勇气再作停留,他生怕自己再看一眼再留一瞬就会崩溃,衣摆一掀,翻身上马,快得惊人地策马狂奔而去。颜瀛用一双死寂无神的眼睛注视着他的身影迅速化为一个黑色的小点,心里也是一样的空落落,什么都没有,好像他的生命灵魂都在刚才的一刹那一起成空。
惊起的飞鸟扑棱棱地穿过林梢,在蔚蓝的天空中,划过明艳的白色痕迹。


碧海青天夜夜心
时间如逝水一般,欢喜的时候,它沉默寂静地流过去;悲伤的时候,它还是沉默寂静地流过去。秋去冬来春又至。听潮回到潜浪阁已经两年了,日子和从前一样平静无波--练功,出任务,杀手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枯燥无聊。云英夫人有意让他和前辈们一样进入凌波洞天,但他百般拒绝,仍旧做着他的杀手。
自那日林中一别,听潮就再也没有见过颜瀛。这样的结果他并不意外,那一夜之后他就知道,他们之间完了。然而没想到的是,羁绊并未因此而断--因为他忘不掉。两年来,颜瀛那双空空的眼时时刻刻睁在他的心里,从不曾阖上。他越是想忘记,记忆就越清晰。他无法遏止地想起他的痛苦,他的喜乐,他的绝望......他的一切。听潮原以为自己在万千人海里只看得见他,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影卫,守护他是职责所在。直到此时才明白,是他自己像影追逐光一样的,追逐那个初雪一般的人,那双天空一般的眼睛。
每一次的暗杀,他都努力在四周的阴影里寻找那熟悉的身影,然而--从来没有。只是耳闻许多人称赞他才干卓越,足可为颜家独当一面。每回听到这样的话,听潮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两人最后一次把盏时,他的消沉抑郁。那双眼睛是不是仍旧会流露出矛盾和迷惘?他是不是仍旧会一杯杯灌着酒却残酷地清醒到天明?他时常想起,却不敢深思,因为一旦思及忆起,就会心痛得无以复加。
其实那迷乱的一夜后来发生的事对酒醉的他来说恍然如梦,没有多少印象,然而他至今都记得苏醒之后唇齿间残留的清甜。那是颜瀛惯用的香料,薰在衣服上,香气疏淡悠远。夜阑人静的时候,他的手常常感觉干燥而灼热,僵硬得如同痉挛,渴望有一种柔情将之包容软化,可是无论心中如何狂烈地想,他的手永远伸不到他的身边。最可笑的是,当初还是他自己将他推开的。人就是这样的傻,非要在推开以后,才无比的怀念。
不过双方的生意关系没完。他仍然只为颜家做事。每隔一两个月,云英夫人都会交给他一张细长的雪笺。那是用七绝居特制的云纹纸裁的,色白质坚,压印了细密的花纹,上面写了目标的概况和完成任务的要求与期限。他认得那是颜瀛的笔迹,小楷和他的人一样的端谨清秀。无论是多艰巨的任务,他都绝不肯让别人插手,坚持要独力执行。云英夫人觉得奇怪,但问了几次都得不到答案,加上听潮最后都能完成,也就不再过问。
而云英夫人在劝他进入总坛不果之后,又动起了为他成家的主意。"听潮,凌波洞天上下当真就没有你心仪的人选?真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你这种想一辈子当杀手的人。"
听潮垂着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这是第几次听到这样的话了?一提到成亲,他从心底感到本能的抗拒。凌波洞天的水晶坊有的是绝色女子,可再美又怎么样?谁有颜瀛的清逸?谁有颜瀛的骨秀?还是谁有颜瀛纤尘不染的眼睛了?
云英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道:"听潮,你虽然是孤儿,但我一直把你视同己出。"--这是实话,所以两人之间私下谈话的气氛才会如此轻松自在,不过她显得这么急躁却还是头一次。"你天赋不错,学武很快,五龙五凤名头响亮,可真和你动起手来,也未必就能占到多少便宜。我原先打算让你到颜家历练几年就回总坛。十年之后,你定当名满天下!可是,可是--"云英夫人越说越气,霍然起身,"你居然不愿意!我执掌潜浪阁三十年,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五龙五凤是多优秀的杀手,也从没有人能活过三十五岁去,你就那么想死吗?"
一番话说得听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的头更低了,也更说不出话来。云英夫人从袖中抽出一张雪笺递给他。"这次是御史曹宣。你下去吧,好好考虑考虑我的话。"
"是,听潮告退。"他恭敬地行礼退出。聆风居外,阳光耀眼。听潮摩挲着掌中纸条上细密的纹路,突然想到,会不会也有人这样劝颜瀛成家呢?他又会是什么反应?想着想着,他蓦然发觉这一天一地的阳光,原来是这般灿烂得刺目惊心。

整个大雍王朝上下都知道,御史曹宣为人清廉正直。所以面对昌陵郡守颜裘修筑河堤偷工减料收受贿赂的案子,他毫不手软,坚持弹劾。此案彻查下去牵连甚广,不只是颜家,四大家族都不能容他。
这个人,是百姓的希望--听潮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只是一个杀手,不是大侠。尽管在心底反反复复这样对自己说,听潮的剑在对着曹宣时仍然不由自主地向下倾斜。他的一身黑衣浸透血污,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御史两袖清风,是心怀正义的武林人士自愿做他的影卫,足见人心向背。
虽然对手只有三人,但那是听潮有生以来最惨烈最惊险的一战。那三人用的分别是刀、剑、掌。他苦斗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击杀使掌者于一招"雁渡寒潭"之下。剑锋从那人颈上划过时,听潮整个后背也被刀风完全笼罩,但他只能先拧腰错开穿胸一剑。就在此时,身后那把刀却顿了一顿。听潮无暇细顾,回锋横扫。刀客疾退,他跃起跟进,侧身避开长剑,同时上中下三路剑影似虚还实,迅疾无匹,三剑连环齐刺在刀客胸口。刀客退避不及,剑入心房。但此时身畔的剑也已在听潮的腹部划开一道浅而狭长的口子。他强忍剧痛,在空中急旋回身,左手五指连弹在那人的剑脊上。听潮手指溅血,但那把剑被这一拨也有些握不稳了,时机稍纵即逝,听潮的利剑居高临下直劈而落,力道之雄,速度之快,那人未及反应,右手已被齐腕斩下!听潮反手再补一剑,贯穿了他的咽喉。他点穴止住了血,脚步踉跄地迈入了曹宣的书房。
风骨清奇的御史看着面前的杀手,直到此刻身子仍然站得笔直。这样的人,是真的让人下不了手。听潮以剑为杖倚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胸中的气血翻涌起来,一口淤血喷在地上。僵持之际,他突然感到脑后一下钝痛,随即眼前一黑。在他神志还未完全消失,意识模糊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曹御史,我知道你是难得的好官。对不住了。"
曹宣认出了眼前的蓝衫男子,淡然道:"是你提前示警让我能够送走妻小、妥善安排的。这一点,曹某感激不尽。"
"曹御史放心,在下以项上人头担保,你死后,绝对没有人敢动他们母子。等你儿子长大成人,随时可以来取我性命,为你报仇。"
"我信你。"曹宣凝视着面具后的眼睛,那眼神澄净得如同此刻天上的月华,"好了,动手吧。"
颜瀛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长剑向后断然地挥下。
热血溅地。
他没有勇气再看身后一眼,本打算就这样走掉,想了想还是弯腰背起了听潮。搬动身体时,一个狭长的木盒从听潮怀里掉了出来。盒子做工很精致,边角已磨得圆滑了,应该是经常拿在手里摩挲所致,上面隐约还能辨出一些洗不掉的残留的血迹,可能是伤口的血透过衣服沾染上去的。颜瀛捡起来,发现盒上居然有一个离合锁,顿感好奇--离合锁,即其锁口和机关不在同一处,暗中以韧丝相连。若开启不得法,丝线断裂,锁就再也打不开了,向来是保存机密要物的上选。颜瀛把盒子收好,先将听潮带回了客栈。颜家的机关术传世数百年,这种锁根本难不倒他。在灯下仔细研究了一会儿,盒子就被打开了,里面原来只是一叠雪笺。颜瀛怔怔地攥紧木盒,心仿佛漂浮在半空中,无处安放。
第二天听潮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口都被细心地上药包扎过了,一个木盒安静地躺在枕边。他不顾牵扯到伤口急忙起身,然而到处都找不到颜瀛,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残余在空气里,证明真的是他来过。那气息极其微弱,听潮却觉得它充满整个胸膛,令他无法呼吸。

暮色四合。
潜浪阁依山而建,夕照染上林梢,盈满庭院。漫山枫红如血,与天边连绵变幻的霞光融在一起。绯色的天幕下,一道白练似的剑光如蛟龙般灵动飞舞,激得一树火红飞扬,和着尖锐的破风之声,摇摆吟唱。察觉到有人来,听潮收剑入鞘。庭院寂寂,犹有剑音回响。
"夫人。"听潮单膝跪地行礼,被云英夫人托起。
"这里没外人,不必多礼。"她温和地微笑着,用衣袖抹去他额上的汗,"晚饭的时候没瞧见你,我就过来看看。"不等他答话,她又道:"沉迷于武学不是坏事,但也不是这么个练法的。成天都不休息怎么行?"
云英夫人的眼里微露责备之意,听潮正要开口,却见她从袖中抽出了一张裁得细长的云纹纸。自从曹宣死后,整整半年颜家没有任何任务请托,听潮原以为是颜瀛嫌他下手不够决断,心里一直怅然若失,此刻重见雪笺,百感交集,一向沉稳的面容竟也起了波动。
"这次是布衣侯连城。"云英夫人见他神色有异,以为是被目标吓住了,"没错,就是那个号称‘军神'的连城。" 那是一个大雍王朝妇孺皆知的传奇人物。连城出身江湖,十四岁时挟一身惊人的武艺加入西征大军,因奋勇杀敌、屡立战功,很快升职为尉迟元帅麾下的一员心腹战将,并在他死后接掌边关。那还是延辉王朝的事情了。不久之后,绍熙帝驾崩,楚太后架空少帝,为政权和丞相一党斗得天翻地覆。双方僵持之际,连城突然率领大军回朝,力挺楚氏。最后楚家成功篡权,改国号为雍,即如今的大雍王朝。连城居功至伟,官拜侯爵,又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封邑千里,权倾一时。但他深谙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遂上书请辞,率军返回,依旧镇守着千里西疆的大门望安城。
云英夫人的脸上愁云密布:"想行刺连城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却从未有人得手。据说他不仅用兵如神,而且内功深厚,刀法狠辣决绝,在江湖上细排下来,亦可跻身于十大高手之列。听潮,你的功夫虽然不错,但是......"
"夫人担心我杀不了他?"听潮语声急促,"我拼尽全力一试,必可不辱使命。"
云英夫人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且不说你根本不是连城的对手。即使你侥幸得手,将来也后患无穷。我不能眼睁睁地让你去送死。我会向颜家回绝此事,倘若他们介意,以后不再接颜家的事就是了。"
"夫人这么信不过我?"听潮强压下心头的忧急,维持恭敬的姿态。
"不是信不过你。此次不同以往,凶险难测。"云英夫人严肃地看着听潮隐隐有不满之色的脸,"你好好考虑考虑。"
送走了云英夫人,听潮拔剑出鞘,内心翻腾失控的情绪让他忘记了克制之道,剑气挟汪洋恣肆的劲力横冲直撞,枫叶落如倾盆之雨,远远看去,像一地火焰蔓延。

云英夫人想了几日,最终还是决定向颜家回绝此事。她想对听潮说明,然而婢女只带回了一封信。读罢,云英夫人勃然大怒,信纸在掌中碎裂,纷飞如白色的蝴蝶。
--那小子......居然在那天夜里就不声不响自己去了望安!
既然他如此不珍视生命,那她也不会再管他死活!


解连环
望安是大雍王朝最西的一座城市,城外再往西五十里,是一座由烽火台发展起来的小城盼平。盼平望安,如城名一般,这里寄托了所有人对于太平的渴盼。统辖七万大军、镇守边关的正是布衣侯连城。和远在熙州深宫内苑的承德帝相比,他才是真正的西疆之主。自他领兵前后五次打退新阏族的进犯后,无论在军中朝中还是在民间,他的声望都已无人可及。布衣侯就是爱戴他的军民送给他的敬称。

推书 20234-12-30 :琴师————桃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