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感受到脸上突如其来的温热, 柳燕儿眼睫颤了颤,撑着眼皮睁开了眼,看到吴显荣,她眼神恍惚了一下,好像分不清今夕何夕,许久才伸手攥在他的手臂上,低哑着嗓子道:“你来了啊……可是……你来得太晚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吴显荣别开眼,眼眶有些发红,柳燕儿在说什么他明明再清楚不过,时至今日他却仍然不敢面对她。
二十年前,他还没有成为溪山总兵,那几年在京中三大营挂着虚职,和每一个在京中的世家子弟一样,会去教坊司这种地方听曲喝酒,品评哪个乐妓更好看。
他知道自己最终和京中那些纨绔公子会走上不同的路,所以骨子里还是会有点傲气,在教坊司多半是听曲看舞,不常碰女人,不想与那些人的品味同流合污。
但某一日他在教坊司看到了一个在鼓上舞剑的女子,嗓音沉阔,低唱着前朝词曲。
那首词是前朝一位将军在北疆与北狄人作战时所写,后来前朝为北狄所灭,这首词就有了亡国之音的味道,燕朝时汉人想着将北狄人赶出中原,唱的人还很多,但大虞开国以后,中原太平,就没什么人唱了。
乐妓们大多恐怕也不敢唱,一不小心可能会被说为传唱靡靡之音,居心不良,何况这里还是教坊司。
他觉得惊讶,就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便入了神。
水红的裙裾在鼓上翻飞起落,琵琶声原来也能这般铿锵,长剑映着女子的眉眼,是柔中有刚之美。
他想,天下应该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教坊司一掷千金,旁人以为他是为了买下与她的春宵一夜,但事实上那一晚他什么也没做,在她房中单纯地聊了一夜。
柳燕儿也很喜欢他,说他看着就像一个将军,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她喜欢有血性的男人。
他们隔几日就会见一面,柳燕儿没有再接待过其他客人,旁人听闻这是他看上的人,也不敢去染指。
有时候柳燕儿会开玩笑地问他,你会娶我过门吗?
他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他是喜欢她,但又不得不承认,他一开始来这里的目的,和每一个来狎妓的纨绔没什么区别,最初进她的房间,也和那些纨绔说的一样,就是玩玩。
后来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对柳燕儿有了越过玩一玩的爱意,但他不是没碰过女人,家中也早就给他订了亲,一个教坊司的乐妓,好像并不该这么放在心上。
是啊,她只是一个妓。
他不记得自己最后有没有说会娶她之类的话,只记得柳燕儿自己笑着说她还不想嫁呢,成天关在大宅院里有什么意思,弹琵琶,跳剑舞也没人看了。
听到她这么说,他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他是不忍伤她的心的。
他和她在京中来往了三年,那时他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的,他不会娶她,但会一直对她好。
那一年他父亲病重,朝廷下旨让他过了中秋就回溪山。
中秋宫宴上,韶舞安排柳燕儿在惠宗面前跳了一支舞。
第二日,宫里传出消息,皇上看上了昨日在鼓上舞剑的乐妓,她的好日子怕是要来了。
柳燕儿第一次主动托人找他去教坊司,也是第一次在脸上出现那么慌张的神色,她让自己娶她过门,做一个妾就好,只希望他能带她走,离开这里,她不想入宫,不想当皇帝的妃子。
竟然还有一个乐妓不愿做宫里的娘娘,他问她为什么。
她的笑意有点惨淡,说,因为我喜欢将军你,如果一定要我嫁人,我只想嫁给你,被关在你的家里。
他没有说话,如果她没有被皇帝看上,他可以带她走,但现在皇帝已经打算纳她入宫了,他不想和皇帝抢一个乐妓。
父亲快要病逝,他即将接任溪山总兵的位置,根基未稳,需要站稳脚跟,与各方势力都要保持好一种微妙的关系,尤其是朝廷,他不想因为一个女人和朝廷交恶。
柳燕儿大概看出了他沉默中的不愿,低声哀求他,求他带自己走,不娶她也可以,没有名分也没关系,朝廷忌惮他,只要他带自己走,皇上肯定不会跟他抢的。
他终究什么话都没说,柳燕儿似乎也有点绝望了,听闻他明日一早就要走,对他说,她今夜就在这里等他,一直到天亮,她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只要他骑马到教坊司楼下,她就可以立刻跟着他走。
她一遍遍说,我等你,你一定要来,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带我走吧。
那一夜下了淅沥小雨,他与几个京中结识的世家公子告了别,骑在马上远远回头看了一眼依然灯火通明的教坊司,他知道有一扇窗子里的烛火是在等他。
天慢慢亮了,教坊司的灯火在雨幕中变得朦胧不清,他终是没有向着那盏灯火策马而去,寂静的街巷上,他握着缰绳奔向了城门,离开了坪都的繁华盛景,去溪山开始他戎马倥偬的一生。
他这一生在战场上功成名遂,身边来来去去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可他每一年都无法忘掉教坊司的那盏灯火,在雨幕中渺远,却在记忆里刻骨铭心。
二十年的时光似乎就在一念间转瞬即逝,柳燕儿攥着他的手臂落下泪来,嗓子哑得几乎要发不出声音:“是你亲口说喜欢我的……就在我的房间里……你说过好几次……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带我走……”
她像是已经分不清眼前的人是二十年前她曾彻夜等待的心上人,还是二十年后早已与她不再亲密的溪山总兵吴显荣,那一声声“为什么”似已在心里憋了太久太久,忍不住要声嘶力竭地呐喊而出。
吴显荣低下眼,涩声道:“对不起……”
“你知不知道……谢塘在床上摸我又亲我的时候……我有多恶心……”柳燕儿哭了笑,笑了又哭,“我恨不得杀了他再杀了我自己……他们……他们还不让我打掉他的孩子……我每天看着像谢塘又像我的孩子……我都想吐……”
吴显荣的手在发抖,想为她擦拭眼泪却没有力气抬起,此时好像说什么都是这么苍白无力,他只能长久地沉默着。
看他不说话,柳燕儿反而愈发激动,勉力从床上撑坐起来,揪着吴显荣的衣领,嘶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说了喜欢却又可以……可以不当回事……就因为……因为我是一个妓吗……所以我不配和将军你谈真情实爱……也、也不该把将军的谈笑之言放在心上对吗……”
她其实没有什么力气,抓衣领的动作也是绵软无力的,胸腔里的气也接不上,说得断断续续,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眼前人:“你若不想要我……你早点与我说……让我断了念想也好……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还要来找我……还要跟我说你喜欢我……”
吴显荣怕她一口气喘不上来,轻声劝道:“娘娘,你先躺下……”
柳燕儿剧烈咳嗽起来,肩膀颤得厉害,却抓着他的衣领不愿松手,眼泪还在簌簌往下落,又道:“你不要我就算了……禧宁十八年你为我说句话都不愿意……我在你心里就是那么下贱又不值一提的人吗……”
禧宁十八年,宫中传出消息,有人告发宁妃与溪山总兵吴显荣有私,两人在教坊司就有很深的交情,宁妃入宫后还留着吴显荣送她的东西,与吴显荣有书信往来。
他最初听到的时候就知道宁妃是被人诬陷的,当年他离开坪都后,两人再没有过任何来往,连一封信都没有写过,告发者拿出的书信肯定是编造的。
为宁妃和自己辩解的奏本都已写好准备送上京城,家中叔伯和幕僚都劝他不要多此一举,此事当作不知道才是最好,他上奏辩解,也许皇帝看在他的面子上会不予追究什么,但难保不会因此事跟朝廷有不必要的隔阂,况且万一有人借此大做文章,他们也会得不偿失,不如袖手旁观,沉默以对,旁人反倒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他知道这样做确实是最好的,北疆与朝廷的关系本就十分微妙,这种事关乎皇家颜面和家务事,他确实不该随意上书插手,但柳燕儿怎么办?
她只是一个背后没有任何势力的弱女子,她要怎么办?
那几日,他每天都在这么想,还想他们在坪都时度过的每一天,他惊奇地发现他竟然清楚地记得每一件事,想起自己那一日策马离去,一颗心甚至是针扎似的疼。
可是他的一生不能只有感情和女人,他不能。
他注定要负她一辈子。
最后那份奏本依然没能送上京城,他在某一个晚上亲手烧掉了,就像那日他在小雨中离开坪都一样冷静又绝情。
他在第二次让她的希望化为灰烬。
“对不起……”他不敢想也不敢问冷宫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时至今日,道歉最是无用,但他除了道歉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我被自己写的渣男气到半死哈哈哈哈哈哈,边写边在骂渣男,骗身骗心还白piao!
柳燕儿家暴是不对的,不洗白,不得不感慨儿子在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抚养下还没长歪,真的是人间天使吧!抱走鹅子!!!
某种角度看,柳燕儿放在那个时代下是一个可怜的牺牲品,男人可以为了事业放弃爱情,像她这样的女人,却什么也没有,只能仰仗男人的感情。
吴显荣不是不喜欢柳燕儿,他只是更喜欢他的事业,他的权力和地位。
第65章 上元佳节
柳燕儿太瘦了, 肩胛骨支棱在薄薄的衣衫下面,脸上杂乱流淌的泪水滑到了嘴角, 又顺着下颌往下落,她终于松开了手,颓然地倒回床上,像在自言自语:“我时常在想……我要是从没跳过那支舞就好了……”
这样她就可以从来不被这两个男人注意到,她可以默默无闻地在教坊司做一个格格不入的乐妓,逐渐衰老, 再孤单地死去。
曾经她是那么喜欢这支剑舞,喜欢这首前朝的词曲,后来她才知道,这就是她一生不幸的开始,将她一步步推入深渊。
“将军……”她轻轻唤了一声,“你说过的喜欢里有真心的吗?二十年里你有想起过我吗?”
吴显荣的眼眶里已满是泪水, 二十年前的他一定想不到有一天他会为了这个女人哭, 他点头道:“我对你的喜欢是真心……二十年里每天都有想起你……对不起……”
那些喜欢是真心, 弃之敝履的却也是他,每天都想着她,不闻不问的又是他。
他也知道自己很可笑。
柳燕儿又笑了, 不知是笑自己, 还是在笑他,低声道:“你喜欢我,但你有更喜欢的东西……是权势是地位是那些你们男人一辈子都在追求的东西……可像我这样的女人……只喜欢上不了台面的情情爱爱罢了……”
这一生怪她把情爱看得太重, 一个乐妓竟然学不会逢场作戏与虚情假意, 而她输给的也不是情爱,是世间很多男人难以放下的雄心壮志,那些比一段情爱重要多了, 情爱对他们来说是那么不值一提。
冬日的月亮颜色也是苍白的,冷冷挂在树梢,投下冰寒的银光,柳燕儿很累了,在药香里沉沉睡去。
她这一生也累极了,合上眼睛的瞬间,或许就想从此长睡不醒。
吴显荣为她盖好被子,又在床边坐了半个多时辰,静静听她微弱的气息,看她微微皱起的眉头,直到月亮西移,才无声离去。
出宫后,云层遮蔽了月亮,似乎要下雨了。
他回去收拾完东西,天上果然落下了小雨,于是和二十年前一样,他又一次在淅沥小雨中策马离开京城,没有与他喜欢的女子告别,再见不知何期。
*
正月十二,乐州城中最繁华的市井街巷摆满了各色花灯,虽还未到上元节,但入夜后街上行人已络绎不绝。
近年绥坊又是被北狄和羌族频繁扰边,又是遇大虞失去国都,已经许多年不曾热闹地过个年了,去年正月前线还在打仗,京城不许有丝竹管弦之音,大年三十都过得很是凄清。因而今年大家伙都如被放出笼的鸟儿,争先恐后,拖家带口地走出门去往街上跑,花灯看一次还不够,第二天还要接着来。
谢如琢的心也早跟着百姓们一起飞出门了,但他还得继续在宫里待着,到上元节那天才被允许放出去。
为此,他专门托何小满去找沈辞,告诫沈将军绝不能在上元节前出门看花灯,只能跟他去看,不然以后都别再想让他写信了。
被百般叮嘱了许久的沈辞其实很是哭笑不得,他自己一个人是不可能闲着没事去街上乱逛的,乐州也没人会邀他去做看花灯这种事,谢如琢的担心实属多余。
终于挨到正月十五,北安门早早挂满了精致的灯笼,置好皇帝与太后的座椅。
酉时三刻吉时到,谢如琢着盛装礼服走上城楼,病体初愈的柳燕儿今日也穿了大红色的衮服同来。
内阁阁臣、六部尚书及都察院、通政司的重臣已经候在了那儿,见过礼后,分坐两边。
宫中禁卫在北安门前放了宫里特制的烟花,颜色各异,在空中炸开后有如星子闪烁明灭,亦有如金色流星纷扬而落,百姓们今夜亦被允许聚拢在了宫城下,一片人声鼎沸。
谢如琢说了一番愿大虞昌盛,百姓安乐的祝辞,宫中侍女和内臣将宫里做的福包抛到楼下,意为散福,天子与民同乐,里面放着一两个银馃子,还有包好的饴糖和花生,小孩子们最是欢喜,争相抢起漫天的福包,大人们也有前来凑趣儿的,一时间更是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