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 冷香----夜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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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瀛不答话,傲然一笑,仰首又是一坛饮空!
"好!"军前多敬豪饮之人,武士们对他已经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只是一个秀弱的文士书生,居然有那么好的酒量!更不必说出神入化的剑法和谈笑自若的胆色。王展突然想起书房案头的墨玉镇纸,看起来摸起来光润温凉,握在手里才能感觉到--那是骨子里的硬朗!
颜瀛放下酒坛,道:"夜已深了,多谢将军款待,在下告辞。"不等王展答话,他就转身走出,身后传来王展的声音:"颜公子可以下毒对付傅总管,就不怕王某在酒中下毒吗?"
颜瀛停步回身,眼中的冷傲令人不敢逼视:"在下敢来,即是不怕!"

第二天午后,听潮回来了,虽然伤势严重,但总算无性命之忧。
"幸不辱命。"他勉强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卷黄绢。圣旨被重重包裹保护得极好,颜瀛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那个装着雪笺的木盒子。
他展开了圣旨,一目十行地扫过,然后神色不变地重新卷好。
"怎么了?"
"没什么。"颜瀛的笑容不知为何令听潮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过几日,我们就可以回中原了。"
"真的?"听潮的眼神亮起又转瞬变暗。
"难道你想在这地方继续呆下去?"
"不......不是......"听潮嗫嚅着,低声问道,"我们回去了,还有机会......再相见吗?"
颜瀛微觉错愕,心里某处似乎有血迸出。他握紧了手里的圣旨,静默许久,却还是给不出答案。他像是失了神地任由听潮温柔地环进怀中,"走之前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曾经一直逃避,没有勇气正视那一夜,所以颜瀛绝不原谅。现在,他是不是还有机会挽回?
颜瀛身体一震,仿佛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没有什么意思,是你自己想多了!"他的脸色冷若冰霜,"别以为我会顾忌你有伤在身!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听潮有些颓丧地坐倒,揉着发疼的手腕。居然用上了"折晖手"?他颜瀛还真是不留情--不过自己那日说出那样的话来,确实不仅仅是伤了他,现在受到什么样的对待都是活该。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颜瀛身边。那张清俊的脸转开,但眼里分明有极深的痛楚。听潮的心一阵揪紧似的疼,伸出手从他面上抚过。那只即使重伤握剑也没半分松动的右手,此时却是轻颤着的。指间所及,一片冰凉湿意。
听潮举起手,停在他肩膀上方,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叹息着垂下了。"我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是,我的心......你该是知道的啊......"
"我该知道什么?"颜瀛的声音又回复到的无波无痕的冷寂,"那天我们都喝多了,只是喝多了,不是吗?"
听潮深深叹了口气,无力地垂首靠在颜瀛的肩上。他至今都记得信任与希望在颜瀛清澈明净的眼睛里分崩离析的一刻,他是怎样的泫然欲泣、心碎如死,自己又是如何的冷面无情、厚颜可鄙。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回头的资格。
但他不管,他只有他了。"这一次,我不会再说对不起。"听潮几乎是蛮横地把他锁在胸前。唇舌交缠的时候,血味凝重,他却忍痛不肯放松。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体温被颜瀛冰冷的身体汹涌地夺走,伤重的他承受不起这样冻得骨骼发痛的寒意。颜瀛猛力推开了他,剧烈地喘息着,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小颜,如果我们真的能够活着回中原,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听潮的声音是游离于绝望与希望之间的暗哑。
"不用说了。"颜瀛低声接道,"我答应你。"他侧过头,"好好养伤吧。"阖上房门,退了出去。屋外的阳光仍然安宁明朗,一如平常。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你才好。颜瀛凄怆地想着,忽然有种想把圣旨绞碎的冲动。
□□□自□由□自□在□□□
晚上,韩治中在家里设宴,正式领受代元帅的职责。颜瀛"一不小心"说出了天子使团遭马匪袭击,全军覆没无一幸免的消息来。王展从次日起就托病不出。见局势安定了,颜瀛和听潮在三天后离开望安返回中原。七天之后,盼平传来新阏八万大军大举进犯的消息,右军抵挡不住,溃不成军地逃了回来。韩治中发现情报竟遭贻误,知道王展不可靠,立即亲自率左军迎战。
大军出城时,病了十多日的王展和傅华龄一起出现在望安城楼上。注视着最后一列队伍出城,王展眼神骤变阴狠,重重地一挥手:"关城门!"周围士卒一下没反应过来。王展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叫你们关城门!他妈的耳朵都聋了不成!还不快关!"
"可、可韩将军他......"那个士兵被打得发蒙。
"立刻关城,不得延误!"王展厉声下令。他平日里治军甚严,数十名士兵再无人敢多话,厚重的城门缓缓关起。
全城只剩下右军与左军中的老弱病残,已在掌握之中。王展俯瞰着平静依旧的街市,狂放地大笑起来。
"恭喜王元帅。"傅华龄恭敬地躬身,王展连忙把他托起,"总管何必行此大礼!王某能有今日,全仗总管多方谋划安排。若不是总管假意取信于韩治中,王某哪里还有机会?王某还尚未谢过总管!"
"老夫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太子那边还需王元帅美言几句。"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皇后到底只是妇道人家,派那么一个小白脸来,就想把军权抢过去?"王展轻蔑地一笑。
"那小子的身份实在古怪,我一直捉摸不透他究竟是不是皇后派来的。架子端的十足,可连个手谕都没看见。"
"他是颜家的,还要什么手谕?何况在这里,谁更狠就听谁的!"
"也是。我原以为他们知道了什么,派他来接我的职。"
"总管什么风浪没经历过?何必把他放在眼里!不过,放跑了他,就怕有什么后患......"
"元帅不必担心。正好可以让皇后知道,女人乖乖地讨好皇上就好,别把手伸得太长!"傅华龄话锋一转,"王元帅,如果韩治中抵挡不住新阏怎么办?"
"我调了一万右军回望安,两万大军正在去长陵的路上。盼平还有五千驻军,加上韩治中的左军,四万人马退不了新阏?新阏号称八万大军,其实充其量也就五六万罢了。要真的顶不住我就退回长陵,请朝廷增兵。"
"那韩治中回来了......"
"回来?"王展冷笑着,"他回不来。这一场仗至少要打上半个月,打完了新的天子使也到了。只要圣旨下来,我就让他一辈子守盼平去!那姓颜的小子不在了,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谁说我不在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炫目的剑光如流星急弛,王展想也不想,伸手扯过一个士兵挡在身前,拔刀转身迎上从背后攻来的听潮。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傅华龄话一出口就猛然醒悟,"你们从来就没有离开!好,好一招欲擒故纵!"
"不过还是比不上二位的以退为进!"颜瀛清秀的脸上有一丝浓重的煞气闪过。他虽然要为利益做些不择手段的事,却也明白什么叫家国河山,什么叫天下苍生!而他们,居然为了党系之争要赌上整个西疆?!望安是西疆大门,一旦攻破,新阏即可长驱直入。王展可退,军队可退,但百姓往哪里退?他出招快意狠绝,剑至中途陡然一转--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剑居然不是向着王展去的,来不及救援,就见傅华龄惨呼一声倒地,双手捂着心口,鲜血恣意涌出。" 你......你......"傅华龄怒目圆睁,嘴唇开合了几下,头一歪,断气了。
颜瀛左手从怀里掏出一面金牌晃了晃:"我乃天子密使颜瀛,奉诏讨贼!"一时间士卒面面相觑,又见他武功惊人,畏缩着都不敢上前。颜瀛取出一卷黄绢,举过头顶,朗声道:"在下奉圣上密旨,元帅连城死后如若有人胆敢借机作乱,视边防为儿戏,以百姓为刍狗,罔顾苍生安危,定斩不饶!右军统领王展,串通元帅府总管傅华龄,见敌不举烟贻误军机在前,临阵调回兵马意图夺帅在后,为私欲不惜将西疆拱手送与新阏蛮族,大好河山任由铁蹄践踏。在下承天子之令,斩此二贼!朝廷只诛首恶,与众将士无关。"他这不但是冒牌还是矫诏。城楼上下俱是王展兵马,被逼到如此公然翻脸,凶险至极。但要想真正取得右军,只有这样陈述其罪状,以圣意堂堂正正地杀了王展。但傅华龄是此地唯一的文官,这个办法骗不过他,所以颜瀛先杀了他,既防生变,亦可立威。
他的一番话气度堂皇,士兵们不知如何是好,闻言都停了手,但王展宠信的几名偏将仍旧与听潮缠斗。颜瀛不希望陷入群战让王展有机会趁乱逃走,一个纵跃落在了听潮身边,将其他人的攻势都接了过去。"这些人你都不要管,"颜瀛傲然一笑,有种睥睨天下的豪情,"有我!"
二人合作默契无间,听潮再无挂碍。王展是刀法高手,而且不同于比武较艺,阵前搏命练就的刀路狠辣凌厉,没有一丝花俏虚浮。但听潮杀手出身,剑法亦是同样。刀剑过招,不见虚影,只比速度,只拼杀气,只有力重千钧的一砍,只有疾逾风雷的一刺。王展的刀光是暗沉的,仅有刃上一抹微芒时隐时现。他的刀来势如江浪奔腾,听潮不退反进,两人身形交错时,剑风一卷,刀招如水归大海,尽皆隐没在灿烂夺目的剑华里。诸将只见那片剑光浩盛而迅速地驰过王展的颈项,然后两个人都静了下来。这一静其实极短,但所有人都觉得仿佛有一生那么长。王展一脸不甘地瞪视着,听潮左手握住他的发髻向上一提,一蓬鲜血喷出来,溅了听潮一身,凄厉恐怖,使他看起来犹如夜叉杀神。
"有不服的尽管再上!"听潮声调不高,但杀气森寒,所有人的心都随着他的话抖了一抖。颜瀛制住还欲动手的人,道:"圣上宽宏大量,只除祸首,各位在王展威压胁迫之下,纵有悖德之行亦属情有可原。现王展业已伏诛,各位且听宣派。"他的声音沉稳冷静,像一盆冰水浇在诸将被热血冲昏了的头脑上。
他双手捧着圣旨,道:"众将接旨。"所有人都还在犹豫,听潮眼神一变,冷锐狠厉不逊其剑锋,他的眼睛缓缓扫视而过,众人觉得仿佛有一把钝刀沿脊背而下,双膝不由自主地一软,纷纷跪倒在地。颜瀛宣读着圣旨,声调平和缓慢,内容又冗长,听得众人昏昏欲睡,刚才剧烈起伏的心神终于渐渐平稳下来。
圣旨是听潮夺来的。他知道内容并非如此,暗暗佩服颜瀛安排的周密详尽。众将听到自己无罪,有些还得到拔擢,不由得暗自庆幸起来。宣旨完毕,颜瀛就让新的右军统领即刻调集全部右军支援韩治中,又命刚才那几名和自己缠斗不休的王展亲信为他扶灵返乡。
兵权在手,大局已定。走下城楼,颜瀛长长舒了口气。听潮安慰似的握了握他的手,才发觉彼此一样,手心里全是冷汗。

归去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韩治中和颜瀛都忙得不可开交。新阏族要退,右军要接管,望安城的百姓要过日子。大敌当前,军心未定,韩治中忙着军务,城内一切事务就都落在了颜瀛身上。他暂时住在连府,接掌了傅华龄遗留的一切。虽然他实无官位,但城头一战已使他和听潮的威名传遍全城,眼下还无人敢不服管束。即便如此,颜瀛也花了四五日才将一切理顺。军政上的事情,听潮不懂,只能在一旁着急,看着颜瀛一连数日不眠不休渐渐憔悴下去。
和新阏族的一场大战持续了一个月。韩治中确实是个将才,又跟随连城十多年,尽管失了先机,还是一点一点地扭转了战局。新阏族虽然人数上占优势,但不耐久战。最终韩治中奇袭成功,一举击溃敌军,新阏大败而归。消息传回时,颜瀛也松了口气:他总算没有选错人。
庆功宴后,花园的凉亭里,韩治中与颜瀛相对而坐。听潮不会喝酒,颜瀛在宴上又刻意灌他,此刻已醉得不省人事,回房休息了。
"圣旨......早就到了吧?"韩治中盯着颜瀛,颜瀛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四目相对,两人都知道对方是明白人。
月光照着寂静的花园,凝结在停滞的空气里,宛如薄冰,散发着丝丝凉意。
"韩将军,战乱初定,这里不能没有你。"颜瀛打破沉默,声音是一贯的温和,仿佛还是在闲话家常。
"颜公子,你比我年轻,不该是你......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韩治中眼里满是不忍。
颜瀛摇摇头:"城头上的事,大家都瞧见了。韩将军,如今连城死了,王展也死了,这边关不能没有你,这天下不能没有你。我颜瀛算什么?不过一蝼蚁小民。别破坏了这流了不少血才换来的安定。"
"那......听潮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颜瀛疑惑地看着他。
"我跟着侯爷有快二十年了。他看你的眼神,和侯爷看君怜一样,我看得懂。"
颜瀛闻言脸上一红--那自己看他的时候,眼神又是什么样的?沉默良久,颜瀛才缓缓道:"我和他之间,哪有什么......"音调平平的,没有一点起伏。
--真是想不到自己也有说这话的一天。颜瀛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韩治中还要再劝,他起身挥了挥手:"就这样定了。韩将军,我先回房了。"

写下最后一个字,搁下笔,颜瀛把信又从头通读了一遍,满意地折起,塞进信封里。这是留给韩治中的。虽然只接掌一月,以颜瀛的才能,对治理城务已经小有心得。他将一切都记录在信里,新城主上任的时候,至少不会像他当初那样焦头烂额。
他从身后书架上一叠叠书册后面取出一卷黄绢。这就是所谓的圣旨。其实也确实是圣旨,可惜不是他们想要的内容。从那天听潮替他夺来此物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日后的发展。然而他还是义无返顾地走在望安城林立的刀刃上。无论如何,他是颜家的人,就没有退路。
黄绢在灯火上点着了。颜瀛冷冷地看着,只觉得自己好像也跟着一寸一寸化成了灰。
一切都完成了之后,颜瀛离开书房,去了听潮的房间。他小心地推门而入,没发出一点声响。月色凝重,一道冷光透过窗棂射进来。床上的人脸庞半明半暗,胸膛随着呼吸均匀的起伏着。颜瀛呆呆地立在床边,手指在空气中虚无地描画着他高广的额头,英挺的鼻尖,俊朗的眉眼,一点一点,极慢极慢,像是要把他每一处细微的轮廓都刻进心里一样。颜瀛浅浅一笑,眼泪随着滴落下来。他走到窗边,肩膀耸动的厉害,却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啜泣出声。
"怎么了,小颜,出什么事了?"熟悉的声音在背后急切地响起,身体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急忙用手抹了泪,颜瀛低声道:"没什么,你怎么醒了?"
"从你一进来我就醒了,这么多年的杀手不是白当的。"听潮的手环上他的腰,头靠在他耳畔轻轻摩挲着。颜瀛闭上了眼,羽睫翦翦,白皙的脸颊浮起一抹轻红。
"小颜,大局已定,我们过几日就走好不好?你可还答应过我一件事呢。"听潮的唇在他面颊上轻柔地啄吻着,感觉到他没有抗拒的意思,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就一点一点向他唇上靠过去,颜瀛配合地微微抬起头。
舌挽丁香结,身作绕指柔。最是璀璨年华,一宵尽付。
□□□自□由□自□在□□□
又是黄昏,又见残阳如血。
颜瀛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无边无际的关外原野。他为自己斟满一杯冰烧,手腕一抖,一抹无色无味的毒溶进了清冽甘美的酒中。王展、魏华龄的死,必须给东宫一个交待;天子使之死、矫诏之罪,也要有人承担。这个人不能是韩治中,千里西疆的边防现在全系于他一身--那么就只能是他颜瀛。他不怕死,只是听潮--当日你弃我于不顾,现在是我被这时局所逼不得不食言,这样也算扯平了是不是?只是这个扯平,让人沉痛得心如刀绞。颜瀛神色无悲无喜,平静地捧起杯子,仰头饮下。不知道是不是心寂若死的缘故,连酒味都品不出来了,似乎不如从前浓烈。唇中如冰,腹中如烧。那日就是这样一杯酒,让他在这惨淡的人生里找到了可以相伴一生的支撑。可惜,那只是"可以"。是他让韩治中找借口把听潮支开的。该看的,昨夜都已看够。他不要听潮看着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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