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没到,先要射猎鹰,周檀的弓尚未挽起,玉爪从远处的城头上直直撞来,血珠滴到周檀的鼻尖,他才意识到,这只贪玩的憨厚幼崽,翼展远胜对方,叫起来也不再是叽叽喳喳的清脆声音,它裹着风声伸开双翼,从周檀头顶掠过,像一枚打磨透彻的白色羽箭,撞得对方血液飞溅,羽毛成串成串地飞散开来。
“吃这么胖……”塞思朵说,有些惊讶:“也不是没点用处。”
穷发部的猎鹰全是乌漆麻黑的羽毛颜色,逃离的时候也成群结队,羽毛还在不停地掉落,活脱脱快要变成秃毛乌鸦。
身后的城墙门在示意中迅速开合,周檀撑住盘旋而来的海东青,它啄着自己染了雪水和血迹的尾巴毛,哼哼唧唧左右跳了跳,最后扒在周檀肩膀上,团成个团。
人和鹰都困得不轻。
“下去歇一会吧……”塞思朵说:“已经派人去探了,这地底下没什么文章能做。”
“好。”周檀应答一声,沿着小路,回去找他许久未见的床榻。
——
转过小道,落着几顶帐子,比别处安静些。周檀挨着塞思朵的帐子,她那半张床已经落了一层干灰,帘子也半挂着,显然不指望等人回来睡。
周檀放下沾了水沉重的靴子,动手去卷起积雪里的帘子,却发现它塞得密密实实,透风的漏雨的缝隙全部被裹紧,没等他发问,一豆灯火映入眼帘。太亮,照得他眼底蒙了一层雾水。
有人在,这影子的轮廓很是熟悉,倒映在屏风上。
周檀站在门口,一时愣住了,他摩挲两只手,甚至有些不知所措。靴子倒在脚背上,倒出来一汪雪水。
“不认得了?”赫连允站起身说,将他轻而又轻地举起来,又按进怀抱中。
“不……”周檀忽然笑道,将下巴搁在熟悉的舒适位置上:“风停了。”
漏风的缝隙被修整过,没什么寒风再抽筋拔骨地吹进来,连风声都变得不怎么明显了。他被拢在怀中,有热度源源不绝地传递过来。
赫连允身上有极重的一层草药气味,周檀能闻出来几味猛药留存的味道,陆承芝没有欢喜雀跃地寄信来,想必这位,是撇开了“看管”的人,一意孤行地要向前闯来。
“只有你来了?”周檀说,垂下脸。
“不够?”赫连允却没回答,只用一种在这境地里有些轻佻的语气反问。
周檀没再说什么,他太困倦,何况有人抱着当枕头,于是缓缓地露出一丝笑意:“足够了。”
“别再看……”赫连允按了按他明显疲累的眼睑,说一不二合上他手里摊开的文卷:“他们没什么新鲜的心术可玩。”
周檀像是立马卸下了什么背在身上的重东西,没多久就蹭着脑袋昏睡过去,连盔甲还裹在腰上,冰凉的一片。
疲惫是看得见的,连轴转了几个大夜,没人能体体面面地出现,周檀的眼下挂了一片明显的青黑色,但除了这一点突兀的颜色,他浑身没沾血,身上还带着一丝干净的干燥的撕碎雪夜的香。
那是长年的春庭月遗留下来的气味,是毒不是熏香,味道却比熏香悠长。
赫连允微微叹气,沿着铁绳扯开那依然有些空荡荡的甲衣,把人卷成个蚕蛹塞进毛皮中间,又扳正周檀耷拉下来的脑袋。
他刚想抽回自己冰冷的手掌,没想到周檀下巴一耷拉,半梦半醒,还拿下巴尖夹住他的掌心,磨磨蹭蹭。
“又要走?”周檀问。
“不……”他说道,在床榻一侧坐下来:“睡吧。”
灯火扑灭,呼吸声安稳,雪地也算是良夜。赫连允盯了他侧脸一时半刻,轻柔地摊开手掌,依然放置在周檀侧脸的位置上,要留不留的搭在柔软的皮肉间。
这人明明是个软芯子的汤包,赫连允心里一边觉得疼惜,一边却又知道,周檀太在意看中的东西,他眼里没有的人,再怎么大张旗鼓地蹦到他眼前,也会被当作蚊虫抚开,当若是有人入了他的眼……
婚书上写了自己这么一个生死未卜的,真是“祸害”。
周檀的手腕动了动,在皮毛里翻了个身,彻底把放在身上的手掌按在了身下,半点逃脱的机会没给。
陆承芝是天半亮的时候抵达的,跟了几个侍从随身护卫,几个人全骑快马,身后拖着装满药材的轻马车。
马车在雪地上蜿蜒出几条线,最后停在帐子的边角处,裹着一股弥散的浓烈味道。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冬天可太冷了,漏风的窗外面嗷嗷的。
搞完这一堆杂事就能尽量多更新了。
秉烛长明
第85章 、照夜白
——还真能发出点儿亮——
天没亮,周檀难得睡得沉,寒风没像前几天似的狠狠照他脸上吹,被一层屏障挡住,只是轻柔地飘拂过去,消散无踪。
他撑着眼皮醒过来,天光大亮,胸口铺着一件厚实的新衣,没什么灰尘,干燥干净。
他几乎觉得是一场倏忽来去的梦境,但鼻尖轰炸了一股气味,马嘶声在窗外响起,周檀按紧额头,翻身坐起——一头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不再睡一会?”赫连允问道,一只手揽住他,原来周檀撞上的是对面的护心镜,险些硌得额头红肿。
周檀索性把额头朝别人怀里顺势一塞,模模糊糊地说:“不。”
这屋里升温,比早些天暖上许多,连窗外的风声都不怎么能听见,他的手足能舒展开,也没问什么别的话,只是扒在赫连允肩上,低声问话说:“毒……”
“没什么事情了。”
“开口扯谎。”周檀低低地哼上一声,但他知道这事多怨没用,陆承芝还在火急火燎地翻看医书,头发掉了大半把。即使是要争命,也没必要在这里多讲几句没用的话。
没等他滚几圈儿,再含含糊糊说几句话,响声在窗口上打响了,有人正敲窗。
陆承芝已经踩着风叩了叩窗,带着她身上那股浓重的药草味道。她只出现一颗头在窗户上,眼神阴恻恻。
“别在这儿难舍难分了……”她斜着一双眼:“城头上咬起来了。”
“咬?”周檀半梦半醒去找自己的软鞋,他乍一听没怎么反应过来,只当是寻常的交锋,还没着急去穿外衣。
“是……”陆承芝抛下药碗,照着自己鼻孔里塞上两株南芷草:“拿你的刀。”
赫连允先走一步,分别时刻在他颈肩上轻轻擦过一股气息,那柄在地下搜罗出来的刀还放置在床头,像一泓凉水,明亮而柔和。
究竟是什么东西,周檀一头穿上自己的甲衣,一边心里沉吟,这料子实在奇怪,不是东海也不是海州铁,是什么铁?
城头上血水四溅,塞思朵狠狠闷下一锤,就地一滚躲开几乎滴到脸上的涎液,深更半夜鬼兵上墙,他们悄无声息地来,裹着一股腐朽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的铜锤个头不大,上头还錾刻降妖伏魔的经文,一看不是个战场上用的,反而是个装饰物,但装饰归装饰,用的是不掺水的重铜,挥起来照样虎虎生风。
“呦……”她看见周檀,甚至还有心思别过脸去戏弄一句,下巴沾血没擦,大嘴一咧:“这就起来了?”
——
玉京宫,南和正殿。
西沙的使团午间抵达了京城,宴会正热闹,觥筹交错,却没什么人说话,中间旋着一道人影,是个舞女,穿西沙服饰,长发油光水滑挽成发髻,用金珠子串起脑后的几股碎辫子。
西沙女舞如疾风,踩着鼓点挥动纱衣,半遮半掩露出一双眼睛,细细上挑。
这眼睛里汪着水,却也不怎么含羞带怯,西沙的女子在诗文里既野又烈,跳起舞来更是一阵燎原的烈火。
西沙那海外的歌舞之地,连进京耀武扬威地示个威,都要先跳上一遭。
那女子的手指毫无顾忌地指点过在座的几位,最后半空里滑动几下,指在阎霄辰的右手边,那是个没坐人的空位子,留给躺在病床上的清河郡主。
郡主抱恙,已经在房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半个月,至今还没什么好转的迹象。
药是喝了一天又一天,统统没用,跟个纸糊灯笼似的,咳血咳得小脸一张金纸。
皇帝没让她拖着病体进宫赴宴,安慰着派去几位医师几箱子药草,宴席上照样给她留出个摆了碗碟的位置,怜惜的意思是做足了。
西沙女这手势显然是宣战的意思,满堂没几位女子,也都要按着南郡的风气顾忌身份,妃嫔贵人们相互扫视,章丽华拎着衣角还没起身,珠子打到眼前,桌案被缓缓推开,阎霄辰朝着厅堂正中走了两步,脚下还穿战靴。
他朝着正位上的皇帝行了个不怎么规矩的礼,轻佻地凝视脚下还走着舞步的西沙女。
“阿辰?”皇帝微微一愣,显然有些意外。
阎霄辰先解了刀,紧接着解了腰,露出束紧革带的腰线。他把练兵的甲衣穿在里面,松了松肩腰,摊开五指,是邀请的意思。
他早上还在望仙楼前轮值,刀没解,盔甲也没脱,朝服一披就上殿赴宴,偏偏皇帝一言不发,没人敢拿着“规矩”两个大字来置喙。
西沙乐官的鼓点敲得越来越快,不是南郡的调子,但他微微侧耳,没多时便捉住了节奏,左脚轻轻一踏,整个人凌空而起。
衣袍泼水似的抖开,南郡里男子的宽袍也都长得垂地,晃起圈子来和裙摆没什么区别,朱紫色的衣摆和西沙女的黄绿色纱衣缠在一起,整个大殿弥散一股难言的缠绵。
他穿的是没换下来的战靴,上头钉着什么生铁缀出来的东西,踏地出声格外响亮。
那女子也没露怯,飘飘露出一丝笑,拎起纱袖来,双足点地,一阵风似的,卷起层层的西沙香,吹到鼻头来。
地下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西沙舞女的鞋底上也串了什么会发出声音的精致装饰,不是什么金银铜,她用窄窄的袖半遮住巴掌小脸,只露出那双浓得有些快溢出来的艳丽眼睛,直直地擦过对面的人,再望向皇帝,甚至都没什么遮掩。
像两枚颜色香艳的铁勾。
啪地一声脆声,足尖撞在一处,地上发出一串细碎的响声。敲鼓的人已经停了,两人脚下的节拍却都没停下。
旋、转、蹬、踏。
西沙女的裙摆飞扬,擦身之时飞起,直直挂上阎霄辰束在头顶的冠,她捻起十指踮起脚跟,带着一丝浓笑摘下纱裙的摆,轻轻巧巧拍起掌来:“不愧是……”
她的官话含着舌头说,听起来反而有一丝粗钝的娇俏,话说了一半归了位,她卷起舞衣重新坐下,没再说什么话。只拿那双过分直勾勾的眼睛扫视四周,掀起几丝暗潮来。
阎霄辰踩着战靴一样回他的位置,呼吸加快了一些,他脸上多了几丝闷红的血色。
脱在地上的外袍被他重新拎起来,抖去浮尘盖在膝盖上,他后仰着拨弄桌案上的酒盏,脸上八风不动。
——
宴会结束,照旧深更半夜,皇帝的车辇停在正殿之前,纯白无杂色的马匹已经候了不短时间。没有妃嫔伴驾,阎霄辰挎刀,落后他几步。
“代我……”皇帝登车,忽然说道:“去看看郡主病情如何?”
“是。”阎霄辰答。
“不可晚归。”皇帝放下垂帘,朝他摆手,语气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是。”阎霄辰冲他行礼,应声回答。
谁都知道郡主这病来得蹊跷,上山拜佛还好好的,下山途中就呼不上气来,侍从们着急忙慌地拖了几位太医,没人看出个所以然,只能东扯西扯,来一句冲撞。
于是她拎着包袱去了清净的别苑,卧在病床上半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阎霄辰踏进门时,她正清汤寡水一身素,掂着长过手臂的一根银杵,拨弄廊下半死不活的海棠花。
郡主种花全靠天命,没人问连水都想不起浇,这别苑中还偏偏没几号人,只有一位乌漆麻黑的侍从蹲坐在廊下,焚烧着冬季用来取暖的炭炉。
乌缒……
阎霄辰的脚底还在发出细碎的响声,脚下的铜盆里泼了满盆的污血,带血的鹅绢帕子叠着泡在血水里。他略抬眼:“造假也这么上心?”
“鸡血……”周槿途答道:“同我的人,接上头了吗?”
他踢了踢靴尖,一枚带响的银色珠子轻轻滚出,那赫然是西沙舞女鞋底的装饰。
珠子是中空的,走路时会发出一阵阵的脆响,但他的战靴本就沉重,靴头镶嵌一串生铁片,没人会在意这一丁点儿的响声。
珠子是白银的颜色,但不是白银的质地,一遇到昏暗的光线,竟迸发出了相当的亮度。
“照夜白……”周槿途啧啧赞叹道:“还真能发出点儿亮。”
这珠子诨名“照夜白”,实际上不是玉石也不是什么银子,它是独独产出于西沙的一种铁,量少又难找,虽然不比玉石,也是西沙贵人们常用的首饰。
用白铁雕刻而出的发冠步摇,夜里仍能熠熠生辉,照得宫室亮堂堂,没人不喜欢。
但传说归传说,没几个人真见过它,西沙距离远,通商也是早几年的事情,这些关于西沙的传言多半被人当作故弄玄虚,听一句笑一声,过了耳朵便罢了。
据说,指甲盖大小的一颗照夜白,足够照亮千尺深潭。
作者有话说:
最近被杂活儿搞得头脑不太清醒,手感和思路都很生疏了。
非常感谢大家,努力调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