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 冷香----夜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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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颜瀛眉头深锁:"不急于此刻。东宫的人这么急着杀连城,我担心事情有变。"他见听潮一脸迷惑,解释道:"连城是大雍开国功臣,但一直退居西疆、收敛锋芒以自保。然而日子一久,皇上还是忌惮他功高震主。而且西疆百姓实是奉他为主,大小官员都要受他约束,还有不少是他的人。比如连府大总管傅华龄代理望安城十余年,朝廷想管却有心无力。"
听潮冷笑起来,"连城如果真的觊觎帝位,那么当年何必助楚氏夺权!"
"东宫和四大家族明争暗斗不断,楚家靠篡权夺取江山,自然担心有人故伎重施。皇上对外戚和权臣一向防备得紧。现在二皇子六岁,三皇子五岁,只有二十一岁的太子有理政的能力,所以尽管他为夺权不择手段,皇上还是视若无睹,一意替他遮掩。"颜瀛缓缓道, "皇上故意漏出口风,恐怕也有转移帝都里的派系之争的想法。连城统率七万大军,又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力量足可扭转乾坤。现在双方势力旗鼓相当,谁能得到兵权,谁就更有可能成为天下之主。"他神情郑重,"所以我们这次不只是杀人,更重要的是,兵权绝不能落到东宫那边。"
"连城身边真正握有实权的是三个人,大总管傅华龄,左军统领韩治中,右军统领王展。韩治中是兵部尚书韩诚的三儿子;王展则是东宫太子太保的女婿;傅华龄是连城的智囊,派系不明,我会尽力拉拢他。"
"不过,听潮,你并不知道,"颜瀛忽然叹了口气,"连城其实是四大家族暗中一大助益。东宫那边多是老臣,几次承蒙他从中周旋。如今为了皇帝的猜疑要杀他,岂止是过河拆桥,简直是恩将仇报了!"
颜瀛落寞带点嘲色的笑容里透出倦倦的沉郁,让听潮心里一窒,周围的景物好像都被倒流的时光卷进了那夜灯火暧昧的花船。他低叹一声,情不自禁地把颜瀛拥进怀里,滚烫的唇贴在他的额头上。
"你......你放开我!"颜瀛错愕之余回过神来,声音里是压抑不下的愤怒。
听潮松开一只手,俯视着颜瀛,手指摩挲着他还有些苍白的脸,表情狂热,声音却温柔得出奇:"小颜,我知道现在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我想说,你对我--很重要。不是朋友那种重要,也不是兄弟那种,而是--"他突然顿住,爱怜地看着他,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颜瀛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眼里像是结起了冰,纯粹而凛冽的寒冷,犹如利刃刺得听潮眼睛生痛。但他心一横,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捧起他的头要吻下去的时候,颜瀛的话音如雷霆一样在脑际炸开:"那句话,我现在不要了!"
语中的刺骨寒冷像冰水当头浇下,令听潮蓦然涌起的一腔激情凉透,他讪讪地收回手,"我从连城的话里推知,你的内伤是两年前因为我才没养好的,你其实是念着我的,对不对?"
"两年前,"颜瀛的脸色冷得足可媲美隆冬寒雪,"我被东宫八名杀手围攻,身受重伤命在旦夕的时候,你在哪里?大夫说我三个月不能提运真气,可杀劫接二连三而至,我只能强行动气拒敌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前后三次内伤复发,有两次差点冻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他说得急了咳嗽起来,"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再说这些话?"
听潮呆住了:"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如果知道,我宁可拿自己的命换得你平安无事!"
颜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咳了一阵才慢慢恢复如常。"我不想和你说这些。"他微喘着气道,"你出去。小心不要叫连城看出破绽来。"
听潮脸上阴晴不定,沉默了很久,低低地说了句"你好好休息",然后退了出去。颜瀛仰望着床顶木架的雕花,眼中一片漆黑死寂。


绝艳之殇
又过了一日,颜瀛才勉强有力气下床,连城带他在府第里转了一圈散心。晚饭是由听潮送过来的。
"府里和我白天看的差不多。"颜瀛合上了听潮绘制的地图。
"晚上我会把望安城剩下的画完。"听潮不敢正眼看他,"连城太相信自己的武功了,偌大的元帅府连个侍卫都没有。"
"有侍卫在,他才会不放心吧?"颜瀛笑得诡异。
"什么?"听潮没听懂。
"没什么。"颜瀛话锋一转,"我今天只远远见到了傅华龄一面。你切记眼下不要轻举妄动,小心泄露身份。"
"我知道。"听潮忽然压低了声音,"有人过来了。"他凝神细听,那人脚步轻巧,但不像有武功,听潮端起餐盘,"我先走了。"
"嗯,小心行事。"
一个飘逸的白色身影和听潮擦肩而过,他瞟见那人进了颜瀛的房间。想了一路,他才记起是那日茶寮里的白衣人君怜。
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听潮画完地图后返回客房。穿过后花园的时候,他看见一个人立在凉亭里。那人披着一件宽大的白色长袍,月华微霜,倾泻在他身上,漫过脚下,远远望过去,就像是暗蓝天幕上的一抹微云,温凉春夜里的一片落花,清冷明洁,宛若出尘。
"我是君怜。我知道你叫听潮,是他的朋友。"
"你在等我?" 听潮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竟然丝毫不逊于颜瀛的明秀,且更为柔美,纵生为男子亦是绝色。
君怜侧面对着他,半张脸浸在月光里,被照得微微发亮,莹白如玉。听潮发现他脸上似乎有未干的泪痕,觉得奇怪,又不知该怎么问,却听君怜道:"你愿不愿意听一个故事?一个很凉薄的故事。也许过了今夜,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讲了。"他浅浅一笑,笑意苦涩,但清丽夺人,"这个故事本该跟着我一起到地下去的。可我现在很想找个人讲出来,你--可愿意听?"
他清雅的声音空空落落的,听潮觉得四周的花草天上的星月都跟着一起黯淡而空落了,心像是被什么钝钝地磨着,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好久好久以前,有一户人家,凭着精湛的机关术在武林里占有一席之地。几代之后的一位家主,长袖善舞,家业越做越大,名声甚至渐渐地传进了宫里。于是一次修建行宫就召了他们过去。按常例,行宫一旦建好,他们那些机关匠人都会被杀了灭口,刚好那时一位藩王起兵谋反,还没来得及处置他们,皇帝就流亡民间。皇帝靠这家人的保护和武林关系才得以大难不死重新掌权。他论功行赏,赐下了一块牌匾--天下第一堡。"
"这就是颜家的来历。时间过了几百年,颜家也能算是贵戚之家了。然而有一年,政局动荡不安,颜家在朝中势力败落,靠山也倒了,争斗又越来越激烈,已到了无法自保的地步。这时候刚好有一个远房的孩子,父母双双去世,被亲戚送了过来。他只有十一岁,长得清秀俊俏,竟比家里的小女儿长得还漂亮些。"
君怜的容颜在月色里如同冰霜般通透,听潮几乎有种错觉那只是一缕魂魄。他扬起脸,忽然对听潮一笑:"你知道娈童吗?"
听潮措手不及,怔了怔,然后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娈童名声虽然不好,但能亲近内廷。所以长辈们决定把他送进宫去。那个孩子无依无靠,纵然不愿意又能怎么样?何况他当时年纪小得根本不知道,等着他的,究竟是什么。"记忆里暗红色的沉重长幔在眼前展开,犹如凝固的血。幻觉飞旋着,深宫内苑的白墙红梁琉璃瓦,仿佛是被记忆里反射的光芒刺痛了心,君怜突然紧紧地抓着心口。
他无力地靠在了柱子上,静了静,慢慢地松开了手,"那孩子进了宫以后,骂也挨过,打也挨过,很快就明白了,他从此只能靠自己活着。以前的际遇,就当是命不好,他认了。但是将来--他发誓要给自己拼出一个将来!"君怜的声音低沉如同诅咒,像是把什么东西放在嘴里狠狠咬碎。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暗潮汹涌的深宫里,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但他还是做到了。他乖巧聪明,什么东西都学得很快,他懂得如何取悦人,明白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何况颜家还指望他能带来更大的利益,时不时照应着他。于是,他就成为了皇帝身边最小也最亲近信任的宠臣。"君怜的声音一沉,"然后,他学会了弄权。"
"慢慢的,他竟也权倾一时。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带着些微讥讽地苦笑了一下,"谁能想得到,那时才刚满二十岁的皇帝,突然就离奇暴毙了?他再精明再厉害,离了皇帝就什么都不是。局势完全脱出了他的掌控,预料到末日将至,他索性就什么都不管了。皇帝驾崩一年之后,三岁的少帝被迫禅位于监国公,也就是现在的--承德帝。"
"新帝即位,他们这批旧臣自然难逃死劫。然而巧的是,办这件事的侍卫恰好是他同辈的一个族兄。他把鸩酒端到孩子面前,当着他的面倒了一杯,孩子看见族兄的手在壶柄上难以觉察地拨了一下。知道自己死不了,他当时还很高兴,以为颜家终究没有把他当作一枚弃子不管了。族兄看着他喝下那杯酒,忽然脸色一沉,说了句对不起。他没多想,以为那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君怜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时候,他还不明白。"
"喝了酒之后,他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自己不是在颜家熟悉的房间里,而是在一辆大车上。车上还有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一问才知道,承德帝登基后,大肆铲除曾经的政敌,灭门的灭门,抄家的抄家,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这些孩子都出身官宦之家,受父辈连累被罚与大臣为奴。这辆车的目的地,就是大雍最大的开国功臣连城的府第。"
听潮终于可以完全确定他说的是谁了。他悲凉地望着远方,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叹息。
君怜凄然一笑:"他这时才懂得族兄为什么要说那一声对不起。因为他那一拨,那孩子死不了,但他注定要过完比死还冷的一生!"他语声有些哽咽,停了一会儿调匀了气,缓缓续道:"他在宫里也曾耳闻那位大元帅有断袖之癖。他那时已经十五岁了,变得更加漂亮,连城一眼就看中了他,让他继续享尽荣宠。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他费尽心力,一面要讨好连城,为他出谋划策,安抚人心--西疆民风剽悍,得地易,得民心难。一面又要暗中利用他的力量继续为家族牟利。虽然活得疲惫,但也还算安定,这世上又有谁是轻松的?他没有抱怨,只想就这样在塞外终老一生,也算对得起所有人了。"
听潮的心被强烈的歉疚占满--君怜一生辗转飘零,而他和颜瀛还要断送他最后一点安稳生活的希望。
"听潮,我知道你和小七过来要做什么。我不怪你们。我是颜家的人。世家的牌匾,就是靠后辈们一代一代用血擦亮的。"君怜的浅笑,温和而清冷,却让人不敢逼视,"细排起来,小七还得叫我一声十九叔。"
"你们要动手就要快。"听潮一惊,猛地回过神来,君怜镇定地道,"连城根本就不相信你们。小七受伤,他不用担心,但他在你的饮食里下了药。你不妨运气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听潮提运真气,立即惊觉不对。君怜道:"那不是毒药,但会逐渐化去你的内力。药力至少要半个月才能消退。现在已过了五六日了,你再不动手就杀不了他了。我身子太弱,不能习武,你也看得出来,我是一点武功都不懂的。而且--"君怜的口气倏然变冷,"连城只怕看上小七了。我怕连城会用尽手段留下他。别看连城平时和蔼亲切,其实他能做到大元帅,除了用兵如神,全凭做事不露痕迹而手腕强硬,非常高明。"
听潮脑子里一股热血上涌,他强令自己冷静下来,铁青着脸问道:"连城知道你的身份吗?"
"说来好笑,连城竟然一直没发现我是颜家的人。这里远离帝都,老太君知我才能,将大多数事情交由我自行裁夺,往来很少。我动用连城的力量的时候,也极其小心不叫他发觉。故而他只知我恨朝廷入骨,却不知我和他也只是各取所需罢了。他那样的人,也有事情是弄不清的。"君怜扬起一个不知是什么样的笑容,说起那个改变他命运、祸乱他半生的男人,君怜的眼神却是别样的深邃而复杂。
他摇摇头,像是要把某种情愫从脑中甩脱,然后掏出一面金牌,朝上的一面是阳文的"如天子"的古篆。"这虽然是延辉王朝绍熙帝赐给我的,但拿来唬人也许能派上用场,帮我交给小七。刚才走得急,忘了给他了。"听潮知道他肯定是和颜瀛起了争执,但也不好多问,默默地接过收好。
"我出来很久了,该回去了。"听潮心中悲咽难言,点了点头,目送君怜云一般的身影飘远,溶在月色里,顷刻便消散了。
听潮走到颜瀛房外,停了停,还是折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他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把君怜的故事再讲一遍?何况颜瀛多半还会阻拦自己杀连城,可是他内息渐弱,已经不能再等。他感觉君怜是个极工于心计的人,在今晚和自己说这番话必有深意,错过了也许就时机不再。午夜时分,他悄悄潜到连城的房外,里面只有两人一轻一重的呼吸,正是连城与君怜。
听潮长吸了口气,无声地拔剑。冷冽的剑锋斩断门闩,他一闪身冲进房内。连城反应极快,他本躺在床上,翻身而起凌空一抓,架上的刀铮然出鞘入手。听潮本来想一进即击,可看到连城拔刀的惊人武功身形便凝静了下来。
君怜缩在床里,衣襟散乱,半裸的肩头极瘦极白,仿佛是骨头的颜色从底下透出来一样。连城和听潮对峙着,一招之间生死立判,都无暇顾及他的动作。连府中虽然没有侍卫,但仆从众多,只要君怜一喊,他们赶过来阻上一阻,以连城的身手,听潮必死无疑。君怜目光闪烁不定,脸色越来越苍白。他张了张口,连城察觉到了,即要起身扑击,就在此刻,君怜的手动了。一柄小巧的匕首从锦被中翻出,刺入了连城的后心!
"听潮,告诉小七,我只能为他做到这儿。以后的,要靠他自己。"君怜再不看听潮一眼,而是对着连城忽然婉转一笑。连城盛怒回斩,刀已架在了君怜脖子上--那刀锋擦着肌肤,却是再也砍不下去。君怜笑颜眩目,如同暗夜中绽开的昙花,丽色浓得无法化开。他瞬间有些恍惚,当年就是这样的笑容,让他在数十个孩子里, 一眼认定了他。是夜如血的幽灯下,他用火热的唇贴在他耳边:"你说你没有名字,没人怜惜。那好,从今往后,你名唤君怜。"
"对不起,我骗了你十几年,我是颜家的人。"君怜直视着他,声音平静,"你是个真正的英雄,可这不是你的时局。但是没有人可以杀你。除了我,别人都不能!"
连城觉得伤口麻痹但并不很痛,知道匕首上淬了毒。他的嘴唇乌紫,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然而他还是用尽力气抬起手,抚上君怜的发,这动作分明是在说--我不怪你。
君怜霎时泪飞如雨:"你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不怪我!就是刚才,你还想着要保护我所以不肯起来......我不值得你这样好的待我,真的不值得的......"连城看着他的头一点一点靠近,泪水落在脸上。然后君怜一低头,吻上了他的唇。那一吻极柔,也极长。长得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抹青紫之气从君怜苍白无血的脸上升起,恍若透明的肌肤随之变得灰暗浑浊起来。连城双眼瞪得很大,分明是怒极了又痛极了的眼神,方才一刃穿心之时都未见他如此。他挣扎着要说话,然而他的话语全被封在了胶着的四片唇里。君怜凝视着他,像是要把他的脸都望进心里,铭刻进三生三世的记忆里。连城的眼神渐转温柔,目光中满溢的是深深的哀伤与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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