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方瑾离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楚,早朝时殿下吵成了一锅,为的就是要给齐方瑾行国师葬礼。虽然齐方瑾并非李道恒的老师,但是他曾为大楚奉常,连李道恒的父亲都曾称过一声“老师”,更何况齐方瑾名满四海,定然有不少人前来吊唁。得士者昌,失士者亡。大楚正是危急的时刻,若是连厚待士人都做不到,谈何平定三国之乱?
李道恒不是第一天看不过齐方瑾了,又迂腐又古板,当年齐方瑾被迫辞官回家他还助了一臂之力呢,国师葬礼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答应,任由殿下说得面红耳赤,就是不松口:“你们谁爱去谁去,但是他齐方瑾休想从大楚取走一分币帛!”
“帝君三思啊!”
“予不是如今才三思了!”
别人就罢了,齐晏平不仅要忍受丧父之痛,还要在这殿下受辱,好几次想冲出去说他不当这御史了,可是想到齐方瑾毕生的理想,即使他没有徐贞那样的才华,没有唐元那样的高位,却还是要去做,至死方休。
齐方瑾最终还是举行了普通的葬礼,徐谦处理起这些事情来熟悉异常,齐晏平都觉对他不起:“谦儿,辛苦你了。”
这两日,朝堂之上的事满安南都闹得沸沸扬扬,徐谦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安慰道:“老师一生最重礼义,非国师而行国师礼,定非老师所愿。”
齐晏平颓丧地点点头:“谦儿说的是。”
齐晏平是齐方瑾的嫡长子,很多事情都得他亲自来做,徐谦只帮忙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和守灵而已,反正他本来也在服丧,除了忙碌一点,真没什么不一样。
齐方瑾逝世的消息传得很快,前来吊唁的人也多,连着好几天,齐宅人满为患,好在这些人都是为着一份真心的仰慕而来,并没有人闹事,徐谦和冯凌还顾得上。
消息传到蜀中的时候,颜俞正和赵飞衡讨论下一步的计划。前段时间因着徐贞的事,两人冷了好长一段时间,颜俞一路回到蜀中,亲自上门致歉,两人这才恢复常态。
屋里挂着一副巨大的地图,因为长久使用有些陈旧,赵飞衡的剑在蜀中北部划了一圈,叹气道:“这地图也该换了,天下局势瞬息万变,恐怕来日便没有能用得长久的地图。”
“会的,”颜俞盯着图上某个点,好似出神了,“一定会的。”
“只不知,你要怎么走这一步?”赵飞衡“锵”的一声将剑收回鞘中。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颜俞看向他,“你交了这么久的友,也该用上了。”
赵飞衡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还没出声,门外便是一阵急切而慌乱的脚步声,再下一刻,两人就看见薛青竹急急忙忙地进来了。
薛青竹脸上显出半分惊愕,他没想到赵飞衡会在这里。
颜俞笑:“慌什么?”
看薛青竹似乎很为难,赵飞衡直觉有大事发生,也没跟颜俞开玩笑,直接问薛青竹:“出什么事了?”
薛青竹张了张嘴,还是不言。
颜俞终于大发慈悲:“有什么事是翼之听不得的?无妨,你说便是。”
“是南楚的事。”薛青竹顿了一下,舔舔干燥的唇,果然见着颜俞忽然就敛了笑意。
“齐方瑾先生,”屋里一片死寂的沉默,唯有薛青竹的声音回响,“已经驾鹤西去了。”
颜俞脑子一空,随后便是“嗡嗡”的响声,眼前景象分明清晰无比,他却觉得自己仿佛灵魂出窍。不是,他说什么了?他说,齐方瑾,齐方瑾,是,是我的老师,已经走了?死了?我以后再看不到老师了?
他心中一片茫然,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无意识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没被绊倒。
“颜相!”薛青竹立刻扶住了他。
赵飞衡也震惊万分,看着颜俞失魂落魄才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上前两步,一边扶住颜俞,一遍问薛青竹:“是不是真的?”
薛青竹觉得这消息可真是罪过,自己传这消息,那就是罪大恶极。他眼神躲闪一阵,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翼之······”颜俞木木地一转头,两行泪水决堤而出,“那是我老师,那是我唯一的老师。”
“定安,节哀。”
不知道为什么,赵飞衡这一句“节哀”出来,颜俞心中却更觉悲哀,当即放声大哭,双脚好似已支撑不住身体,就靠着赵飞衡和薛青竹左右扶着他,才勉强站住。
怎么才能节哀呢?他没有老师了,再也没有了。他曾以为语言可平天下救苍生,但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语言真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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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白居易)
当天晚上,颜俞在院子里朝安南的方向,照着祭拜的礼仪拜过,而后在屋里沉默着跪了一晚。
他记得老师第一次带他去安南的大湖看荷花,那时候冯凌还没有来,他偎在老师怀里,看人家热热闹闹地赏花,自己也吵嚷着要,老师耐心地哄他:“等俞儿长大了,就可以去摘花了,俞儿要快点长大啊!”
后来路人看着孩子可爱,便随手送了他一朵荷花。他两手玩着荷花,感觉身体一颠一颠的就回家去了,他甚至忘记了老师抱着他一整天,没让他走过一步路,只记得那一天的夕阳,金灿灿的,晃眼得很。
之后几年,冯凌就来了。他因为吃冯凌的醋被狠打一顿,还跟老师闹了好久的脾气,上完课吃完饭就回房躲着,老师来看他,他就把被子扯过头顶,假装睡了,搞得一旁的徐谦也难做得很。
“俞儿,老师要出门去了,你在家里,要听兄长的话。”
他在黑漆漆的被窝里身体一僵,又听齐方瑾道:“此次出去,少说要大半年,老师回来要检查课业的,俞儿不可荒废。”
大半年,他还没反应过来大半年该是多久,就听到渐渐离去的脚步声。
“老师不要丢下俞儿!”他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身上的伤疼得他眼泪直流,却还是用尽力气冲出去,抱住了老师,边哭边扯着嗓子喊,“老师不要走,老师是不是不要俞儿了?!”
他哭花了一张小脸,丹凤眼滚出热烫的泪水,老师给他擦了擦眼泪,说:“老师没有不要俞儿。”
“老师就是不要俞儿了,有了新弟弟,兄长和老师都不要俞儿了!”
“俞儿!胡说!”老师把人抱起来,宽厚的手掌为他擦着眼泪,“老师不会不要俞儿的。”
齐晏平曾说,老师一生就这么一点舐犊之情,全都给了他。
但是最后,老师说我们师生走到这里,此后你再不是我的学生,老师还说我将一生以你为耻,至死不改。
是真的至死不改吧,他只是没有想到,死会来得这么快。
次日早朝时,朝堂上少不得要讨论这件事,赵肃看颜俞一直低着头,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还特地安慰了他:“颜卿,昨日寡人得知消息,也是夜不能寐,寡人知你心中悲痛,但也要保重身体。”
“多谢王上。”颜俞眼眶红肿,他虽从来不认同齐方瑾那套道德礼仪教化的说法,但是齐方瑾十几年来对他的养育和教诲不是假的,“臣想请一道旨,为齐先生行国师葬礼。”
朝堂之上立刻响起窸窣之声,赵恭今年开始跟着上朝了,只冷眼旁观着,看这个朝廷究竟是不是颜俞说了算,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竟是他老师单尧:“王上,不可,齐方瑾乃南楚学士,虽无官职在身,可名望甚高,我蜀国若为其行国师礼,难免有向南楚低头之意,万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齐方瑾不仅在南楚名望甚高,全天下都知道他的才名。”颜俞别的可以不争,但这份礼他一定要争,哪怕齐方瑾以他为耻都阻止不了他,“为齐先生行国师礼更显示王上礼遇才士之心,若连南楚学士我们都可以以礼相待,天下名士自当争相入蜀。”
“王上,按照礼制,国师葬礼耗费甚大,蜀中仍在重建四城,今年出兵又耽搁了耕种,实在承担不起!”
赵飞衡又立刻接上:“齐先生棺椁并不在蜀都,行国师葬礼不过虚礼,并不花费什么,治粟内史多虑了。”
有人声援颜俞,自然也有人声援单尧。“若只是虚礼,恐怕并不能起到收拢天下士人的作用,如此费力不讨好之事,又何必要做?”
“你以为天下士人来瞻仰的是齐先生的遗容?不过是看看王上能有多礼贤下士罢了。”
“难不成天下士人想看什么,我蜀中就要做出什么姿态?”
“民心所向方是天下正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明白?”
一人一句,朝堂即刻吵成一锅粥。
颜俞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上次还是他在狄行面前当哑巴逼得赵肃出兵,这一次他同样没有争执,只是在一片嘈杂之中抬起眼,深深地看了赵肃一眼。
赵肃本来就摆明偏心颜俞,这几年来几乎回回都是颜俞要什么给什么,此时又怎么会计较区区一个国师礼?齐方瑾已死,一个死人就能翻出多大的浪来?颜俞看他这么一眼,他便当即挥手阻止了还要继续争辩的朝臣:“众卿不必多言,颜卿所言甚是,便照颜卿说的办。”
“多谢王上。”颜俞毫不意外,跪地谢恩。
倒是赵恭在一旁看着父王对颜俞的宠溺劲儿,不像君臣,倒像夫妻。
因为没有齐方瑾的尸体和衣冠,国师礼也很简单,只是为齐方瑾立了块碑,开设灵堂,要求蜀国国君及官员祭拜,也允许蜀国百姓前来祭拜。齐方瑾说一生以颜俞为耻,却不想,唯有颜俞为他办了这样隆重的葬礼。
魏渊知道消息还要晚些,那时齐方瑾身死的消息已传入北魏,只是不知真假,他便和齐映游相互安慰着,实际上心里早有了判断,因而再收到冯凌的来信,竟没有太难过,只是知道再无希望罢了。
边界已经戒严,魏渊和齐映游没法回安南,只得在家中设了灵堂祭拜。
齐映游很多年没有见过齐方瑾,回想上一次与祖父说话,便是自己大婚之日,她那时不知道,原来这样喜庆的日子也可以是她与祖父之间最后一眼。
她向来克制自己的情感,祖父常说“发乎情,止乎礼义”,她对徐谦的心意,从来没有人看出来,可是这一次,她却没法止住心里的悲伤,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砸。
“娘亲······”魏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从没见母亲这样哭泣过,当即慌了七八分。
魏渊知道齐映游伤心,便揽过魏洋,轻声安慰:“洋儿这几日要乖,不要让娘亲生气,过来,跪下······”魏渊引着魏洋在灵堂行祭拜礼,齐映游看着,想到齐方瑾还未曾见过这个曾孙,又是一阵泪流不止。
“天地乃逆旅,老师,你我,都不过行人罢了。”魏渊拍了拍齐映游,当作安慰,“不必太过伤心。”
齐方瑾的国师葬礼结束后,颜俞就向赵肃提议:“王上,不如将蜀中北面与魏国接壤的三座城池割给北魏。”
“什么?”赵肃怀疑自己听错了,从来都是抢着要土地,现在怎么又要让人?
“我蜀中从南楚收来七城,而北魏一城未得,借他人之力,当报他人之恩,出让一半,是应该的。”
赵肃沉思片刻,才终于想明白颜俞的意思,割这三城不是什么报恩,而是博取公正体恤的美名,魏王接受了这三城,必认为蜀国值得结交,至于晋王向来斤斤计较,应当做不出主动割城一事。
颜俞这是在挑拨离间。
“如今,不是三国合纵吗?”赵肃不解。
“三国合纵不假,但合纵的目的只是灭楚,如今楚国连失十五城,实力大损,灭亡是迟早的事,等南楚灭了之后,王上便要面对魏晋了。但若真等到那时,恐怕就来不及了。”
所以他要现在就开始削弱魏晋两国的实力。
“为何不联晋抗魏?”
“因为魏王庸碌,若能借魏王之手除去晋国,王上的统一之路会顺利很多。”
赵肃说不上为什么,尽管颜俞帮他打算了那么多,他依然不觉得多开心,他本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是这个乱世逼着他去杀人,逼着他成了沾满血腥的暴君,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回到年轻时,在聚峰山底遇见卫氏,又或者,带着颜俞归隐山林,如果他愿意的话。
“王上?”颜俞眼瞧着赵肃在自己面前走了神,实在忍不住。
赵肃回过神来,颜俞瘦了很多,脸庞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眼睛里布满悲伤。“就照颜卿说的办,颜卿这段时间劳累伤心过度,好好休息才是。”
“多谢王上关心。”
却说大楚小半年内就损失了十几万兵力,又不得不防着三国再次来犯,李定捷便请旨征兵,只是大楚百姓的生活原已经过不好了,许多人家也就一个成年男性,或许还是唯一健康的劳动力,帝君连这个都要带走,又惹出一阵阵哭天抢地的喊声。
“将军,这是我们家最后一根苗子了,他才十三岁啊!”一个老妇女扯着士兵哭诉,两手拼命扯着士兵的一角衣襟,仿佛这样就能把她的孙子留下一样,“他要是走了,我们家就绝后了!求将军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去去去,每家每户出一个人,谁家都一样!”那士兵一脚将老妇人踹倒在地,刚被抓住的瘦小孩子即刻哭着挣脱束缚:“你们干什么?我都说跟你们走了,为什么还要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