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到了战场上,求生的本能太过强大,退战之意早就湮没了所有思绪,愈发不会去想到身后那条白线以及白线后还有一个人。
两尺。
一尺。
最靠近白线的是十几个手持狼牙棒的步兵, 战场的前方还在厮杀,江北军不断推着战线,他们无知无觉地在战场上往后退,根本无人在意岳亭川的号令。
三寸。
两寸。
雨滴溅落在刀刃上,发出一声清越的轻响,在冰冷的刀面上绽开一朵薄透的水花。
岳亭川的喊声传来:“所有人都不准退!前进!”
战靴与白线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而下一瞬, 那条白线就被十几双战靴没过。
所有事都发生在一刹那间。
雨在刹那间下大了, 人在刹那间退过了白线,刀锋在刹那间横扫了出去,鲜血在刹那间喷溅在了白马的前蹄上。
后退的人群也在某一瞬间突然静止了, 定在了杂乱的战场上怔怔看着白线后接连飞出而后落地的头颅。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共十个。
一个士兵也许是已经吓呆了,他已经退过了白线,看着脚边的头颅冷汗涔涔, 竟拔腿就跑, 沈辞面无表情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没有拉弓,在雨中顺着风向飞掷而出, 准确无误扎进那人的后脖颈上,随后便是一声身体倒地的声音。
方才两个越过了白线又在目睹了这场景后无声无息退回去的士兵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沈辞,发觉那双深眸正好也看了过来,两人全身的血都吓冷了,面对江北军也没有此时更迫近死亡,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颤声道:“沈将军饶命。”
沈辞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混着血味有点难受,在数不清有多少人的紧紧注视下,手起刀落,两颗人头滚落在地。
大雨将白线的颜色冲得更淡了,刀上的鲜血顺着刀尖一滴一滴往下落,士兵们静静地看着沈辞,沈辞也静静地看着他们。
“还有谁想走过这条线?”静默中沈辞终于开了口,刀尖对着颜色渐淡还混入了血色的白线,“要是都不想,就回头前进。”
沈辞的眼眸如晕不开的浓墨,似乎看谁一眼,那人就会被卷入深不见底的浓黑之中。
没有人再往白线靠近一点,离白线最近的人都在沉默地往后移,即使身后有凶猛的江北军,好像也不及眼前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可怖。
推倒人对死亡的畏惧,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另一种死亡的畏惧,这就是世上为什么会有亡命徒的原因。
当他们的眼前有更让他们恐惧的东西,先前的恐惧就会无限削弱,进而变得不值一提,他们会为了求生拼死一搏。
现在的士气已经临近崩溃,寻常激励士气的方法已经没有用了,沈辞想想岳亭川也不敢这么做,这种赌命般的事也只有他来。
只有让士兵们有更怕的东西,有更迫近的死亡,才会和亡命徒一样拿起手中的兵器去与看似不可战胜的江北军拼命。
退是必死无疑,进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你们觉得江北军不可战胜吗?可是他们也只有两只手一把刀,你们凭什么觉得江北军不可战胜?”雨的声音在寂静中明晰起来,沈辞的话音穿透雨幕,砸在每个人耳边,“你们是大虞的军士,你们只是退了一步,但也许就是因为你们退的这一步,我们一年多的努力会毁于一旦,绥坊会不再是你们的家。你们身后有你们的亲人,有你们的国家,你们不仅要活着回去,还要问心无愧地回去!我不管你们从军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到了战场上就没有理由后退,就算是为了自己活命,也给我拿起刀去把敌人杀了!”
人群离白线又退得远了一点,沈辞眸光狠厉,一字一句道:“今天你们只有两条路,不想退过这条白线,死在我的刀下,就回头去杀了你们的敌人!”
白衣铁甲的沈辞明明是一个人,对面的每一个人却觉得他身后理应有坚不可摧的千军万马,他们看着那把血迹未干的刀,都确信今天如果有一百个人退过那条白线,那把刀就会杀了一百个人,如果有一千人,就杀了一千人。
在沈辞的面前,每一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刃,不知是谁先回头冲向敌阵的,漫天大雨中,一个又一个士兵回过头,在令旗的指挥下回到最前方的防线,与江北军短兵相接。
战鼓重新擂响,大雨之下,两军仿佛化作了两道吞天动地的万仞鲸波,狠狠撞在了一起,许自慎显然没想到他们会突然间发疯一般回攻,每个人都不要命了似的,双眼充着血,光是眼神就能吃人。
岳亭川也有些愣住了,意识到了什么,回头去找沈辞,只见千军万马中,一骑白马飞驰而来,没等他唤一声,白衣白马就从他眼前飞掠而过,冲到了最前面,刀锋几次起落,鲜血和雨水同时纷纷下落。
“沈辞!你给我回来!”岳亭川喊了一声,眉心突突直跳,眼睁睁看着这个人直直往许自慎的中军冲去,从背后取下长弓,一支箭已在弦上,“沈辞!这是军令!回来!”
江北军大半都被他们反扑的大军拖住了,沈辞没费多少力气就靠近了许自慎的中军,与江北军的主帅许自慎本人在雨中对视,一箭射出,一个离许自慎只有几步远的军士倒下马去。
许自慎身边应当都是他的亲兵,方才那一箭引发了骚乱,许自慎的亲兵纷纷聚拢到许自慎身前,也挽弓拈箭,对着还在不断靠近的沈辞射去。
身后的岳亭川呼吸都滞住了,沈辞却丝毫没有要回来的意思,迎着数十支箭矢,一阵风般冲过去,拉开弓又是几箭射出。
岳亭川带着数千人过来,与许自慎的中军交起手来,沈辞始终不远不近地缀着许自慎,一箭连着一箭,似是今天誓要取许自慎的命。
方才一箭只离许自慎不足三尺,射死了他身边的一名亲兵,许自慎看着他淡淡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回了沈辞一箭。
沈辞眉头都没皱一下,拔出了右肩上许自慎射来的那支箭,鲜血瞬间漫红了他的肩头,他一摸箭囊,骂了一句脏话。
里面只剩下两支箭了。
一箭射杀许自慎右边的亲兵,沈辞拈起最后一支箭,肩上的伤口在拉弓的动作撕扯中开裂,伤口再次汩汩流出血来,他冷冷盯着许自慎,骑着马奔过去,在许自慎放箭的前一瞬那支箭离弦而出,对着许自慎的脖颈射去。
可惜许自慎反应很快,偏头一躲,箭头只在他脖颈侧面擦出一条血线,他摸了下那道血痕,笑看着那个白衣铁甲的身影,觉得这个少年郎像草原上的一头孤狼,有一股令人害怕的孤勇。
沈辞箭囊已空,勒马停驻,没有再往前,眼中的杀意褪下了些许,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杀得了许自慎,但他方才就是忍不住想试一下。
万一试成功了,许自慎死了,他的陛下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
沈辞提刀杀了几个人,骑着马跑到了岳亭川身边。
岳亭川一颗心落回了原处,真想抽这人一顿,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命了?”
“末将知错。”沈辞恭敬地行礼,“方才无视军令了,请将军责罚。”
前面沈辞默默夸赞岳亭川心理承受能力强,岳亭川只想夸赞宋青阁心理承受能力强,居然能心平气和地跟沈辞一起打了两次仗,真是太厉害了,这都没被沈辞气死。
看沈辞肩头上一片血色,岳亭川挥挥手道:“赶紧下去。”
“没事,一点小伤。”沈辞笑了笑,“还没打完呢。”
岳亭川知道劝了也没用,眼不见为净地转身就走。
沈辞蹭去手上沾来的血,也提着刀回到战场上去。
这一战本就是士气相争之战,他们的士气不仅回来了,且高涨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今日就算不能胜,也可以不怎么吃亏地打个平手。
到了晌午时,他们已把战线推回了最初的位置,抵住江北军的攻势不落下风。
事实证明,江北军确实算不上什么神话,之前那架势唬人的成分更多,专门用来吓他们这边没怎么上过战场的新兵,只要他们比江北军更狠,齐心一试,就能将江北军挡在防线外无法往前。
今日战事结束得比前两日都早,且是许自慎先鸣金收兵的,等许自慎的兵马都退走了,他们的人才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和江北军打成平手。
回营时,每个人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如果可以,大概还想再回去打一仗。
这一仗士气算是完全拉了回来,岳亭川也终于一扫脸上的阴霾,跟着笑了出来,他看一眼沈辞,诚恳道:“多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沈辞的伤口淋了很久的雨,血肉模糊,正被军医按着处理包扎,“应该的。”
岳亭川坐到桌案前,研好了墨,道:“总算可以放下心来给陛下写战报了,前两天都不敢动笔。”
沈辞脸色一变,突然想起了什么,腾地站了起来,把军医吓了一跳,只听他高声道:“完了!上个月忘记写信了!”
岳亭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写什么信?”
沈辞无暇顾及其他,又喊了一声:“完了!这个月也还没写!”
他觉得自己彻底完了,谢如琢肯定生气了,说不定已经骂了他百八十遍。
更惨的是,他现在得一口气写完两封信!
杀了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每日一问,沈将军今天……
亲妈: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没写信了!
小沈:我无了……
终于打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61章 纸短情长
六月初一大军出征, 等大军到了衡川,谢如琢就开始日日等沈辞的信, 一直等到了六月三十,军报看了一封又一封,私信却一封也没瞧见,他还总是不死心地在军报里翻找,隔三差五就要传运送军报的人来问话,确认路上没有丢了或落下什么其他的东西。
到了七月上, 沈辞这个名字除了出现在军报上,依然杳无音信,谢如琢终于相信了一个事实:沈辞根本没有给他写信。
出征前答应得比谁都爽快,煞有介事似的,敢情是随口瞎应,把他的叮嘱当了耳旁风, 人一走就忘了他, 天高皇帝远, 欺负他管不着是吧?
谢如琢每日生着闷气,又正值夏日,本就不大好的胃口更是一落千丈, 面庞瞧着又瘦了许多, 但生气归生气,他照样日日问一遍今天有没有衡川来的军报,何小满看他这副模样, 有点心疼又有点好笑。
“陛下也看了军报了, 衡川这一战打得辛苦,沈将军定然军务繁忙,又疲累难当, 确实没有时间和心思写信。”何小满温声宽慰道,“陛下若是担心沈将军,不如主动写封信给他,说不定沈将军看了之后就会想着给陛下也写一封了。”
谢如琢眼睛一亮,显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嘴上却哼道:“我才不要呢,明明是我让他写信,怎么就变成我写了?再说,我是君,他是臣,他给我写信不是应该的吗?”
何小满心道:不应该,没有哪个臣子被逼着给皇帝写私信的。
“陛下说得是。”何小满笑着点头,“所以陛下不如写封信骂沈将军几句,他下回肯定不敢忘了。”
谢如琢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拿起了笔,蘸好了墨,从一叠奏本底下抽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好生压在下面的洒金信纸,脸上眉飞色舞,嘴上不饶人:“嗯,对,他不把我的话当回事,自己答应了我还不做到,这是违抗君命!我写信骂他是告诫他,以后要听话。”
笔落时珍之重之,纸上的字也看着与骂人无关,何小满笑笑没说话,怕谢如琢害臊,取了他看完的奏本先行告退离去。
谢如琢当天就把信寄了出去,夹在所谓亲自询问主将一个多月来粮草辎重消耗的密函里,假意表现为他是因为要过问战事具体情况才顺便写了封信给沈将军,才不是专门写的这封信。
信寄出去没几天,衡川最新的军报又到了,而谢如琢打开军报后,看到了一封写着“陛下亲启”的书信,看时间应当是在他写信前就已寄出,两封信或许还在路上擦肩而过。
字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去火漆时手在轻颤,原来最深切的期待是在等到回响时会让呼吸都紊乱。
展开两张素色的信笺,只看了第一个字他就已抑不住这一个多月来所有的思念之情,薄薄的纸张在他手中轻轻抖着,沈辞的字依然不怎么好看,大概写得还有些匆忙,更显潦草,可每个字都仿佛是有生命,流动着沈辞的温柔,还有沈辞的心意。
〖陛下尊鉴
一别月余,殊深驰系,不知陛下可安?
臣曾答应陛下每月写信回京,如今自愧遗忘,臣已知错,回京后任凭陛下责罚,陛下莫要为此事着恼,臣会心疼。
战事推进平稳,我军虽有伤亡,但未曾大败,祁州已下,大军正赶赴谷州,过了谷州,离凤羽山便不远矣。陛下无需过多担忧,今年年底前凤羽山以东必重为大虞疆土,陛下所要之地,臣必为陛下取来。
还有一事要向陛下请罪,出京前陛下不许臣受伤,臣没有做到,祁州一战中,右肩一箭伤,右臂和腰腹各一刀伤,但写此信时,俱已愈合,勿为臣忧虑。臣再次知错,陛下莫气。
五日前行军途中过雾山,遇敌军夜袭,臣与岳将军兵分两路,因不熟雾山地形,雨后山石坍塌,堵塞旧路,一度迷于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