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隅聪明,学习又早,如今已把常见的字认全了,可以自己读书,但未必知道意思。
冯凌态度温和,他竭力模仿着齐方瑾和徐谦教他读书的样子,问过秦文隅的情况,便耐心地引导他。
不过两日,冯凌便把世子身边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秦文隅生性良善,身边的人也忠心,这个位置确实安全,只是冯凌志不在此,若是真让他等到秦文隅登上国君之位,再施行变法,这也太久了,最重要的是,他在这里,没办法知道外面的消息。
冯凌正想着要怎么去了解东晋的朝堂,秦文隅却垂着头到他跟前来了。
“世子怎么了?”
“先生说要检查我背书的,我没有背完。”秦文隅很是委屈的样子。
冯凌记得,以前他要是没背完书,老师和兄长是要打人的,但秦文隅又不能随便打,他笑着说:“可是要背的太多了?”
秦文隅摇摇头:“是学生走神了,没有专心。”
冯凌默默叹气,心想你可是世子啊,将来的国君,要是晋王知道······冯凌脑中一道光闪过,将秦文隅拉到身边,柔声问:“世子以前可让王上检查过课业?”
秦文隅像见了鬼一般,立即惊恐地摇摇头,他不算十分的聪明,换过很多个老师,就没有人夸过他一句,要是他拿自己的课业去给父王检查,怕不是要被打死!
“世子别怕,王上终日忙于天下统一大业,未能常享天伦之乐,若是世子能常常去向王上请教,不仅自己会精进更快,王上也会很高兴的。”
不,这怎么可能?秦文隅想都不敢想。
冯凌却想,这晋王平日对孩子是多凶,孩子连去见他一面都不敢。
“世子,听先生一言,我们试一次,嗯?”
☆、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晏殊)
冯凌离开后,整座齐宅就只剩下徐谦一个人了。他没有回家里去,相比徐府,这里更像是他的家,更何况无论在哪里,都是一身丧服,倒也没有什么区别。齐方瑾一生勤俭,留下大量积蓄,养着这座宅子不成问题。原本宅里童子就少,徐谦留着没用,又遣散了些,只剩四五个洒扫屋子的,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安南的秋天来得迟,如今才能感受到秋风的萧瑟。微微发黄的树叶自徐谦耳边飘落,他站在院子中,想起除夕夜齐方瑾问他们平生可有什么遗憾,他那时闭口不言,如今想说却无处可说了。
亲友皆散尽,故人不曾还。
他从黄昏一直站到夜间,风露沾湿襟袍,寒意侵袭,可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他只是在等,等一个人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亲友尚可温残酒,故人来年踏春归。但是他只听到秋风簌簌吹过将落未落的枯叶,吹过他单薄的衣衫和满是荆棘的往昔。
但这世间的悲欢本就不相通,似乎世上只有一个徐谦如此悲伤,而别人都各自欢喜。狄行回来这一路上心情便愉悦得很,虽说割城那事是赵肃授意,赵飞衡交接,但颜俞怎么可能摘得清楚?更何况,单尧传回来的证据里,矛头全都指向颜俞,这不是摆明了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了吗?狄行得意地回信给单尧,要和他准备进行下一步的计划,接着去向秦正武复命。
“此次北魏突然出兵袭我东晋北面,可查清原因了?”
狄行当即恭恭敬敬禀告:“臣一边派人前往蜀都打探,一边亲自前去与魏南甫商谈,如今已然明白,原来是颜相暗中作祟,教那蜀王分了三城给魏王,说是补偿北魏出兵,合纵更应同甘共苦,却并未将此事告知王上,导致魏王偏信蜀王,认为我晋国借北魏之力壮大自己,因而出兵伐我。”
“颜相?”秦正武语气没有起伏。
狄行赶紧呈上单尧派人送来的赵肃割城诏令的拓本,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依颜相所言,将北方三城割让给魏国,以求取两国和平友好”,眼看着秦正武的脸色渐渐变了,狄行又立刻把当日和他一道前往魏南甫营帐的随从叫来:“你把那日从魏南甫那里听到的话如实向王上禀告,王上面前,不可有一句虚言,否则定教你不得好死!”
那随从战战兢兢,一五一十地把那日的情形给说了,秦正武一直沉默不语,狄行便挥手让那人退下:“王上,人证物证俱在,这颜相实在是不可信哪!”
其实秦正武并非要求辅佐他的人是什么君子,只要好用就行,但是这般陷害他,明着帮他,暗中又损他,他实在容不得。
狄行继续扇风点火:“王上,颜相如今虽然并相三国,但说到底还是蜀国的人,待南楚灭亡后,魏、晋、蜀逐鹿中原,颜俞还是要对付我们的,如今南楚危在旦夕,灭亡不过是早晚的事,他这是要提前削弱我们,好让蜀中占上风。”
这也像是聪明人能干出来的事,只是秦正武没想到,颜俞竟然这么早就想到了合纵分裂之后的事,眼光倒也长远。这样的人,若不能为自己所用,那便更不能为别人所用了。
“设计到寡人头上,好胆量!”秦正武面色不善,狄行正想说如何处置颜俞,却被打断了,“不急着收拾他,可有办法解如今之急?”
狄行缓了缓:“当前之事不难解,臣可前往魏国向魏王解释个中缘由,魏王不是糊涂人,最不济我们也可割几城给北魏,何况,将来这四海都是王上您的,不如现在让魏王替您照管照管?”
秦正武点头,对此颇为满意,顺口问道:“那依你之见,颜俞该怎么处置?”
狄行总算是等到这个问题了,他尽力克制着要露出的得意之色:“王上可以借由北魏出兵伐我一事责备颜俞失职,收回我晋国相印。”
“只是收回相印吗?”秦正武显然不满意,“这般阴险狡诈之人,不杀不足以泄愤!”
这可是正合狄行的意了:“王上莫要着急,即使您收回了晋国的相印,颜俞仍是魏蜀两国的相,若是我们自己动手杀他,反倒落了天下人的口实。臣会在出使北魏的时候说服魏王收回魏国的相印,再私下修书一封至蜀,蜀王赵恭刚继任,对颜俞颇为忌惮,只需稍加挑拨,点着赵恭对颜俞的怀疑之心,剩下的就可以让赵恭来处理了。那时颜俞身无官职,也没有国家能庇护他,自然是逃不了的。”
秦正武生气归生气,却难免可惜:“没有颜俞,恐怕将来举步维艰。”
狄行知道秦正武这两年来吃尽了颜俞给的甜头,一时半会根本就舍不得,须得赶紧断了他的念头:“王上切不可为这样的人可惜,再有才华,将来也是害了自己,若不斩草除根,恐怕后患无穷啊!”
“你可有把握?”
“臣定当竭尽全力!”
秦正武沉吟片刻,忽而一挥衣袖:“好,此事交由你办,不容有失!”
狄行心中欢喜不已,却也没有被冲昏头脑:“有件事,恐怕要向王上请一道旨。”
“有什么话就说。”
“若要拉拢魏王,恐怕得给他一点面子,听闻魏王有一侄女,及笄多年,尚未出嫁,王上若是愿意,与其联姻未尝不可。”
“王后薨逝多年,寡人一直未立新后,难道要魏方的侄女来当我这晋国王后吗?”秦正武不满意这个建议,就算是魏方的亲女儿他都不一定看得上,更何况是侄女。
“王上,不过卖魏王一个面子罢了,您若看不上,娶过来冷着她就是了,不过给她一个王后的虚名,有何不可?”狄行卖了个关子,“况且这王后到不到,臣都是有办法为我东晋获利的。”
秦文隅今日是要来向秦正武报告功课的,冯凌撺掇了他几日,说得他心痒痒,又教他写了一篇八岁的孩子根本写不出来的文章,秦文隅这才有了底气。最重要的是,冯凌告诉他,如果王上看不到他学习的成果,可能就会认为老师无用,之后恐怕也不能再同他一起学习了。秦文隅当即被吓了个半死,他喜欢冯凌,要让冯凌留下。
到了大殿门口,秦景宣却说父王正在里头与狄先生商议事情,让他在外头等一等。秦文隅实在耐不住,便自己往前挪了几步,小小的人儿都快贴到关着的殿门上了。原本听着他们商议什么王后,心中痛苦非常,他那两年没了母亲,宫中便没有什么人陪伴他,其他王妃见秦正武不常来看他,也对他冷眼相待,如今若是来了新王后,他不就要被人欺负了吗?
正想冲出去说不要,又听见他们说到颜相的事,听这意思,好像是要派人去收回晋国相印了。秦文隅虽小,却也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当君王的,偏生性格柔善,此时听他们商量如何处置颜俞,心惊胆战,双腿颤抖,差点站立不住。
待得狄行终于把事情说完,退出之时见到秦文隅,也不行礼,只冷冰冰地笑着:“世子怎么在此处?”
秦文隅有点怕狄行,总觉得他阴森森的,但又不敢在父王的殿外造次,便回答:“我来找父王看功课,新老师教了新的书,跟以前不一样。”
狄行眉头微微一皱:“世子何时有了新老师?又是哪位名满天下的才子?”
“狄先生倒是说对了,确是名满天下的才子,”秦景宣上前一步,“世子的新师便是日前入晋的冯公子,齐方瑾齐先生的学生。”
日前入晋?他怎么不知?哼,又是齐方瑾的学生,真是阴魂不散,看来处理完颜俞还得再处理一个。狄行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得此名士为师,世子将来必定学富五车。”
秦文隅没觉得他是在夸自己,反倒被他皮笑肉不笑的吓退了一步,秦景宣撑住他后背,不让他露出怯色,说:“世子进去吧。”
秦文隅连话都不说,赶紧跑进了殿里,往日他从没有这般惊慌失措的样子,故而秦正武颇为不满,轻轻皱眉:“跑什么?”
秦文隅立即站住,跪下行礼:“儿臣见过父王。”
“嗯,”秦正武应了一声,“何事惊慌?”
“儿臣,遇见了狄先生。”
“狄行有什么好怕的?”秦正武不以为意,“有什么事?”
秦文隅双手捧着自己昨天写的文章:“这是功课,请父王过目。”
秦正武知道自己儿子不是什么聪明盖世的人,平日对他的功课也并不放在心上,却不想今日扫了几眼,却震住了:“这是你老师教你的?”
“是。”
秦正武看着文章开头那句“大君任法而弗躬为,而事断于法矣”,似笑非笑,心想这齐方瑾迂腐刻板,倒教出了这形形色色的学生,也是有趣。
“儿臣想要老师留下。”秦文隅似乎发现父王也没有印象中那么可怕,大着胆子道。
“嗯,”秦正务随手将文章还给他,“你说留下就留下。”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陈毅)
冯凌见到秦文隅归来,正想旁敲侧击地问几句朝堂上的事,却不想,这孩子失魂落魄,他突然心一软,忙问:“世子怎么了?可是文章写得不合王上心意?”
秦文隅茫然地摇摇头:“父王说,先生可以留下。”
“嗯,”冯凌心中一片柔软,也顾不得那么多礼数,干脆把孩子抱起来,“那世子怎么心不在焉的?可是因为别的事情挨骂了?”
秦文隅先是一惊,因为身份的关系,在他记忆里,是没有人这样抱着他的,可是僵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这样挺好,便把自己的小脑袋埋进了冯凌怀里,一个劲儿地摇头,蹭得冯凌发痒。
冯凌好笑,知道自己心急了,不过一个八岁的孩子,苛求他这么多做什么?自己八岁的时候读个书还磕磕绊绊的呢!“既然无事,先生给你说新的书,好不好?”
秦文隅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些,便点了点头。
可是,讲新课也不能阻止秦文隅走神,一开始冯凌还当他是孩子心性,又去见了一回父亲,便不与他计较,只是短短半小时内,他已走神了好几次,冯凌也真是看下去了。
“世子,世子!”冯凌手中的戒尺在桌上敲了一下。
秦文隅猛然回过神来,见冯凌拿了戒尺,害怕自己下一刻就要挨打,看也不敢看对方,只怯怯地应了声:“先生。”
冯凌暗自敛了怒意,沉着气问:“世子今日可有心事?”
这是先生第二次问了,不如说给先生听吧,秦文隅纠结了一会,缓缓开口:“先生,学生今日听闻一事,心中疑惑,望先生指教一二。”
“你说。”
“昔日颜相为父王出谋划策,连取洛辅五城,后并相三国,又助父王取得南楚八城,晋国方有今日鼎盛,但如今父王对颜相起了疑心,要行鸟尽弓藏之事,学生不知是否正确,此为一惑。此外······”
“你说什么?”冯凌不可置信,但是秦文隅太单纯了,他连撒谎都不会,偷懒半个时辰就要一脸愧疚地来认错,怎么可能捏造得出这种话?
秦文隅以为冯凌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颜相于我晋国有功,而父王却要杀之而后快,是否可以?”
“当然不可!”冯凌斩钉截铁地回答,他颤抖着,克制着,“还有什么?”
秦文隅不知他二人是兄弟,被冯凌激动的模样吓到了,战战兢兢地回答:“还有,狄先生以离间之计挑拨颜相与蜀王的关系,可为上策?”
“小人所为!”冯凌咬着牙,他的兄长春日出兵南楚,正是炙手可热,如今大半年过去,便已是此番光景,晋王未免太凉薄。
“先生······”秦文隅这些天都没见过冯凌如此激动的模样,这会都快吓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