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必多说,你既然如此说了,想来心中也是有了人选,直说便是,朕恕你无罪。”齐策挥手打断林司衍,眼底有了些不耐烦。
自那次治盗一事后,齐策总会时不时地询问林司衍一些看法,若是平时,即便是有了想法,林司衍也定是含糊其辞,回答地不显山不露水,但也让齐策挑不出错处来,但今次,可是个好机会……
“是。”林司衍低低应声,如善从流地回答道,“奴才认为,此次抗敌,应当由骠骑将军带领!”
“哦?为何不是何劲带兵更好?”齐策有些诧异。
“大将军纵横沙场多年,骁勇善战,沙场经验更是丰富,由大将军领兵固然是好的,但——”林司衍停顿了一下,话语一转,“大将军已到知命之年,应是享天伦之乐之时,古来行军打仗便是劳苦,西北之途路途遥远,奴才恐大将军贵体有恙……且骠骑将军亦是百年难得的将才,于战场自有一套制敌之法,故奴才认为此次由骠骑将军带兵更为妥当。”
说完后,林司衍依旧低着头,静待齐策思考,只是隐去了嘴角泛起的冷笑。
“行了,起身继续来磨墨吧。”
齐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语气亦是平常的平平淡淡,只是当林司衍起身时无意间与齐策对视了一眼,那眼神深沉,似是带着探究,看得林司衍心下一紧,但齐策又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眼睛,继续批着奏折,似乎那一眼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但不管齐策那一眼是否有深意,都无妨,他这一番话的目的本就不是对着齐策的。
翌日,林司衍在御书房这一番话像是自个儿长了翅膀一般,飘出宫门,传至几家文武大臣的耳朵里。
第三日,大将军何劲跪在大殿之上,自动请缨,语气诚恳,铿锵有力,并立下军令状,天子无法,只得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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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策今日得空,去了东宫抽察太子学业,不过半响,又命人传话,说是要教太子骑射,让林司衍将骑射所穿的胡服送过去。
林司衍捧着明黄的胡服走在去往校场的大道上,忽然瞥见前方迎面走来一身穿黑色补服的粗壮身形,补子上绣着凶猛有神的金碧麒麟。
林司衍顿了顿,停下脚步,垂下眼睑退至一旁,等待那人过去。
“你就是承恩?”
那粗壮身形的人将要经过林司衍时突然停了下来,粗声道。
不知是这几年来何家的风头太盛还是怎么地,何劲占据着天启第一武将的名头多年,傲气了不少,身材也逐渐地发福了,早就没有了七年前林司衍见到的凛凛气质,看着倒越发像一个粗俗的武夫了,他当时对齐策说的那番话倒也不是胡乱编造的。
“奴才正是。”
“抬起头来。”
林司衍依言,微微抬起头,只是视线停留在何劲的领口。宫中有规矩,奴才是没有资格直视朝廷命官,当然,如果那人是如喜来那般的大总管的话,那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何劲嗤笑一声,讽刺道:“老夫还以为那人的儿子会是个什么好人物呢,原来不过也是以色事人的玩意儿,学做女人吹吹那枕边风罢了,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老子便有什么样的儿子!”
林司衍无动于衷,似乎何劲口中说的人不是他,也与他无关,只是藏在袖中的手不断攥紧了,有些日子未修剪过的指甲刺进皮肉,刺激着林司衍的神经,支撑着他的理智,让他不至于冲动行事。
许是没瞧见林司衍的愤怒,又觉得在宫里跟他这么个“罪臣之子”计较失了身份,何劲冷哼一声,骂了句“孬种”后,拂袖而去。
何劲与他父亲一直都是死对头,无论是官场,还是情场,林家被灭,何劲想来也是废了不少神,出了不少力!
林司衍缓缓吐出积压在胸口的一口浊气,松了攥紧的手,手心已有四瓣弯月形的痕迹。
不过无妨,十恶不赦的囚犯临死前都有一顿饱饭,威风许久的大将军临西去时,乱言几句他也不是不能容忍。
此一去,望大将军一路走好,父亲在下面没了你这么个对手,想来也是无聊得很!
林司衍盯着何劲渐行渐远的身影,眼中波诡云谲。
第40章
林司衍垂手站在校场边上,他有些无聊了,目光不自觉追随着校场上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
胡服是北方民族的服饰,衣身紧窄,没有宽大的袖袍和松敞的下裳,最是适合骑马射箭。
齐策一袭明黄胡服贴身,腰上束着系带,更是显得他肩宽腿长、精神抖擞,此刻他正策着马,两腿夹着马肚,自散袋中抽出三支箭矢,左手握弓把,右手拉弦引射,姿势潇洒,动作利落,英气逼人。
“嗖!嗖!嗖!”
三支利箭如猛虎出栏般飞出,摩擦着着空气,三声铮响,一一正中红心!
年仅十岁的小太子齐恒惊呼出声,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又克制地咽下已到嘴边的第二声叫喊,一张小脸激动地通红,双眼亮晶晶地闪着,盛满了孺慕与钦佩。
“父皇!”
齐策驾着马踱了回来,因为齐恒年纪还小,齐策怕他驾驭不住烈马,所以选的是一匹性情温和的小马驹,而齐恒身量也小,因此,他们父子二人虽同是坐在马背上,但齐恒矮了齐策大半个身子,只能昂着头仰视齐策。
齐恒克制地,故作大人模样般开口道:“早听皇祖母说父皇骑射一流,如今一见,当真令孩儿钦佩不已。”尚且稚嫩清脆的音色中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激动与自豪。
齐策不可置否地笑了笑,素来严酷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与为人父的慈爱。
齐策胯下马,走到齐恒身边,手把手地教齐恒御马。
林司衍视力极好,即使相隔数米也能清晰地看到齐恒受宠若惊地看着齐策,而后随即反应过来,神色十分认真地听齐策讲话,嘴角要翘不翘的。
林司衍看着校场中父子情深的二人,心口莫名有些拥堵,这天伦之乐,连冷酷薄情如齐策也不能幸免。
小太子如今也十岁了,虽身在帝王之家,将来或许会有诸多无奈与压力,但起码此刻是快乐的,而他的十岁,却充满了腥风血雨,尖叫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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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西北传来捷报,突厥已退至边境之外,并承诺日后如期缴纳朝贡。齐策大喜,命户部颁发粮草彩缎,工部发御酒三百坛,差内臣贾思前往西北,犒赏三军,(出处清钱彩《说岳全传》)待何劲归来时,加爵封侯。
然,十日后,军中来信,大将军病危,已时无多日。
一个月后,大军凯旋,然而个个神色悲哀,在他们的后方,运着一副棺材,棺材里躺着的正是大将军何劲!
圣上哀痛,封何劲为忠武侯,以侯王之礼下葬,且何劲之女何嫣贤良淑德,封为贵妃。
第41章
“你受伤了?”
林司衍甫一踏入房门,便看到十一端坐在桌前,他吓了一跳,看了看外面,好在外边无人,林司衍赶紧反手关上门。他原本是想责问十一为何这般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他的屋里,他院里虽然一直冷冷清清的,周顺也安分老实,不会乱走,但也担不起一丝被发现的风险。然而,待林司衍靠近十一时才发现他左肩包扎着白布,白布上已是血红一片,且仍有血色晕开,原本到嘴边责问的话却改了口。
林司衍来不及听他回话,脚下转了个方向,朝柜子那处走去。
“我听得是你的脚步声,才未躲。”十一为人淡漠,却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他看到林司衍进门时的那一瞬愠怒,出声解释道。
江湖人都是这般有本事吗?既可擅闯皇宫,也能闻脚声辨人?
林司衍没有说话,取了金疮药与干净的白纱回身,小心地替十一拆了肩上染满血色的白布,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都外翻了出来,看着有些恐怖。林司衍沾了些茶水,替十一擦干净伤口边上的污血,污血融了,略有些黝黑的肩膀露了出来,刀伤没有伤到他肩上的烙印,林司衍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最终还是安安静静地替他涂上金疮药,再重新包扎好伤口。
一回生二回熟,先前十一在林司衍这里的那两天都是林司衍帮他更换纱布的,而且做这事也不麻烦,林司衍如今也熟练了,几下便包扎好了。
期间十一神色仍是淡然的,连一声闷哼也无,若不是林司衍看见他面上有冷汗渗出,还真以为这人失了痛感。
“那人不是我杀的。”
“什么?”林司衍一时没反应过来十一说的是什么。
“你叫我杀的那人,是病死的,我没有动手。”十一解释道。
当初齐策问林司衍看法,林司衍提议说觉得裴卫带兵更好,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让裴卫带兵,也不是给齐策意见,他真正的目的是让何劲听到。
何劲官至大将军,宫里定是有他的耳目,林司衍不需要做什么,在御书房里那番话也一定是会有人告知何劲,何劲虽是个将才,却有个极其致命的弱点——他冲动易怒!
何劲最初请缨,不过是因自己身为武官之首,不得不带头做榜样而已,他已到知命之年,行兵打仗多年,自己身体如何、行军之疲、作战之苦自己岂能不知?不过逢场做戏罢了。再过几日,他手下那些武将必会纷纷劝说,恳请大将军保重身体,多留些机会给后生,而到那时,何劲“拒绝不过”,如善从流地退下来,既在皇帝百姓中赢得了好名声,又免去了行兵之苦,岂不一举两得?
可他偏偏,要搅了何劲这如意算盘!
林司衍在御书房中的那番话明褒暗贬,明里是说体恤何劲身体,暗地里却是嘲讽他年老体衰,不中用了,御书房里伺候的下人,可不单单只有何劲一个人的耳目,他能知晓,旁人自然也能知晓。
何劲一生都自负,尤其是对自己领兵打仗的本领,如今被他一个死对头的儿子,且还是那么低贱的内侍看不起,他焉能不怒?
况且林司衍提议的骠骑将军裴卫,也是当年拥护齐策的武将之一,近年来战功不断,逐渐升至骠骑将军一职,且裴卫的儿子裴墨亦是后起之秀,前年的武举,仅仅是以分毫之差落了何琛一步,得了个武举的榜眼,蒸蒸日上的裴家已隐隐有赶超何家的趋势了,若此次由裴卫带兵,若是败了还好说,若是赢了,那他何家武官之首的位置可就十分危险了,他何劲又怎能不急?
所以第二日,何劲便在早朝上请缨,且还是立下了军令状,他都做到这等程度了,齐策心中便是有了其他更心仪的人选,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得不应允了。
这仗何劲能打赢,林司衍并不意外,何劲这人他虽然讨厌,但也是凭自己本身爬上这个大将军的位置的,人虽老了,但经验还是在的,林司衍也不在意何劲再次立军功,反正何劲这次,是有去无回的!
林司衍让十一在大军班师回朝之时刺杀何劲,这样既不妨碍天启打退入侵者,也不妨碍他报仇,况且大军胜利,军中警戒自然会放松不少,十一既然连戒备森严的皇宫都能擅闯,那么暗地里刺杀一个人应该也是可以做到的。
但原本林司衍以为是“大军胜利之际主将却被人刺杀”这一事传出去有辱军威,所以编造成病逝,而十一肩上的伤是刺杀时被发现所伤的,但原来,何劲真的是因病去世的。
病逝么,林司衍微敛着眼睑,倒也算是为国捐躯了,只是.....这般光荣去世,真有些便宜他了!
“那你这伤......是怎么回事?”既然没有去刺杀,那为何还会受伤,且还是这么重的伤。
“遇上仇家。”十一言简意赅,淡淡地道,似乎身上的伤不是自己的,末了,又加了一句,“来你这避仇。”
“......”
林司衍有些无语,他还从未听说过有人遇上仇家,竟在另一个仇家那里避仇的。
林司衍后来想了想,排除了十一受他人雇佣来刺杀齐策的想法,如果是受人雇佣,那私下毁约应该会有很大麻烦的吧,但那时十一答应地那么轻松,而且他既知齐策是天启的皇帝,还敢来闯皇宫,杀齐策,这般孤勇,不是他仇人怎么都说不过去,只是林司衍不知道十一与齐策有什么仇,或许是和他一样的灭门之仇?
林司衍在心里摇了摇头,若真是这样,那他们两个算是同病相怜了,这般想着,林司衍对十一的到来也没有十分的抵触。
只是他觉得十一太过神秘了,不仅整个人淡淡的,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还有仇家追杀,受了重伤竟也能躲过层层侍卫的搜查进到他房里来,而且肩上那烙印......
但人人都有秘密,林司衍也不是那种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只要十一不会妨碍到他,有什么秘密都无所谓。
“现在这个时辰正是侍卫交班的时候,你抓紧时间出去吧。”林司衍催促道,对十一的到来不抵触并不代表能和十一好到再次和他共寝。
十一转头看向林司衍,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疑惑,似乎是困惑林司衍为何这样说。
林司衍心头一跳,皱了皱眉,“你今夜......不打算出去了?”
十一颔首。
“......我这只有一床被子。”言下之意:没有你的份。
“我不介意一起盖。”
“......”我介意。
林司衍不着痕迹地挪到一边,挡住了去往床榻的路,他蹙着眉看着十一,以行动表达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