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不行……”裴云青看父亲始终沉默,又道,“我们去找他养父养母。”
裴元恺又静了少顷,道:“你过两天再去找找他吧,我一提他母亲他就十分排斥,没办法说下去。”
裴云青应了下来,他知道父亲想认回沈辞是为了什么,但他倒不在意,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他清楚得很,战场刀剑无眼,如果裴家真的有更适合的人代替他,似乎也是件好事,反正沈辞一个在裴家毫无根基的私生子,以后就算坐上了总兵的位置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得靠他们几个兄弟帮衬。
沈辞没过几天就下床随意走动了,还向裴元恺请命可以回战场上去,裴元恺又让他休息了几天,派军医去好好看了伤口,见他拉弓射箭没什么问题,军医也说他恢复得很好,以后应该不会落下什么病症,才允准他重新带兵。
次日沈辞又要去战场,傍晚的时候在亲自喂他的那匹白马,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回头看了眼,见是裴云青,又转过头继续喂马。
“那日我在山谷中得以脱困,要多谢沈将军。”裴云青看这匹马通身雪白,鬃毛齐整,定是良品,隐约忆起好像很多年前五弟从父亲那里牵走过几匹良马,其中就有一匹白马,“沈将军的伤真的没事了?”
“少将军言重。”沈辞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漠道,“伤没事。”
裴云青伸手摸了下漂亮的鬃毛,问道,“这匹马是不是五弟送给你的?”
沈辞阴沉着脸看裴云青摸自己马的手,眼里写着“你再摸一下信不信我剁了你手”,裴云青讪讪收回了手,沈辞拿梳子蘸了水,重新梳了一遍马的鬃毛,似乎觉得被某个手欠的人摸脏了,冷声道:“是裴云景送的。”
至于原因还是和那次沈辞跟着裴云景回了次裴家有关,裴云景两个弟弟一个额头上磕出血来,一个牙齿没了一颗,但沈辞其实伤得比他们还重,全身十几道深可见骨的刀口,半条命都没了,裴云景知道那两个弟弟干了什么混账事,摆平了这件事后不仅没找沈辞算账,还送了他一匹马。
沈辞欣然笑纳,没有哪个从戎之人不喜欢良马,不要白不要,而裴云景嘛,就是拧巴惯了,他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可以嘴贱,但外人不行,还会觉得外人动他的人就是下他的面子,打他的脸,裴家那些亲兵不分青红皂白把沈辞伤成这样,却没人在意,最后倒是裴云景心里过意不去,拐弯抹角编了个理由来送礼。
裴云青笑了一下,他也知道这个五弟是什么性子,没再多提,看沈辞在裴元恺提了那层意思后就没什么和他们说话的兴致,干脆开门见山道:“我知道这些年裴家亏欠你良多,当年也是父亲和裴家对不起你母亲,你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提,我们都能满足你。认祖归宗是人之常情,我想你这些年也是想过的,况且有裴家在背后做靠山,对你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生我们的气正常,但希望你还是可以考虑一下这件事。”
话没说完时,沈辞的脸色就已经阴沉到了极致,眸中蓄满了锋利的狠色,怒火差一点就要喷薄而出,被他强行压了回去,因为他转念一想,又觉得生这群人的气实在没必要,这件事他更多觉得是可笑。
他母亲当年受了多少苦,他这些年听过多少不堪入耳的脏话,小时候要不是他性子强硬,又不怕打架,不知道要被他们裴家人欺负成什么样,还有师父师娘为了他担下了多少辛苦和闲言碎语,到头来到了这些人口中,就只剩下假仁假义的亏欠二字,还问他要什么补偿。
“我考虑个屁!”沈辞哐当一声把梳子扔进水桶里,溅起的水全洒在了裴云青的袍角上,“你们裴家是不是都不知道脸是什么东西,说我娘不知廉耻,说我是贱人生的杂种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说句亏欠。别来恶心我,也别恶心我娘。”
“你别这样。”裴云青皱起眉退开一步,但语气还是心平气和的,“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很多委屈,恨我们也好怨我们也罢,我们都无话可说,但这件事对你来说是好事,父亲有意培养你,以后裴家的东西都可以给你,不比你现在在朝堂上无根基无势力的更好吗?”
沈辞怀疑裴家人听不懂人话,语气凶戾道:“你们裴家就算有皇位要给我坐,我也不稀罕,爱给谁给谁。”说罢他提步就走,身后裴云青叫了他一声,他停住脚步转头冷笑道,“我没觉得我委屈,也不恨你们,毕竟人不能跟畜生一般见识,少将军,你说是不是?”
裴元恺从营帐里走出来,看着冷脸走开的沈辞,再看站在原处的裴云青对他摇了摇头,知道这是说什么都没用,闭目叹了口气,当年行差踏错一步,代价竟是如此吗?
作者有话要说: 裴元恺:当事人现在就是后悔.jpg
小沈:我都说了我很会怼,下次让我去怼孙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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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一念之差
三天前谢如琢收到了赵柯的密信, 赵柯谨记事无巨细都要上报的嘱咐,次次来信几乎是要写出一份沈辞每日踪迹复刻, 和谁说了什么话都会写下来,尤以裴元恺和裴云青为甚,什么时候见了面,说了几句话,什么时候离开,原原本本告诉了谢如琢。
至于沈辞出去打了次仗重伤回来的事更是不能被赵柯放过, 伤了几处,严重程度如何都详细地告知,其语言之生动真切看得谢如琢都觉得感同身受。
看到说左肩是一道贯穿伤,谢如琢心急如焚,恨不得把整个太医院都派去沧州,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日日等着新的来信, 问了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 得知这种程度的伤口很容易留下病根,以后说不定整条胳膊都会行动不便,受伤的地方还会反复疼痛, 折磨不已, 谢如琢更是焦急,十分后悔让沈辞去沧州,半夜越想越难受, 还抱着何小满哭了一场, 人自然是一下就憔悴了下去,上朝的时候连内阁都被吓到了。
所幸没过几天,沈辞自己寄了封信来, 态度良好地认了错,告诉他并无大碍,裴元恺的药不要太好,他每天至少要用掉五瓶,不信好不了。
谢如琢看得哭笑不得,但心里却稍稍放心了些,等赵柯再寄信来时,说沈辞的伤已经愈合,军医说不会留下什么病症,如今已行动无碍,准备重新回战场上去,还说了裴家反复找沈辞要认回他的事,但沈辞把裴元恺和裴云青分别怼了一通,现在两人都消停了,看到沈辞还不敢再说话。
这事谢如琢和沈辞其实早就有数,临行前就意有所指地提起,只因前世裴家也这么干过,只不过沈辞照样没理会还怼回去也就是了,这算是裴家不得不走的一步棋,无论前世今世都不可避免。
看赵柯写的信里所言,沈辞被裴家气得不轻,谢如琢撇撇嘴也十分气闷,此举就像他父皇谢塘活过来对他说从前是自己错了一样,他不会觉得感动,只会觉得恶心。
小时候或许他曾真心想过父皇可以多记起他一点,但年复一年被冷落遗忘,又在冷宫过了不想回忆的五年,他对父亲已经没有了任何感情,甚至他还曾想过,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他对整个谢家都不会有什么感情的,谢家没有给他留下过任何属于家的记忆,他凭什么还要为这个家卖命?
可是这是帝王家,由不得他任性,也必须要习惯亲情的淡漠与无情。
而在沈辞这里,他比沈辞更生气的点是,裴家其实把沈辞当一个工具,觉得沈辞有用才想着把沈辞认回来,要是没有用,他敢保证裴家照样不会拿正眼看沈辞。
他永远忘不了十一岁遇到沈辞时,沈辞被裴云丰用马拖行了一路,那群世家公子张口杂种闭口下贱,这只是他看到的,在他看不到的时候,沈辞那些年一定受过更多的侮辱与欺凌。
桌案上又摆满了沈辞送他的小石头,他每块都戳了戳,心道:他的沈将军这么好,是裴家人眼瞎,就后悔去吧,他能让沈将军当皇后,裴家能吗?
谢如琢在心情沉郁了一段时间后,又沉浸在了一种无端完胜对手的喜悦之中,何小满无奈地摇摇头,把近日查到的和华扬舲有关的内容给谢如琢看,道:“锦衣卫那边的卫大人也给奴婢看过了,都整理在一起了。”
沈辞走后过了三天,宋青阁就离京回了宛阳,谢如琢答应了他的请求,却也因此愈发焦躁不安。
“嗯,伴伴辛苦了。”谢如琢认真看过了几张纸上写的内容,皱起眉来,“所以说查到现在收获并不大?”
何小满叹了口气,道:“确实是如此,我们派人跟了华扬舲快半个月,他每日的生活都很寻常,没什么特别之处,早起去刑部应卯,一天直到散值都在刑部,中午都不回家,有公务时去其他衙门公干,我们的人也都跟过去了,确认都是公务,再就是偶尔会去见见孙秉德,不过待得时间也不长,杜若倒是很久没去专门见过了,路上碰到会聊一会。散值后没有应酬就回家,有应酬去应酬,应酬完还是回家。空闲时间基本不会去逛街,只固定去几家店铺买笔墨纸砚和一些书,或者去裱画裱字,总之都是些文官们常做的事,去的铺子我们能查的也都查过了,朝中文官们也都常去,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谢如琢不死心地把那些店铺又过目了一遍,还仔细算了华扬舲去每个店铺的次数和间隔时间,发现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看起来完全就是需要去了也就去了,但他还是对比了在这之前东厂就已记录过的行踪,圈了三家铺子出来,道:“后日华扬舲就要离京了,但我们还是得接着查,这三家再重点查一查,相比之下,华扬舲去的次数稍微多一些,而且这三个地方人流较大,什么人都可能有,有问题的可能更大。”
“这三家铺子的掌柜都是本地人,也都开了许多年了。”何小满解释道,“奴婢觉得不像是有问题的。”
“不能只看铺子本身,铺子总有进货的渠道,会接纳外来的东西,接触外来的人。”谢如琢指了指一家墨斋,“像这个,绥坊并不产墨,也不产砚,大部分都是外地运来的,可能还会有外地的商队过来亲自贩货,可疑的地方不是没有。”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如此,何小满点点头道:“奴婢明白了。要这么查盯得就有点紧了,华扬舲离开京城也好,我们能挖得更深,不怕打草惊蛇,他在京城我们反而不敢有大动静。”
“也是。”谢如琢也跟着点头,“所以他离京还有点好处。文官出公差脚程都慢,去衡川路上也素来要小心,再在衡川整合完全境的事务,回京时大军可能正好要出征,时间来得及,慢慢查,注意留意每月商铺接洽的外来商队,可以的话再查一查外地来的货物,真有问题总有蛛丝马迹。”
何小满应下,有一事却想不明白,问道:“陛下,奴婢有一事不明。如果华扬舲真的与大昭有勾连,大昭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华扬舲手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大昭会做这种不划算的买卖吗?”
“此话不然,要策反一个人最主要的还是要看这个人具不具备策反的条件。”谢如琢摇头道,“你看像孙秉德韩臻这样的,他们已经爬到了文官所能去的巅峰,而他们的心思最多也只是权臣的心思,没有更大的野心,因而即使他们手握重权却也不具备策反的条件。下面的官员自然有比他们有野心,看起来也更容易被利益诱惑,但大多数却又才干不足,谈不上有什么惊世之才。可是华扬舲不同,他有野心还有才干,是策反的绝佳人选,当初他上奏献策之事大昭不可能不知道,再加上他在那之前一直被孙秉德看重,他那个阶品的官员,当初能跟着北上的不多,大昭很容易就注意到他。”
这样一说,谢如琢又长叹一声,似乎不管怎么样,华扬舲也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被大昭盯上,这就是一个才华无法被掩盖,又有极大野心的人,是可以被策反的绝佳人选。
世事总无常,有时却又有常,尤其是看遍了两世的人和事,谢如琢愈发觉得上天注定这四个字是有其意义之所在,这一世他和沈辞都自诩早已看破了天机,可很多事却依然无法全然改变轨迹,或者改变了其中之一,却仍会有其他的变故,生出其他的细枝末节,引导着这件事走向既定的结局。
况且人力总有不能及或是受制的时候,就算重活一世,也无法做到随心所欲,让复杂的人和事都由自己摆布,如同此时,谢如琢这一世最先想到的就是不让华扬舲接触权力的中心,不把兵部大权塞到他手上,甚至不让他接触兵部事务,前世的惨剧最令人心惊的就是华扬舲手握重权做得无声无息,权力使他行事方便,也因此能与大昭做更大的交易,出卖给大昭更多关于大虞的军政内情,让他们险些功亏一篑。
可是他还是无法避免华扬舲的才华被人看到,无法压迫华扬舲的野心,有些事可能最后还是会走向原定的轨迹。
谢如琢又叹了口气,深觉自己再叹下去要老十岁了,拍了拍脸,挤出丝笑容,问道:“宋青来那边怎么样?我看这上面没说他和华扬舲见过面。”
“是没再见过面。”何小满在谢如琢面前还是会止不住害臊,一说起宋青来就脸红,“奴婢也问过他了,说华扬舲没有找他的意思,后日要走了,应该是见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