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 冷香----夜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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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颜瀛的眉头没有放松。
"怎么?很疼吗?"
颜瀛摇摇头。他刚才忽然想起给他留下这道伤的人。闭上眼,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恐惧痛苦的脸却仍旧在浮动,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就在耳畔。他沉默了好久,低声道:"今天是我第一次杀人。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死亡是这样的......"
听潮被他的话引动思绪,一时不语,半晌才道:"我第一次杀人时,也很难受。"
"那年我只有十三岁,被派去杀一个叛徒全家。那人功夫很差又贪生怕死,阁主只是想考验我的胆量罢了。我至今都记得,那人被我一剑断首的时候,血一下从他的颈子里喷出来,溅了三尺高,泼了我一头一脸。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一看到肉就想吐。"
颜瀛惊讶于他当时的年纪之小,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就名叫听潮吗?"
"什么意思?"他没听懂。
"我是说,你......没有姓?"
"我是个孤儿,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哪来的姓?我是夫人从海边捡回来的。她说当时正在涨潮,于是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听潮神色平静,颜瀛的心却是一紧。他刚刚抱怨出身不好,但听潮的命运不知要坎坷上多少倍。然而,他的笑容里却毫无黯然的痕迹。
"事情办完了,你就要回凌波洞天了吗?"
"我会把你送回颜家再走的。"虽然很喜欢这个单纯明净的少年,但他不能违反规矩。
"你......能不能留下?云英夫人那里,我去说。"颜瀛声音低柔,眼睛里闪亮着期盼的光,让人不忍违拗。


一夕玉壶冰裂
云英夫人最终允许听潮留在颜家。这一留就是四年。四年里,大雍王朝又是一番风云变换。首先是淑妃行刺皇上未遂株连九族;然后是颜贵妃诞下龙子被册封为皇后母仪天下;再来就是颜祝韩杨四大家族崛起联合,与太子为首的东宫分庭抗礼。现在从朝廷到江湖到民间最大的事情,就是由太子主持的征选方士了,凡有些名声道行的术士都被召到宫中参与炼制长生不老药。
深秋寒夜,烟波江上最大的花船内却歌舞正浓,春光柔靡。两队美人纤腰如柳,娇颜如花,和着笙管雅乐舞姿翩跹。偶有一丝风从没关严的窗间吹入,薄纱丝裾随风而动,犹如繁花乱眼。
雅致小厅的窗檐上伏着一个人。一室春色妖娆,但他没有看那些歌舞美人,眼光只落在了主座的人身上。那人清秀风雅,宾主之间以他最为年轻,但言谈举止颇为老成。他招呼有道,满堂觥筹交错,谈笑开怀。到了宴散之时,宾客们醉眼朦胧脚步蹒跚各自拥着美人回房。他却一敛调笑之色,挥手让侍酒的舞伎下去了。
回到房内,关上门,推开窗,他坐在桌边,提着一壶从席上带下来的酒,自斟自饮。宴上神采飞扬的年轻人,独处时看起来却是难以言说的寥落。窗外的烟波江,花船渐稀,歌乐声歇,宁寂里只有一江晚风吹拂着江水,向悬挂在水天交接处的那轮巨大的明月流过去,流过去--这人的寂寞就好像是这样子的。一炉沉香将尽,几缕残余的冷香从金猊口中吐出来。灯火原本就不太亮,烟气袅袅,衬得室内愈发幽冷。
隐身暗处的人轻巧地从窗户翻进来,一把夺下酒壶:"小颜,别喝了。"
"我又没醉,你急什么?"颜瀛是真的清醒着,立刻就将酒壶抢了回来。他看起来文弱秀气,酒量却是一等一的。反倒是听潮,没几杯就会醉倒,所以很少饮酒。
颜瀛看听潮一脸警戒,笑道:"这里是你们凌波洞天的地盘。没有人敢动我的。"凌波洞天统辖天下水域,这花船在烟波江上作生意,每年都要上缴数目不菲的花红,自然也受它庇护。见听潮还要说什么,颜瀛拍拍他的肩,把他按在了座位上:"放心,今晚不会有事的,要动手早就动手了。"他抬手倒了杯酒,仰头饮下,"可惜不能敬你。"
"怎么了?事情有变?"听潮看出了他难掩的阴郁。
"没有,一切都很顺利。要真的有变,那我现在就连喝酒的心思都没有了。"
听潮见颜瀛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苦笑着去拉他的手:"别喝了,反正你也醉不了。
颜瀛无奈地一笑。所谓举杯浇愁愁更愁,但至少醉过去一时就可以逃避一时,可是上天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他。他手腕陡立,看似漫不经心地一翻,从听潮的手里挣脱出来又去倒酒。颜氏机关之技全靠一双手,家传的指掌武功如"剪霜指""折晖手"独步武林。他剑法不如听潮,手上的功夫却可平分秋色。
听潮见拦不住,索性也取了杯子,拿过酒壶来倒满:"我陪你喝。"那酒入口清甜,像冰镇过一样带着丝丝沁凉。入腹之后却觉得那是一把火,烈火仿佛要燃尽一切似的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令人兴起一种风生雷动的豪情。
"这是西疆名酿冰烧。味之清寒,性之豪烈,当世无双,且后劲绵长,据说可以使人一醉千日。就你那酒量,少喝点吧。"尽管从来没能如愿一醉,颜瀛还是出奇地喜欢这种酒,酒烧愁肠,他只盼自己就这样在火里沉沦下去。他此行是为了炼药之事而来。在烟波江附近"游山玩水"的半个月里,他借助江湖帮派的力量,收集到了不少很有价值的东西,可说是收获颇丰。但他不觉得有丝毫欣喜。
"听潮,如果你是太子,你希望皇上真的能长生不老吗?"颜瀛又倒了一杯,将酒盏握在手里轻轻转着,液面泛起了涟漪,一圈圈划开。
听潮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沉思片刻,道:"虽然我自幼被父母所弃,但是......我依然希望,我的父亲能够长命百岁;不过太子......"他迟疑着不知如何继续说,却听得颜瀛低声道:"对不起,我......不小心疏忽了。"听潮温和地笑笑:"没关系,其实孤儿也没什么,这么多年我不是一样好好的过来了?反倒是你受家族所累,未必过得比我自在。"
颜瀛面色一黯,听潮连忙岔开话题道:"你问我太子希不希望皇上长生不老做什么?"
"四大家族鼎力扶持三皇子,虽然三皇子年幼,且他现在是太子,但时间拖得越久,越易生变。局势日后的发展,谁也不能预料......无情最是帝王家啊......"
听潮感觉脑袋发胀,不敢再饮,放下了酒杯。他联想此次遇上的一些怪事,醒悟过来:"你是说,太子想借炼药之事......"后面的"弑帝篡权"四个字含在嘴里,却是太过震惊无法出口。
"我原以为,这次不过是太子一党敛财的手段。却没想到是这样......他的所为,在寻常百姓家里自然是大逆不道,但在皇族,却也无可指摘。四大家族里一样有这种事。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枉称武林中人,所为之事,不过是为那些尸位素餐者的爵禄汲汲营营罢了。"颜瀛凝视着自己把盏的手。那是一双贵族子弟应有的晶莹修长的手。他惯乘马车,所以虎口上没有持鞭握缰留下的伤痂,只是练剑在掌心磨出了些茧子。他什么都没说,但听潮懂得,他看的是手中无形的杀戮。
四年来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看着颜瀛从最卑微危险艰难的起点一步步走过来。他们两个,一个头戴血痕班驳的白色面具,一个一袭黑衣如同深沉夜色,暗夜里的索命无常,靠着从未失手的纪录建立起了名声。同时,天下第一堡颜七公子的身影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世人眼前,他所负责的已不仅仅是暗杀,但凡交给他的事情无不处理得井井有条,令人满意。他像一只破袋之锥,显露出了无可忽视的锋芒。
他终于拥有了幼时近在眼前却又是奢望的一切。他的母亲也终于可以容光华灿的说起自己的儿子--两年以前,颜瀛还可以安慰自己,为了她的衣锦荣华做什么都值得。然而在母亲病逝以后,他还能用什么平息内心激烈狂涌像要把他撕裂的洪流?他无法漠视剑下无辜者的鲜血。但生死相搏的一瞬间,他出剑从无犹疑,亦从未容情。因为他是不能轻易死的,个人身死事小,暴露身份事大。他脸上的面具不是寻常物,如果摘下不得法,面具内的药物会使面具连皮带肉地烂在脸上。
--可是,出剑以后呢?何况他手中不只是鲜血,还有冤屈。每一次刺杀,最难的不是杀人,而是杀人之后随之而来的权谋争变。他绞尽脑汁一次次故布疑阵栽赃嫁祸,以求最大的利益。其实他自己并不怕认罪伏法,但他必须记得他不只是颜瀛,还是天下第一堡的七公子。所以他不能输、不能倒、不能死,无论心中如何翻覆撕扯痛彻骨髓,他只能强行压下将一切深埋。梦魇在腐烂以后,开出一朵绝毒的花,叫--寂寞。他终于明白,原来寂寞不是形单影只,而是苦无可诉、悲无可哭、郁无可发的另一种绝望。
幸好还有听潮。那个杀手不像他熟读诗书,于生死上却比他看得更明白。所以他懂得他心中的冰炭摧折。"小颜,你有你的家族使命,你为了你心中护持的东西做那些事并没有错。走这样的江湖路,你可有悔意?"一只有力的手搭上颜瀛的肩膀,传来的暖意和力量令人安心。 颜瀛侧头直视着他,眼神清湛:"我从不后悔,但心中有愧。那些为了颜家的兴盛而倾覆的一切,我无法假装看不见或说这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颜瀛重重叹了口气:"我不能。"
"卢家的那个旁支是你偷偷救下来的吧?我一直想问这件事。"
"你......你知道?"颜瀛很诧异,这件事他做得隐秘至极,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
"平时我是你的影卫,所以你的行踪我大概都知道。"冰烧果然如颜瀛所言后劲绵长,听潮到底酒力不济,只喝了几杯,就已经有些头晕了。
"是我做的。株连九族啊......"颜瀛的嘴角挂着一丝优美的冷笑,"其实就是为了皇后的位置。那一家人住在南方的一个山村里,是卢家几十年都没有往来的远亲,不知是哪个人为了加官进爵费尽心思找出来的。再说了,尽管我不清楚行刺的事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知道淑妃是被冤枉的。"
听潮闭了一会儿眼,努力维持着头脑的清醒:"你能做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人生在世,谁能真正做到俯仰无愧天地?但求本心而已。"
"但求本心......"颜瀛低低重复了一遍,沉默不语。
房中一时凝静了下来,只有香炉的烟雾吞吐缭绕,幻化着各种各样的姿态,两人投在粉壁上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明暗时深时浅。
"小颜,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想到什么了吗?"听潮的声音有些含糊,颜瀛将头靠过去,以便能听清楚,"小时侯,夫人和我描述过雪的样子。过了很多年,我都以为我自己忘了,直到那天看见你,突然就全想了起来。你是个陌生人啊,可我那时候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雪就是这个样子,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光线幽暗,衬得颜瀛容颜莹润,宛如窗外的月色直照进听潮的心里。他身上仿佛花木萧疏的气息,即使沉香都不能将之掩盖,萦绕在鼻端,甜美得令人沉醉。听潮觉得自己像二月的薄冰置身山泉,心甘情愿地溶化其中。也许是烟气氤氲,他的脸暧昧不清,但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晨星,异常灼热的眼神令颜瀛没来由地心里一窒。
"这么快就醉了......"颜瀛微感不安但不疑有他,轻叹一声,起身要去取醒酒茶,搁在他肩上的手突然猝不及防地把他往下拉。"小颜......我一直想说......你的眼睛好漂亮......"颜瀛还在想着刚才的比喻,没等他反应过来,听潮已将他拥进怀里,唇贴在了他的眉心上!
颜瀛如遭雷击当场呆住了--听潮居然......他挣扎起来,这才发现怀抱异乎寻常的紧实。"小颜......你这样子......我很心疼......"听潮头脑混沌,眼前的景象模糊游离,好像什么都不受他控制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他所抱住的,就是整个世界。记忆的最后一幕,是那双总是干净得不染凡尘的眼睛里,烟水迷朦。
窗外,江水还是宁寂地向着明月流过去,流过去。
江也宁寂,月也宁寂。
□□□自□由□自□在□□□
次日颜瀛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半幅锦被胡乱地裹住身体,他伏在床上,想坐起来,但整个人像是被拆散了重新拼起来的一样,酸痛无力。前夜的事在脑海里迅速地清晰起来。怎么一夜之间......会变成这样子呢?他饮酒从不曾醉过,此刻却有种头痛欲裂的感觉。他扶着床柱慢慢起身,穿戴梳洗好了,要出去的时候,手却在门上停住了:见到了听潮,该怎么说?
幽幽地落下一声叹息,他推门而出,很快得到了一个令他几乎晕厥的消息。
--听潮,竟然已经不辞而别!

听潮单身独骑缓慢地走在山道上。秋风在谷间回荡,木叶萧萧,残叶回旋着飘坠在他身上。听潮心乱如麻,满腹心事一想起来各种念头就纷至沓来将他淹没,但又不能不想。周遭的一切他都视若无睹,直到转过一个弯,看到那个造成他思绪混乱的人,骑着马在路中等他。
颜瀛的脸白得几近透明,眼眶殷红,双眼下各有一圈淡淡的黑影。风鼓荡着他淡蓝色的衣衫,袍袖翻飞,猎猎作响,高瘦的身子看起来颇显单薄。听潮还从未见过颜瀛如此憔悴脆弱,怜惜愧疚痛苦交织在一起,简直要将心绞碎。
马儿一点一点走过去。颜瀛凝视着他,眼神深邃复杂,看得他低下头去不敢面对。颜瀛紧紧地咬着嘴唇,唇上给他咬出了一抹鲜艳得惊心动魄的血色来。他忽然一扬手,狠狠地一马鞭抽了下来:"干什么?这样就想跑了是不是?"听潮心中有愧,不闪不避硬接了这一鞭,肩上顿时皮开肉绽。
可这样更令颜瀛怒极,鞭子如暴风骤雨挟着他的爱恨一起袭来。"你不是很强吗?你怎么不躲啊?你再躲啊!欺负了人就一走了之......你现在怎么不躲了啊!"听潮觉得心中某处痛得几欲窒息,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着:"就这样死了吧,就这样死在他的鞭下!如果能平息他的恨意,死又何妨?"听潮的衣服在鞭下碎裂,身上一道道新伤旧伤裸在风里,血味弥漫。颜瀛的鞭子举得重,带起锐利的破风之声,落下的力道却越来越轻。
过了一会儿,不再有鞭子抽来,听潮抬起头,只见颜瀛脱力地软软地坐着,泪流满面,目光无比地哀伤:"为什么?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听潮胸中的空气仿佛都被这一眼掏尽,嗫嚅了许久,才低声道:"那天我们都喝醉了......"话一出口,他就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只是喝醉了啊......"颜瀛忽然一笑,一股血线顺着他弯起的嘴角蜿蜒而下。他一手抚胸,身子摇晃了几下,从马上坠落了下来!听潮急忙飞身过去,将他接抱在怀里。
--从自己离开至今才过了三天,东宫的人动手好快!以他的武功,本不应该如此容易受到重创,想必是对敌时心神不宁。感觉到颜瀛的身体里不断有寒气散出,温度越来越凉,听潮什么都无法再想,抱起他翻身上马,一手带上另一匹马,向着最近的城镇急弛。
颜瀛整整昏迷了两天,而听潮也整整两天没有阖眼。东宫的杀手犹如附骨之蛆,简直令人一刻不得安宁。收拾掉第三批杀手,听潮回到房里,颜瀛已经醒了,斜倚在床柱上。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你受伤了?"颜瀛注意到听潮黑衣的右肩上有一块暗褐色的痕迹逐渐扩大。听潮同时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楚,也不在意。他起来去拿伤药,只是几步路,胸中剧烈的绞痛已经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身子还没好,就不要起来了。"听潮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小心地把他扶上床,擦去他额上渗出的细细的冷汗。"你的心脉被震伤了,寒气郁结,还要再调养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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