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他初到沛县,在码头下船,远远就看到了那一处高阁。
登高望远,临水作赋。
当年的他辞官离京,虽已与晟京城内的光霁公子彻底划清界限,但骨子里的文人风流还没有被生活磨平。
“我当时也不知怎的,就鬼使神差地登上了临仙楼。”林煜笑意温柔,好像眼前出现的还是那一场沛水春景,“沛水、岚山的人间四月天,我瞧过一眼,就再也不想走了。”
“嗯。”虽然不一定能听懂林煜话中的全部深意,但戚景思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我回来时瞧见李叔的马车还停在外面,我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你看见你李叔叔了?”林煜有些紧张道。
李长,沛县少有的不在码头讨生活的人,他自己有架马车,养着几匹马,靠驾车贩货带人谋生。
因为常年东奔西走,免不得与家人时常要靠书信往来,沛县识字的都不多,他同家人时常要光顾林煜的摊子,好些年头下来渐渐熟识,也算是沛县为数不多的,对林煜和戚景思叔侄俩抱有善意的人。
戚景思一直喊李长一声李叔叔。
既然戚景思进门前看见了马车和李长,那肯定是猜到了自己已经在府上,林煜突然心头一紧……
那书房内的一切,戚景思会不会……
全都听见了。
包括他亲娘的死。
“嗯。”戚景思一面收拾着,一面轻飘飘地点了点头。
“那你……”林煜深吸一口气,尾音颤抖,“就真的没别的什么想问叔叔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这次走掉了吗?
摸摸头,渣爹暂时渣到这里,下次再登场,就已经要被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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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不辞而别 ...
看见李长和马车的那一刻,戚景思的确猜到林煜来了;他兴冲冲地奔向了戚同甫的书房,却看见钱管家在门外警惕地守着。
无奈之下,他只能绕到旁侧的窗边偷偷听着房内的动静。
关于自己被绑架那场阴谋,起先言斐已经同他说过,他自己也有所察觉;戚同甫做出什么样的事来都已经不能教他感到意外了,至于那些权谋手段的事,他更是不懂,也没有兴趣。
他兴致阑珊地靠在窗边,只等着听林煜能想到什么办法带他走。
中间听到林煜一段激烈的咳嗽声时,他几乎下一刻就要翻窗户进去了,却发现窗户已经被人提前钉死,无计可施之下他想要破窗而入,却听到了那一句——
“枕边人。”
一切的疑惑似乎在那一刻被解开,无数的谜题形成一个闭环。
戚同甫是那个抛弃亲子的父亲;也是那个害他小叔叔因断袖之名跌进淤泥,却弃之不理的负心汉。
他顿时冷汗连连,浑身颤抖,愣在窗边。
后面的对话他都听见了,却又好像没听见,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离他很远。
直到林煜剧烈的挣扎声将他唤醒。
这次他没有再打算忍着,直接当着钱管家的面,踹毁了那半扇门板。
“还有一件。”现在面对林煜的问话,他没有停止手边收拾的动作,只轻描淡写地问了句,“戚同甫能放过我们吗?”
毕竟林煜好像知道他那所谓亲爹一些不得了的秘密。
“能。”林煜肯定道。
戚同甫大概是真的相信他不会将事情说出去,也只能相信。
“我过来寻你的事,常浩轸是知道的,戚同甫也不敢让我就这么青/天白日里地消失;况且——”又要说起那个称呼,林煜无奈地笑笑,“我爹,还没死呢。”
没人知道当年的光霁公子去了哪里,但这并不代表着林靖会连自己小儿子的生死都不闻不问;就算不顾念父子一场,也总还关乎林家的脸面。
如果之前所有都是猜测,那么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
戚同甫还没有那个胆量和实力,跟林家唱对台。
既然常浩轸是看着他林煜光明正大走进了戚府大门的,戚同甫也只能放他完好无缺的走出去;但凡有点闪失,不管是不是戚同甫做的,都会算在戚同甫头上。
这点戚同甫只怕比谁都清楚,否则眼下他们叔侄俩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地在房间里说话。
“那就好。”戚景思拎起手边收拾停当的几个包袱,转身抬手要搀扶林煜,“我们走罢。”
“景思……”林煜将胆怯的表情掩饰得很好,但他抬头看着戚景思的眼神还是有些颤抖,“你……”
他在等着戚景思问出关于他亲娘死因的问题。
“小叔叔。”戚景思看着林煜的眼神坚定,“戚同甫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走罢——”他躬身搀起林煜,“那么大的雨,也别让李叔一直在外面等着了。”
没有一封书信,也没留下只言片语,一辆不起眼的老旧马车伴着大雨,驶出了晟京城的大门,马蹄朝南,向着沛县的方向。
第二日医愚轩内的早课,言斐总时不时地回望门口费柏翰身旁空出来的那个位置,总要言毅轻唤好几声才能回过神来。
豫麟书院依旧书声琅琅,鹤颐楼内仍然声色犬马——
生活总是还要继续,直到深秋又临。
错过了沛县唯一一所学堂这一季的课业,戚景思卸下肩头最后一袋麻包,结束了一天的活计。
他在工头那里接过这一天的工钱,看着沛水边已经光秃的垂柳残枝——
晟京城里的一切,好像都是一场梦。
包括言斐。
好像从来没有真实地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而右手小臂上再也无法抹去的几道疤痕,已经成为了那场梦境曾存在过的唯一地佐证。
他已经十八了,林煜不会再唱起那首民谣哄他入睡,但那首曲子,好像还是每一夜都响在他的床边——
带着山洞里特有的回音,一个温柔的男声在浅吟。
*****
“小叔叔——”戚景思照例踏进院门就开始喊,他跨开步子进门,把手里新抓的药包扔在吃饭的小桌上,“我回来了!”
“景思?”林煜闻声放下手中毛笔,打帘从房中出来,“怎么这么早?今儿市集热闹,还以为你会去瞧一瞧。”
大约是路上来回奔波劳顿,回到沛县后林煜的身子一直不见好,戚景思托大夫换了新的药方,今日领了工钱正好去抓药。
他指了指桌上草药包,“今儿正好绕道去拿新药,不顺路,就没经过市集;有什么热闹瞧?”
“也没什么……”林煜转身往厨房边走,摘下围裙系上的动作有些仓促,“还想着你要去瞧热闹,就没这么早烧饭——”
“这天儿渐寒了,怕早早弄好,等你回来都凉了。”
“没事——”他说着打帘走进厨房,“叔叔现在去弄,你净罢手歇会儿,一会儿就得。”
戚景思有进门就爱脱去外袍的毛病,总觉得不管是在码头上忙活还是跟人打架,沾了一身尘土不愿带回家里。
时值深秋,隆冬将至,每每他要脱衣服林煜都要拦着。
今日却没有。
不止没有拦着,方才林煜转身回头的动作还有些说不出的别扭,说了好些话也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戚景思警惕地察觉他小叔叔大概话里有话。
也不初一,也不十五的,今儿这市集有什么热闹可瞧?
“别忙活了,小叔叔。”他拎起桌上的药包往东厨间走,“你先把新抓药煎来试试。”
当他掀开厨房帘子的那一刻,果然看见林煜愣在灶台边,什么也没做,捂着胸口轻咳。
他看着林煜莫名有些落寞的背影,“到底怎么了?”
“秋闱举试的皇榜——”林煜深吸一口气,转身看着门边的少年,“今儿贴出来了。”
若几个月前他没有带着戚景思离开,或许那皇榜上也会有戚景思的名字。
戚同甫旁门左道的东西他自是不削一顾,他也相信自己养大的孩子不会放在心上,只是……
看着戚景思每天从码头上回家灰头土脸的样子,他也不禁会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毕竟戚同甫能给的东西,他现在给不了了。
“我还以为什么呢。”戚景思不削地笑笑,上前躬身取出家里唯一的那只,当初险些被他砸掉的药罐子,开始鼓捣着手里大夫新开的草药包,轻描淡写道:“那玩意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林煜欣慰地笑笑,接过戚景思手里的功夫,“不过今年出了本朝第三位连中三元的举子,听说县里传得很热闹——”
“说是从豫麟书院出来的,朱夫子的弟子;我想着也算是你的同窗,兴许你们认识,也会去凑个热闹。”
豫麟书院?
同窗?
这几个字眼像是几根小针戳在戚景思身上,并不是太痛,但整个人还是不禁一个激灵。
“景思?”
林煜说着话也不见有人回应,刚轻唤一声抬头,就瞧见少年的背影冲出了东厨间。
“我马上就回来——”
*****
市集之内果然人头攒动,尤其是皇榜跟前。
戚景思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他不想跟人打挤,不想被太多人发现他在场后投来异样的目光——
他今天不想和谁打一架。
仗着身高腿长,他眼神略过面前几排人的头顶,望向墙上的皇榜。
尽管离着很远,尽管被身边的人挤得身形摇晃,但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
朱笔御批,皇榜头名状元那一栏赫然写着那个熟悉的名字——
言斐。
继朱贤重和当年的光霁公子之后,李晟王朝第三个连中三元的人,终于不再是士大夫阶层出身。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一个过度章叭,马上!状元郎就要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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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冷雨再逢 ...
时令转眼入冬。
皇榜张出后带来了一阵短暂的狂欢,但也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毕竟不管状元榜眼,还是新科进士,都与这镇上的任何一个人没有半点关系。
人们需要一个由头庆祝宣泄,但也很快都要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戚景思也不例外。
入冬后的沛水进入枯水期,新收的粮食也运得差不多了,码头上的功夫渐少,今日更是被一场断断续续的冻雨终于给浇停了。
早上出门时天色就不大好,但戚景思没有带伞的习惯,林煜为他备下的油纸伞到底还是落在了门边。
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绵了一整天,下得虽不大,但在这刚立冬的时节,雨水裹着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即便最热闹的市集,行人也是寥寥无几。
戚景思漫无目的地走在雨里,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次回来后,他已经不准林煜出去摆摊卖字画,或是给人读信了,但林煜还是总呆在房里的书案前忙活;每次戚景思推门进去,他又总不经意间把忙活的东西收起来。
眼瞅着入冬,年关就又近了,过完年开春,书院又要开始新一季课业。
戚景思不知道他小叔叔在忙活什么,但总怕林煜又在算计着送他去读书的事,不敢太早回家对着林煜。
以林煜目前身子的状况,他不敢跟林煜直接对着干,总怕把人气出个好歹来,但又实在没想好怎么说服他小叔叔;他总怕林煜自责,觉得自己不去读书,是被林煜的身子拖累的。
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回月前张皇榜的那堵老墙前。
明黄的榜文已经被揭掉,老旧斑驳的墙面上只残留着之前没撕干净的纸条残片,都被雨水泡烂了。
新科状元郎的荣耀都在晟京,不会延续到江南一个小小的沛县。
戚景思扭头离开,没走出几步,冷清的街上却突然传出一个人声,就在他的背后,那堵老墙的方向。
“戚家?你找戚家的做什么啊?”
这声音带着浓重的沛县当地口音,大约是个市井里的粗人,嗓门很大。
“小公子瞧着不是本地人罢?戚家大人早就不住这儿了,十几二十年了;他家祖屋里现在住着的姓‘林’,倒是带着个戚家的拖油瓶咧。”
“你找谁啊?”
“拖油瓶”这样的称呼对戚景思而言已经算很客气了,他正要回身看看是哪里寻来的“仇家”,却马上被接下来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骇住了。
“对!大爷,我就找戚家的小公子,他现在还住这儿吗?”
这个声音……
戚景思抬头,看着空着飘下的绵绵细雨,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日豫麟书院的后巷,下一刻,就会有一柄油纸伞,缓缓遮住他的头顶。
“还有人找他?不是你家也有什么人被他打了罢?”那大爷的声音显得有些吃惊,“大爷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是算了罢,戚家的小子可不好惹!”
“你要想去讨公道,没准儿还得被打出来……”
“听大爷一句劝,要是吃了亏,以后躲着点儿他走就成;你不招他,他一般也不惹事,就是脾气不好,跟个炸/药桶似的,一点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