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高手斗茶最喜欢的,就是把茶粉浮沫斟出各种图案造型来比拼手艺。这就跟咖啡拉花是一个道理。薛蔺并非专业人士,但要斟出朵花来,才是简单的。
周围旁观的人目瞪口呆,看着薛蔺把五杯茶都斟出朵花来,再看看那锅羊肉茶汤的残羹,这其中谁高雅谁低贱,简直不言可喻。
室内弥漫了一种难言的难堪。
薛蔺气定神闲,优雅地端起其中一杯茶慢慢品茗,心里想的却是:你们爷爷我在现代都不晓得煎过多少次茶了,你们这帮孙子还在我跟前装专业,呵呵哒。
上流社会的人,玩的就是一个精致。平阳从没喝过拉花的茶水,看着薛蔺喝完一杯,又要去拿第二杯,她头一个没忍住。
萧玦心里藏的那股火气诡异地熄止了。
薛蔺气鼓鼓地凑到离萧玦很近的地方,把她的眉眼、鼻梁、嘴唇,甚至连头发丝都用目光抚摸了一遍。每抚触一处,嘴里就嘟囔一句:“洗眼睛进度达到十分之一……十分之二了……十分之七……”
萧玦哪里见过他这么可爱的一面?在他快要说出“洗眼睛进度圆满”之前,用拇指堵住了他的嘴,声音低哑地问:“你不是被她的绣帕辣到嘴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洗一洗?”
薛蔺的呼吸变得有点乱,女朋友说这句话时,眼睛里倒映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她用拇指抚触着他的唇。然后下一秒,用嘴唇代替拇指轻轻替他清洗起唇缝来……
第73章:
他吓得改口:“不,再怎么想上茅房,我都会憋住的!”
刘承颐原本脸色正难看,刚想提醒薛蔺不要忘了走中间路线,对方就来了这么一句。一时之间,连他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周围伴读也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
何征担忧地问:“你该不会是昨天受刺激受太大了吧?”
只有萧玦微微翘起了唇角。她一直不忍心逼他站到她这边来,今日,他倒是自己站了队。
萧玦诧异地看着他,他却因她的神色而更觉难堪。那双平时就像聚了水光般潋滟的大眼睛,这会儿因为难堪真泛出些水光来。她几乎生起他快哭出来的错觉。
她心底泛起怜意,亲了亲他的额头,安慰道:“挺浓的,我很喜欢。”
正在难过的薛蔺:……
这是什么怪异的安慰词?
萧玦起身下榻去清洗双手,但却在洗漱用的耳房里呆了不短的时间。
薛蔺在城墙上高兴得快疯了!淦,终于玩儿了票大的!
雁门之外是一片无垠的平原。到了春天,会长出繁密的各色野草。从城墙上看,视线轻易可以望到天地一线。
薛蔺站在城墙上远观战况。亲眼看到大业的高级将领们是如何带领部属,在敌军中穿棱杀敌、来去自如的。
刘雍白马金甲,所向披靡;刘承颐黑马银甲,罗刹降世;萧玦贪图行动迅捷,只着皮甲,与他那匹自幼磨合的绝尘马配合无间,在敌阵中穿棱如鬼魅一般,只看到阴影掠过,一片敌军便人仰马翻。
即使离得那么远,即使萧玦只穿了一身不显眼的皮甲,薛蔺依旧凭着他的身姿和腾挪轻易认出了他。
刘承颐马上就看懂了他的眼色,压住嘴角装作着急:“你是说你那块双线阴刻技法雕琢的变龙纹玉玦?那可是只有高门世族子弟才有资格配戴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丢呢?”
现场突然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面前的两位少年郎恐怕不是普通人了。
薛蔺把自己衣袍翻了个遍,忽然面带疑色地望着朱三:“……我记得,你刚刚好像撞了我一下……”
朱三吓得连连摆手:“不是我,我没撞你。”
原来女朋友的送命题都是问得有道理的啊。是他这个没能理解其中精髓的人有问题才对。
萧玦蹙着眉,忽然转身歪着步子朝外走去:“今天这酒不错,你要不要出来陪我喝点?”
薛蔺火速穿上衣服,就从屏风后钻了出来,心心念念地问她:“是吃醋对吧?”看到窗户还开着,又赶紧去把窗户关了,念念叨叨地,“不是叫你关窗吗?等会儿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再把门闩上,一转身,但见佳人提壶而饮,酒红佳酿自高处直落檀口,飞溅的酒液偶有落到唇角的,便顺着肌肤往下直淌。淌到衣领上,再淌到衣襟前,洇染一片红。濡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看了直叫人脸红。
薛蔺偏过头,不敢看她。
发泄的爽利感只出现了一瞬而已,随后而来的,却是更深了一层的痛苦与难过。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般失控。他明明娶了全大业最有权势的公主,这位公主还对他三从四德,不管他态度有多么傲慢,都对他三从四德。甚至还告诉他,要是想发泄,他可以随便纳妾。
他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脑海里闪过萧玦那张面对他时,永远微笑的脸。他突然觉得恶心!
他都这么过分了,为什么他还能对着他笑?
刚刚被绑着,不得自由,他还能心安理得地任她抱。现在嘛,他这个平时再三劝导她要矜持的人,就不太好意思继续被抱了。
他想站起来,她按住他的肩膀不让:“我帮你活活血。”
活血?薛蔺一下子想起鬼楼那一次,她也是把他绑了一回。后来怕他血液不畅,她就亲手替他推揉按摩了被绑的手和脚。这回绑的是月要,那岂不是……
他在“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跟“张开翅膀,随便她撸”之间游移不定。最后困难地作出选择:“公主……男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才开了个头,萧玦就容色转冷,直接把他从自己怀里端到旁边去了。
薛绍吓坏了,死死攥住薛蔺的手:“兄长救我,兄长救我!我们可是亲兄弟啊!”
柳氏也卟嗵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解释:“二郎,那个刘元晦有问题。他阿耶一直想拉拢你阿翁,这是在找机会给咱们家下套子,利诱不成改威逼啊。你可得想想办法,把你庶弟给保住啊,你不也是公主的伴读吗?”
薛绍连连应声:“对对,那个刘元晦在撒谎!我要真意图不轨,怎么可能你一点事都没有,我反而赔了条腿呢?”
薛从谦再是宠这两母子,也不是傻子。他一向得意于自己将庶子教得文武双全,却没料到原来自己教出来的,是个敢当街杀嫡兄的大逆不道之徒!
他浑身发冷,两只手不自觉地微微打颤,但又狠不下心让心爱的幺子去丽景门监狱。只能强自压抑,对薛蔺道:“你们三兄弟血肉相连,就是把骨头打断了,筋都是连着的。你不是说你跟刘元晦关系挺不错的吗?你好好帮三郎解释解释……”
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吩咐道:“也不能光是操练,带上人马,跟我一起走。”
萧川得令而去。
萧玦跟萧川说话是一种态度,低头跟薛蔺说话又是另一种态度:“我想带着他们去边境上驰骋射猎,一方面是练骑射,另一方面他们不能光只懂马刀的使用。”他用商量的语气问,“你觉得可好?”
薛蔺满心振奋:“射猎好啊,给我一把弓,我也要射!这玩意儿不像刀,会伤到自己。”
萧玦点头:“是,不会伤到你。会伤到别人而已。”
薛蔺:……
他有点不爽:“你这嗜好真奇怪,明明比我小,非要我喊你哥哥。明明是公主,非要我喊你老公。得得得,老公,行了吧?”想想不服气,“但你得还我三声。”
萧玦嘴角闪过一抹戏谑,故意逗他:“老婆。老婆。老婆。”
“……”
见他怄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她认真想了想,退了一步:“也行,都当老公吧。”说着,正正经经唤了起来,“老公。老公。老公。”一声比一声缠绵缱绻,直听得薛蔺红透脸。
很快,开张时间一到,工作人员就把排队等玩的人全放了进来。一时间衣香鬓影,马头交错,男男女女如流水般涌进场来。自有早就训练得当的下人导流,将贵客们送到他们想玩的项目场所。
一时间,整个围猎场热闹得如街市一般,喧哗不断。
薛蔺放心不下茶室那边的情况,就独自先去了那边。
茶室布置得十分清雅,铺设了竹制地板。竹本就是四君子之一,筛风弄月,清雅澹泊,向来为文人所喜。又早被奴仆一点点磨出了一层包浆,看上去莹润可喜,赤足踩上去更是凉爽。
细节处的周到,已令坐在茶室里的贵客们满意不已。
正想着,却见萧玦脸色忽青忽白,极不正常。
薛蔺愣了,卧槽,刘雍讲起狗皇帝杀他养女的事那么含血愤天,该不会真的用送从事特殊行业的女子入宫的方式来羞辱狗皇帝了吧?
他觉得头痛,这一个二个的,怎么都排着队在萧玦的身世上做文章呢?
骄矜如萧玦,这件事连他都没告诉过,只自己默默舐着伤痛。现在却被当众揭露了疮疤……
薛蔺怒从心生,忽尔问义宁帝:“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你的种?”
薛蔺一愣,暗骂一声,为了抢时间,火速从袖袋中掏出一铤金子往魁梧大汉身上砸去:“人给我留下!她的债我还了!”
不信你比金子飞得快!
可刘承颐还真就比金子飞得快,不仅抢先那铤金子落到目标地点,还反手将金子稳稳接在手上,回头对薛蔺露出抹志得意满的笑容。
急得薛蔺直往茶楼大门口抢!
然而等他跑到现场,赌坊打手已经躺在地上哀叫,而那位遭抢的小娘子也已勉力起身,拭泪向刘承颐这位恩公道谢了。
四只孔雀二白二绿,飞舞到萧玦身后,便收拢了翅膀落地。排成两列,拖着长长尾羽迤逦而行,宛如活生生的公主仪仗。
同样身着男装的侍女们拦在道路两边,将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瞻仰公主面容的人们全部拦在外围。
萧玦自带一股天生的骄矜审夺的傲气,缓步而行间,朗朗乾坤,独她是最显眼的一道景。
她走上这里最高的一座建筑明珠楼。那木梯是仿“响音廊”而制的,每踏上一级,便会发出不同的音声来。别的美人行走,不过被形容为“足下生莲”,她却是足下响音。完整地走完楼梯,一厥清音便流淌而出,惊艳了所有人的耳目。
整片空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不忍发出声响,破坏眼前奇景。
薛蔺早就厌烦来自刘雍的各种威胁论了,添了一句:“刘公既然这么忧心身后事,不如我命人把您抬去校阅场,让您亲眼看看阿玦现在够不够得人心,他这个行军副总管又号不号令得动三军将士。”
刘雍震惊不已,微微抬头,问萧玦:“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同于大业远征军才到雁门时,围困雁门的那二十万突厥军队。这回领兵出征的乃是突厥大汗,十万军队看似比上次少了一半,但却全是精锐。在这种情况下以少胜多,简直足以笑傲青史。
但不等萧玦回答,他的头又靠回榻上,有些认命地苦笑:“是出了奇谋吧?阿鸾,最擅谋断,你自然,在这方面,不会差。”
他不再发号施令了,萧玦的眼神反倒软化了许多。
萧玦死死扣住他的下巴,恨恨道:“你喜欢冰,镇,果,汁!”
啥?!“喜欢冰镇果汁是什么大罪吗?”值得你大晚上追杀到男人寝间里来?薛蔺被她这神逻辑弄得要疯。
他用一只手捂zhong点,另一只手推开她:“你到底喝了多少?刚刚你不是喝了醒酒汤的吗?怎么还醉成这样?”
她抓住那只捣乱的手,举高到他头顶,眼中恨意更浓:“你又喜欢上醒酒汤了?”
薛蔺:……
陈氏从一大清早就在忍怒,现在听到旁人作证,薛绍确是对她的稚奴起了杀心,薛从谦竟还一力偏袒!想到她可怜的稚奴不知道以后还会经历几次这样的事,又惧又气,人一歪竟昏厥过去。
吓得薛从谦赶紧去扶她:“夫人,夫人?”又是给她揉太阳穴,又是掐人中的。
薛蔺也吓到了,惊惶失措地冲过去:“阿娘,你怎么了?阿娘?”
陈氏悠悠醒转,气恨交加地流着泪,抖着手指着薛从谦,字字泣血:“就他薛绍才是你的儿子吗?稚奴也是啊。他再不讨你欢心,他也是你的血脉,你的嫡子……你平时宠着小妾,宠着庶子也就算了……现在你的庶子要杀你的嫡子,你居然还劝稚奴去帮着他开脱罪名……”
她情难自已地闭上双眼,一幕幕伤心往事袭上心头,将胸中怨怒又往上推了一把。再睁开眼,脸上已现决然。
第74章: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跑过来把茶水给偷了喝了?!”
旁边有人问道:“真这么好喝?”
刚刚抢到茶水的人立时就激动起来:“这根本不是茶水!这个薛郎君肯定是太想赢文湛兄了,所以往里面添了什么神药的!我刚刚喝第一口,整个人感觉就像是被完全净化了一样。味觉和嗅觉好像这辈子头一次醒过来了一样!”
“对对对,我也是。喝之前,没觉得有什么。喝完之后,一直到这会儿,嘴巴里面还余香未消。”那人耸着鼻子闻了闻,“我好像闻到花的香气了,是不是茶室外面栽了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