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清朗,北辰高悬,臣似有所感,一路跟随北辰所指,果真寻到出山之路。北辰又名紫微帝星,臣某一瞬于心中想,或许那是陛下为臣明路,照臣而还。是以近日入夜,臣常抬头遥望北辰,但愿帝星可将臣之思念告知陛下。
酷暑已至,陛下可食消暑之物,但勿要贪凉多食冰寒汤水,夜间也要盖好薄毯,勿要着凉。
臣自知所书之字不堪入目,闲暇时在习字,然,所阅名家字帖在臣心里都不及陛下所书三分,臣请陛下赐一回信,允臣日日临摹,时时观瞻。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臣会早日归京,勿念。
再问陛下圣安。
辞〗
“啪嗒——”
一滴眼泪打湿了信纸一角,谢如琢这才猛然回神,赶紧擦了把眼泪,又懊恼地蹭了蹭被打湿的地方,最后指腹小心翼翼地抚着落款那个“辞”字,将那封信按在心口,像是要把那个名字一笔一划永远刻入了心间。
看前面他还嘴角带着笑,心里想着这人还知道忘记写信,还知道自己错了,可看到沈辞轻描淡写在信中写下自己受了伤,他只觉整颗心都被人攥得生疼,不由自主地双眼模糊。
沈辞三言两语就写完了自己受伤的事,可谢如琢如何会不知他,多重的伤到了他嘴里都是小伤,战场那般凶险,岂能是随便就能痊愈的小伤,而且说不定他还少说了几处伤。
谢如琢恨不得立刻飞到那人面前去亲眼看看那些伤口到底有没有愈合,他视若生命的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受了伤,他却无能为力,那样的感觉有如毒草滋长,啃噬着他的每一寸脏腑。
又看到沈辞说夜间在山间迷路,他更是心上疼得发颤,不敢去想当时发生了什么。
“北辰又名紫微帝星,臣某一瞬于心中想,或许那是陛下为臣明路,照臣而还。”
读到这句话,谢如琢的泪水就已落了下来,明明那是冷冰冰的墨迹,他却仿佛能听见沈辞在他耳边温柔地说下这句话,也许眼里还带着柔和的笑意,用粗糙的指腹小心地抚他的眉眼。
一句寻常的话,却有如他听过最美的情话。
他下意识就想冲出门去看看天上的北辰,起身时才反应过来此时还是白日,天上只有热辣的太阳,没有北辰。
那个下午,谢如琢什么事都不想干,军报看一眼就丢在了一边,只是捏着那封信反复地看,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还不停想着,自己寄出去那封信字是不是写得还不够好看,恐怕比不上名家字帖,自己写得是不是太短了些,还有很多话没说,沈辞能看出他也有同样的缱绻思念吗?
如此魔怔到了夜间,谢如琢再也忍不住,冲到御花园里仰头望着天,看到了北辰所在,又跑到飞龙阁楼顶,离北辰更近的地方,仰着脖子一眨不眨望着那颗最亮的星子。
一想到沈辞此时兴许也在某个地方与他一样望着北辰,心中柔软处又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眼眶不自禁发红,呆呆地想着,北辰有没有将他的思念也告诉沈辞?
到了子时谢如琢还毫无困意,举着那封信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瞧,好几个内臣来劝他就寝都不理会。
何小满今夜在宫中,听闻谢如琢就是不睡觉,无奈赶来无情地熄灭烛火,让谢如琢不得不上床睡觉去。
“陛下明天再看。奴婢帮陛下放进信封里,再压在镇尺下面,不会皱也不会脏,信更不会自己跑走。”何小满试图从他手里抽出那封信,“陛下听话,快些睡吧。”
谢如琢小心地将信纸塞入玉枕底下,道:“不要,朕要放在身边。”看何小满累了一天还要跑来哄他睡觉,乖顺道,“伴伴去睡吧,朕这就睡了。”
说罢他看何小满一脸不相信,飞快躺到了床上,盖好毯子,闭上眼道:“你看,朕真的睡了,没骗你。”
何小满也是拿谢如琢没办法了,在床边又站了会,听见谢如琢呼吸变得绵长,帮他掖了下毯子,关上寝宫的门离去了。
门一关上,谢如琢就霎时睁眼,探手从玉枕下取出那封信,借着窗外廊下宫灯的点点微光,手指描摹过每一个字,将早已倒背如流的信看了又看,直到眼皮再也撑不住自己合上时,那封信还在他手中稳稳捏着,贴在胸口的位置一动未动。
*
半个多月前沈辞发现自己六月忘记写信,七月也还没写时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然而他摊着信纸写了好几天,写废了一沓信纸,也没写出一封信来。
不是觉得写得不够动情,就是觉得写得太过肉麻,如此折腾了十几天,眼见就要七月末了,沈辞硬着头皮写了一封自己读着还能过得去的信,本打算将六月的那封也补上,但他实在是写不出来了,写这一封就要了他半条命,还是留半条命继续打仗吧。
出征前谢如琢就定下了军报不走寻常公文的传送之路,另开了一条更为秘密和安全的路,经手之人都是绝对可靠的,沈辞跟岳亭川说这是他写给陛下的信,想夹在军报里,岳亭川也没多问,以为是和上次一样,他和谢如琢又有什么不方便告诉别人的锦囊妙计要相互告知。
殊不知那是一封和公务半点没关系的私信。
信寄出去后,沈辞每日都会问岳亭川一句:“今日有没有陛下送来的密函?”
岳亭川已经烦不胜烦,也开始日日祷告陛下快点来封密函,不然不仅某人要疯癫,他也快被逼问得吐血三升了。
所幸没等多久,岳亭川收到了京中谢如琢送来过问战事的密函,里面还夹着另一封“沈将军亲启”的信。
沈辞懒得管密函里问了什么,抢过那封给他的信就溜了。
岳亭川在他身后喊道:“你跑什么?什么东西还这么私密?”
“是陛下给我的私信。”沈辞轻快的语声传来,“私信懂不懂?就是外人不能看的信。”
岳亭川:“……”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我睡了,我装的。
小沈:炫耀之情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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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几回魂梦
沈辞一路跑回自己的营帐, 算着时间,这封信是在他那封没到之前就寄出的, 不禁笑意更浓,看来谢如琢不仅没生气,还主动给他写信。
三下五除二拆了信封,从里面取出洒金的信纸,沈辞心跳不自觉加快了不少,深吸了两口气才定睛去看信上的字。
〖沈将军惠鉴
久未得将军音信, 至以为念,唯愿一切康适。
自将军离京,吾日日盼有来信,欲知将军是否安好,可否受伤,闲时会否忆起书信之约。每阅军报, 得知此战艰辛, 吾更添忧虑, 思及将军繁忙疲累,心中亦不忍将军再费时费神写信。此信是吾心忧将军,特传信问询, 再告思念之情, 将军可不必回信,亦不必为此愧疚。
吾空闲时勤练骑射,已大有进益, 但箭术仍有一处不得要领, 只待将军归京时亲来教导。吾会加紧练习,也许再遇危险,吾不必担忧将军为吾受伤, 可有自保之力,来日更可与将军同赴疆场,行将军所行之路,看将军所看之景。
再有半月即为中秋,吾平生至亲无几,知己寥寥,心中所念团圆之人唯有将军一人,无奈世事多艰,终是可惜不能与将军共度。
若正月前大军还朝,元宵佳节或为庆贺大捷,乐州将有花灯烟火满城,吾会登北安门城楼,与民同乐。昔年吾在坪都,上元时慕五皇兄可出宫赏玩花灯,歆羡多年,未能如愿。若将军上元在京,吾想与将军同去城中赏花灯烟火,不知将军可愿?
吾在京中诸事皆安,卫所改制之事已大体完成,先生业已回京入兵部就职,其余政事未有棘手之处。近来闻宁崖有异动,衍王恐要起兵,吾已传信吴显荣点兵五万,宋青阁又援五万,宁崖之战已无需担忧,将军一心看顾衡川即可。
半月前吾与众臣往广恩寺祈福,吾许下三愿,望佛祖念吾心诚,悉数应验。一愿福被黎民,吾大虞百姓乐业安居。二愿将士安,英魂安息长眠,生者平安凯旋。三愿山河平,四海再无战事起,将军毋需涉险,可久留京中,常伴吾身侧,或某日阳春三月,绿槐烟柳,吾与将军策马江南,共赏桃花,此生无憾矣。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愿将军战无不胜,吾在京中静待将军凯旋。
清璩〗
那日沈辞与谢如琢从南谷回来,他装作不知地问谢如琢为何会用清璩这个名字,谢如琢笑着同他说,这是他给自己取的表字,虽然还未及冠,但提前用也未尝不可。
像前世一样,谢如琢眼神认真地同他说,以后他都可以唤自己清璩,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皇帝的表字是什么。
当然,这一世的沈辞除了那天在师父家,还从未在私下里唤过,如今看到谢如琢在落款处自己写下清璩这个名字,一时喉中有些涩意。再看谢如琢通篇都是在用同辈的口吻与他写信,不是在用皇帝的身份,他更是既酸涩又甜蜜。
沈辞捏着信倒在床上,手臂在眼睛上挡了一下,脑子里有太多思绪在胡乱冲撞,心口又有数种情绪在游走。
谢如琢没有怪他不写信回京,还担心他辛苦,让他不必回信。
谢如琢想与他一起出征,是想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景。
谢如琢说自己所念的团圆之人只有他一个人,想与他共度中秋佳节。
谢如琢还说要和他一起在上元节去看花灯烟火,要等战火平息之日,与他去江南,践行旧年之约……
只是一封信,沈辞却觉谢如琢是在把自己的满腹情衷都剖给他看,落笔无不平淡,却字句刻骨。
还有啊……谢如琢真是个傻子,去祈福却没有为自己求过什么,没有乞求帝业千秋,万寿无疆,都在为别人想,唯一与自己有关的又那样简单,只是想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可以与他同游江南。
泱泱千年,应该只有谢如琢这么一个傻而不自知的皇帝吧,他家陛下果然是世间独一无二,是他两世遇见的千人万人中的唯一。
祁州一战中,他对士兵们说,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从军。
他想,他不是为了大虞,不是为了建功立业,他只是为了谢如琢。
其实他和十一岁时的谢如琢一样,是一个毫无志向的人,如果没有遇见谢如琢,他可能一辈子都会在南谷陪着师父师娘,最多不过在卫所军中当一个百户,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青史无名。
他觉得这样就挺好,平淡又满足。
但当谢如琢出现在他生命里时,他知道一切都变了。
十一岁的小孩什么都不懂,情爱是太过缥缈遥远的东西,他自觉那时对谢如琢应当是没有爱侣间的喜欢,只觉得那是一个注定在自己生命里极其特别的人,想保护谢如琢,陪在谢如琢身边。
后来听闻谢如琢出事,幽闭冷宫,记事以来从没哭过的他第一次为了这个人泪湿眼眶,他怨恨天道不公,毁了那样好的一个人,又止不住地心疼谢如琢,想再看到六殿下站在他面前对着他笑,甜甜地叫他哥哥,说要与他一起去江南看桃花。
可是再也不能了……
他毫无志向的一生里唯一有过的那点心愿再也无法实现了。
前世不知道什么时候对谢如琢的感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也许是在南谷黄昏的漫天风沙里,谢如琢抱住奄奄一息的他失声痛哭,也许是在宫中的骑射场里,与谢如琢无意间手指触碰的瞬间,也许是在回京途中遇刺受伤时,谢如琢沉默地轻抚着他肩上那道长长的伤痕。
好像经年重逢,遇见一个与十一岁时完全不一样的谢如琢,却更让他难以忘怀,更想用尽全力去保护谢如琢不要再受到一点伤害。
他不信神佛,却愿意相信谢如琢是他此生无法逃避的劫数,一旦遇上,就毫无预兆地打乱了他平淡的一生,就拖着他一步步沉沦,万劫不复。
直到死了,这个劫数也没有消灭,似乎已经刻在了他的骨髓中,神魂上,重活一世也还是义无反顾地沉沦其中。
夏夜闷热,营帐旁的林间有聒噪的蝉鸣声,沈辞悉心地将信纸放回信封里,想着从明天开始,他一定天天对着这封信练字。
大军八月又在谷州焦灼了半月多,甚至连中秋都无人在意,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早就过完了。
八月过了一半,沈辞这回记住了要写信,但再一次抓耳挠腮数天也没写出一个字。
几天后,京中谢如琢的密函送到,又问了些听上去就像废话的事情,唯有一个精致的方形木盒看上去最有用,但木盒上封着字条“沈将军亲启”。
沈辞愉快地接了过去,岳亭川已经不想理会他们了,看都不想看,甚至赶紧把人打发走了。
没等走到自己的营帐,沈辞就按捺不住好奇心边走边打开了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玉韘,下面是一张桃花笺,就是那日他送给谢如琢一模一样的那种,四角绘桃花,中间洒金粉,飘着香味,桃花笺上是谢如琢清隽的字迹:
从别后,忆相逢。
沈辞拈起那枚玉韘看了看,很快想起正是谢如琢学骑射时常戴的那一枚,也是他第一日亲手为谢如琢戴上的那一枚,通体莹白,有一点淡淡的刮痕,内壁却像是常被人拿在手上摩挲而十分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