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城中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都会在高楼上放烟火,全城百姓都可共赏,今日宫中还扎了新的花灯放在了四面宫门前的街巷上,谢如琢望着欢声笑语的场景,也一扫连日疲惫,颇有神清气爽之意,再想起一会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心情更是好一番荡漾。
柳燕儿始终没什么笑容,坐了会就精神恹恹,起身先行回宫了,谢如琢与众臣恭送了她回去,他自己也坐不住了。
城楼上的仪式就是做做样子,谢如琢想着这些大臣应该也不想在这干坐一夜,与家人一起去看花灯烟火岂不妙哉,于是便自以为善解人意地对大家说若想走可以随时走,而后他先一步起身脚步飞快地消失了踪影。
众臣:“……”
其实他们在心里想,这种仪式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坐一夜也是完全可以的,陛下自己想走大可不必这么拐弯抹角。
等回宫换下礼服再出来不知要花去多少时间,谢如琢繁复的礼服下穿着的是一件修身的黑色锦袍,他一下城楼就几下解开礼服的扣子,并着玉带全扔给了身后的内臣,跑了几步才发觉头上的冕旒没摘,难怪头上这么重,还一阵珠玉碰撞的叮当响声。
他又退回来摘下冕旒,内臣捧着沉重的礼服气喘吁吁追上他,显然也是想提醒他冕旒没摘,他尴尬地笑了笑,将冕旒放到礼服上,从袖子里扯出一条早就备好的金边发带,将长发散开,随手一拢,束了小半,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自己全身,确信没什么问题了,撒腿就一路狂奔,如果不是附近有人,他还想欢呼一声“终于被放出来了”。
迟了几步追上来的何小满喊了谢如琢一声,然而已经无人应答,只能赶紧嘱咐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务必暗中保护好谢如琢。
沈辞早已在宫城角楼下偏僻的角落里等他,见他又是那样一副兴奋至极的模样逃出皇宫,照旧是好笑之余也有心疼。
他一把托住冲太快一个踉跄扑到他身上来的谢如琢,轻声笑道:“陛下不需要这么着急,臣在这里又不会走,等多久都可以的。”
这时候谢如琢也不想计较谁故意撩拨谁了,微喘着气,额上都在冬日里挂上了几点汗珠,无所顾忌道:“是我等不及了,想快点跟将军一起去赏花灯不行吗?”
“行,当然行。”沈辞哪敢说不行,也不愿回避自己同样耐不住要一齐飞走的心,看了眼谢如琢的头发,皱了皱眉,“陛……公……少爷的头发谁梳的,怎么这副样子就出门了。”
谢如琢摸了下散乱的头发,道:“自己乱扎的,很丑吗?”
“嗯。”沈辞毫不客气地点头,一扯发带,手指岔开将他的头发重新梳了一遍,悉心扎束好,“好了。”
只是梳个头发,谢如琢却已经脸上微红了,捻了两下发烫的耳垂,腼腆笑道:“那、那我们走吧?”
方才在城楼上虽说天子与民同乐,但百姓们隔得远,天子的脸又被垂旒挡着,压根看不清谢如琢长什么样,因而谢如琢丝毫不怕在城中大摇大摆地看花灯会惹麻烦,遇到朝中大臣,想来他们也不会不懂眼色偏要大喊一声“陛下在这”。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每走一步都会与身边人擦碰到,谢如琢一开始攥着沈辞的袖子,后来总是被人撞到,试探地握住了沈辞的手,沈辞心领神会,温暖的手掌反握住他,两人在熙攘的人群中偷偷地牵起了手。
谢如琢是当真没看过花灯,左看看右瞧瞧,眼睛亮亮的,看什么都新鲜,和喧闹乱跑的孩童似乎也没什么两样,沈辞就安静地看着他,有点不是滋味地想道,前世他和谢如琢原来有这么多事没有一起做过。
没有一起看过桃花,没有一起赏过花灯,甚至出征在外时,他们也很少写信,不会有至少一月一封这般频繁。
突然地他就觉得自己对不起谢如琢,前世他要是把吵架的时间花在多陪陪谢如琢上该多好,他竟直到这一世才懂得谢如琢的很多想法与心思,才知道谢如琢原来不喜欢成日坐在龙椅上喜怒不形于色,出宫去哪里玩都可以笑得这般开心和满足,谢如琢也不喜欢与他分开,会在离别时和他一样按捺不住思念之情。
他们因为无谓的争吵,错过了无数本应静好的时光,若没有上天眷顾,让他们得以重活一世,那他们就是生生世世留下无尽的遗憾,你不懂我,我不懂你,死后归于忘川恐怕也会陌路。
“少爷,我以后一定不会同你争吵。”沈辞忍不住这般说了出来,“我发誓。”
若是在平日,沈辞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定然会让谢如琢又陷入想东想西的敏感之中,但今日谢如琢确实心情太好,愉悦过甚,闻言也还是笑着的,点点头应道:“好啊,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你要是敢跟我争吵,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谢如琢好像天生不太会放狠话,说出来的狠话大多都像三岁小孩闹别扭时说的,沈辞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笑道:“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就像终于等到放假书包都来不及背就冲出教室的小学生√
下章可能有吻戏(看我写不写得到 溜)
第66章 火树银花
沈辞小时候和师父师娘一起看过很多次花灯, 他没有谢如琢那么新鲜,而且花灯再美, 也没有谢如琢美,故而谢如琢跟他说哪盏灯好看哪盏灯精致他都胡乱瞎应和,其实根本不知道谢如琢指的是哪盏灯。
后来谢如琢终于发觉了身边人的敷衍,意识到沈辞应当是看过花灯的,此番纯粹是为了陪他,对沈辞来说可能挺无趣的, 他亢奋的情绪一下像被一盆水浇灭了般,憋闷着一口气有点难受。
若是二人知道对方都在觉得对不起自己,大概会啼笑皆非。
“快到亥时了吧?”他们此时已绕了大半个城,谢如琢回头看了眼,人山人海的,城中他又不熟, 方位都有些分不清了, “你想去哪里看烟火?我们回宫城的角楼上看得到吗?”
谢如琢一直往回看, 下意识松开了沈辞的手,沈辞怕他被人撞倒,探手揽着他的肩把人捞了回来, 说道:“角楼上看得到, 但不是最好的地方,这地方离寿安门近,我们应该去栖云塔。”
为方便京城各处防卫调度, 城中东南西北四处燃放烟火的地方离宫城并不远, 沈辞所说的栖云塔就在宫城南面的寿安门附近,已有三百余年,那时乐州行宫的位置要再往南一点, 北狄人入关后行宫大改过一次,整体位置往北移,与现在的模样别无二致。
因而栖云塔在三百多年前处于皇宫内,据传是当时的皇帝喜好观赏壁画,塔中九层都绘满了各色壁画,本来塔中还设有佛龛,后来遇战乱都丢失了,如今只有色彩斑驳的壁画残存。
沈辞问谢如琢:“花灯不看了?另一条街还有。”
谢如琢其实还有点想看,但怕沈辞无聊,摇摇头道:“看腻了,我们去栖云塔。”
“少爷是觉得我不想看吗?”沈辞毕竟和谢如琢熟识了十几年,曾经又那般亲密无间,谢如琢皱一下眉他有时也能猜到是因为什么,此时看他眼中难掩失落,心中就有些猜到了,“我没有不想看,只是觉得……”他看了看周围密密匝匝的人,低头凑到谢如琢耳边低声说,“少爷比花灯好看。”
谢如琢果然脸颊通红,踩了沈辞一脚,气得眼睛都红了,不敢大喊,只能低声骂道:“不知羞耻!”
沈辞牵着他往另一条街走,越发觉得他每次气急败坏的时候都特别像一只被欺负了却只会鼓着腮帮子瞪人的兔子,毛茸茸,白嫩嫩的那种小兔子。
“栖云塔现在肯定已经挤满了人,我们干脆晚点去吧。”沈辞陪谢如琢一起看一盏绘了雅致的梅兰竹菊的镂空花灯,伸手转了一下,流光四溢,谢如琢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笑意是久违的纯粹,时而眨动一下眼睫,流光似是从他长长的眼睫上倾泻而下,碎落在他眼中化作星子,看得沈辞也挪不开眼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在说什么,回神续道,“城中四面人群聚集之地都有十二卫的人守着,以防人多踩踏,或是混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宫城南面是府军卫的人负责巡守。”
谢如琢霎时明白了,沈辞现在挂着府军卫指挥佥事的职,虽说不管事,但府军卫的军士也都算是他下属,总得卖个面子,他笑道:“看来我可以抱沈将军的大腿了。”
“还不是你给我升的官?”沈辞无奈道,“我就第一天去府军卫应了个卯,后来再没进去过,第二次找上门竟然是要走后门。”
谢如琢心道:那不都是为了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等他们把这条街的花灯也看了一遍,沈辞瞥见一个小女孩手上拿着一盏小巧玲珑的兔子花灯,也很想给谢如琢买一盏,但又怕谢如琢打他,想了想还是算了。
谢如琢生气时像只兔子就当作一个秘密吧。
此时离亥时已经很近了,沈辞带着谢如琢抄近路去了栖云塔,谢如琢疑道:“你什么时候对乐州这么熟?你一年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打仗,你哪来的时间逛街?”
关键是你都跟谁逛的街?
沈辞前世怎么说也在乐州待了十年,谢如琢不能出宫,他却是住在外头的,总不能这点路都记不得,咳了一声,含混道:“之前有几次和岳将军一起出去赴宴,打仗打多了,对走过的路都会下意识记着,一来二去就熟了。”
这个解释十分合理,谢如琢便也没再多想。
还没到栖云塔下,只是走到附近,就已是挤得几乎迈不开步子,抬眼望去,全是层层叠叠的人墙,谢如琢第一次知道原来乐州城里竟有这么多百姓。
沈辞牢牢揽着谢如琢一路贴着最角落的位置走,到了塔下,府军卫的人看到是他,果然很给面子,还专门辟了条路好生送他们到了塔顶。
栖云塔上窄下宽,最顶层位置小,府军卫怕这地方年久失修,被人一挤要出事,因而并没有放百姓上来,第八层和顶层之间的楼梯有守卫拦着不让通行,他们就堂而皇之地在人群又羡慕又嫉妒的眼神注视下走上了塔顶。
十二卫大多数人都常年在宫外巡守,没见过皇帝,自然也没人怀疑谢如琢的身份,沈辞一开始带着谢如琢来时,角落光线暗,沈辞又怕谢如琢被人挤到,半搂着他,守卫们只能看到谢如琢半张精致的小脸,还以为是个姑娘,心里好一番惊讶,沈将军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美人在侧了,这等朝廷红人的风流韵事怎么从没听人提过呢?
到得沈辞带着谢如琢走近了,他们才看清那是个男子,沈辞见他们频频往谢如琢身上瞧,解释说是他朋友。
守卫总觉得还是有点奇怪,刚才那动作真的过于亲密了啊!真的只是朋友吗!
楼顶上风大,呼呼的风声听得很是明晰,谢如琢虽满心欢喜地在塔顶各处都俯瞰了一遍,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沈辞下意识搭上外袍领口的扣子,问道:“少爷冷吗?”
谢如琢止住他的动作,摇头道:“不冷,你别脱。”
“我没事,不怕冷。”沈辞摸了下谢如琢已经冰凉的手,“少爷别冻病了。”
谢如琢哼道:“过节呢,你怎么还咒我生病。”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沈辞哄道,“少爷别生气。”
谢如琢的耳根悄悄泛红,在夜色里却看不分明,他咬着唇把手塞进沈辞掌心里,小声道:“你给我暖一下就不冷了。”
沈辞立马攥住他的手,温热而粗糙的掌心轻轻摩挲着他手上的皮肤,将他的右手捂热了,又去牵他的左手,他斜瞥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守卫,又道:“别叫我少爷,被人听见了不好,叫、叫我……清璩。”
“嗯。”沈辞轻声应了,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语声跟着放得轻柔,“清璩。”
谢如琢似乎很喜欢沈辞这样唤他,眼中瞬间就盛满了浅淡的笑意,道:“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你都这样唤我好吗?我也不喜欢你叫我陛下,只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想当皇帝。”
重活一世仍要当皇帝,步履维艰,太累了,他想在沈辞面前当谢如琢,不需要在意皇帝的威仪,不需要有皇帝的考量,只是和沈辞在一起简简单单的谢如琢。
“好,记住了。”
沈辞前世也喜欢这样,他要沈辞记住什么事,沈辞都会认真又郑重地看着他,说一句“记住了”,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每次听到沈辞这么说,他都会很安心,坐在龙椅上太久太久,他对谁都会先持着猜忌怀疑的心思,别人向他发毒誓,他恐怕也不会放心,但每每沈辞这样看着他说上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记住了”,无需其他承诺,他就能全然放心,仿佛那就是最忠诚的誓言。
亥时已至,但不知为何烟火迟迟没有开始放,他们在顶层也能听见下面百姓们叽叽喳喳地催促,等得无聊,沈辞侧头去看兴致勃勃俯览乐州全貌的谢如琢,有个问题憋在他心里已经很多天了,准确的说,已经好几个月了。
他一直在来回纠结要不要问出口,不知这一世自己现在和谢如琢究竟算什么关系。
但今日他决心要问出口的冲动愈来愈强烈,谢如琢不会陪其他人兴奋地跑出宫玩,不会陪其他人牵着手在大街上赏花灯,不会在风声呼啸的塔顶把手塞到其他人的掌心,也不会要求其他人唤自己清璩。
这些已经越过“朋友”的事,谢如琢只会和他做,也只想和他做,前世如此,今生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