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上的工事被炸得稀稀拉拉,夜里修墙,白天挨炮,中间都没个歇息的缝隙。
两方对峙的“默契”还在,只因被敲碎了一张底牌,穷发部恢复了小心翼翼的试探,没再拼命似的大军压境,只是派出这一尊移动炮台,远远地定时定点地扔上几枚炮弹,赶工一样。
“中军造办府……”周檀矮低身子,在城头上甚至找了个窝坐下去:“不可能尽心尽力为他们做事。”
中军造办府是睡在银锭堆黄金窝上的机构,挖空内帑不说,朝堂戏称连那皇后嫁妆,都倒进去完。
拿人钱财未必尽心,禁军的牢骚从来不少,说这造办府有钱没处花,能捣鼓出来不少中看不中用的家伙事。
话音未落,那尊炮就哑了火,哼哧哼哧喘气似的,不再动弹了。
周檀从城头的凹陷处探出半个脑袋,凉风过境,他的双唇干裂,被风吹得漫上来一阵混杂疼痛的痒意。
没人知道这阵线会拖多长,会有多少人被牵扯下水,倘若北边的人看出中军造办府也下了水伸了手,南北界线,这本来就薄冰似的一道平衡的壁垒,势必会被再度打破,几十年的心力,付之一炬。
“手伸这么长……”周檀摩挲手指尖上的扳指,声音几不可闻:“舅父啊舅父……”
——
玉京,燕宜园。
金明卫的案子查了不少,各个背后藏着一张网,高门大户,欺男霸女贪赃枉法,被窝里遮掩过了的事,又被一些看似微小的案子搅了个天翻地覆。
毕竟贵人事忙,未必觉着菜贩丢几筐子菜,能牵扯到自己身上。
偏偏邪门至极。
大理寺善作遮羞布,但小案子尚且没移交到他们手中,就跟个雷似的,在街坊朝堂上开了花儿。
打一炮挪个窝,风口浪尖也没人上街找拐棍了,钵头摩华的事情还没理清楚,皇帝的态度却一日比一日暧昧起来。
金明卫倒是没人搭理宫里的贵人,管皇帝有没有查案的意思,一门子走到底,总归有靠山。
燕宜园中也养了一群安闲富贵的胖头鱼,鱼比人过得舒坦,越冬了还能在温泉眼周围呆着温养身子。水面上雾气蒸腾,一角亭半遮半掩,人影绰绰。
燕沉柳烟,燕宜初雪,今年玉京城里这两则景致最引人瞩目。
园子怎么说也是前朝出了名的皇家游园,想买的人能排开二里地,中州商会横插一杠,从原主手里花大价钱买了下来,闲了三四年,这才派上用场。
开门迎客,来游赏的公子仕女都被拘在沿河的前园,后园一般不迎客,只有今日,在堤下另开了一扇门,车道上积雪被扫开,一卷绒毯骨碌碌铺开。
商蘅芝裹着银裘,跟个银球似的滚来滚去。陈家小娘子的车刚停在堤下,就有手持绢纱灯笼的侍子排成一行来迎接。各个衣裙委地,钗环摇晃。
陈羽柔是第一次赴中州商会的宴,下了车便有绒毯迎接,脚底不必触碰湿滑的雪地,她鼻尖微微一皱,暗道:“太香了。”
她戴的是金步摇,富丽堂皇的颜色,在她身上却没什么令人不适的逼人感觉,一对瓶莲鸳鸯金耳环,鲜灵灵衬着一对水汪汪眼睛。
“小娘子。”商蘅芝刚从坡上滚下来,行了个礼,话没说两句,看见那小娘子仰起头来,神情切切。
陈羽柔放下车帘,说道:“香盘和这样的灯笼一起使用,不合宜的。”
“啥?”商蘅芝掏耳朵,只当是贵女们又多了什么新规矩。她走在前头引路,灯笼的光投在脚背上。
陈家女拖住她的衣袖,再度开口,神情格外认真:“鹅溪的绢,长云的纱,拿来做灯笼之前本来就浸过特制的香粉,香料冲撞了,才是大忌。”
中州商会不缺钱花,毕竟是野路子出身,发家初始还在北地喝雪吃沙,不像玉京穷也讲究宁肯饿死。但陈家,陈家……陈家在前朝便掌管过丝织商号!
“当真?”
“商会邀我来……”她说道:“还摆出这种十里红妆似的架势,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吧。”
“金明卫……”商蘅芝道:“邀小娘子来见一面的,是金明卫。”
“走吧。”陈羽柔裹起裘衣,将下巴埋进茸毛中,脸皮上没什么血色,显得一对眉毛染了墨似的。
后园驻扎了半打查案的金明卫,路过房门还能听见细细碎碎的翻页声,文书、案牍,各方机密都用符码编纂,通过水路陆路无孔不入地降落到此地,陈羽柔目不斜视,轻飘飘地跟着灯笼走。
脚下的砖头块都刻着花纹,但踩起来,触感分明不同,有些砖块下面有丁点回响,她垂下眼皮,心说:“空心砖。”
茶舸正在湖上飘,炭炉上烧着浓稠的羊汤。中州商会的茶舸每日清晨被放出去,从上游码头沿着燕沉河一路穿过玉京城,船上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上船吃茶,顺道能赏半天景,沿岸春色是没剩半点,但两岸积着薄薄一层雪,也算是可赏可看。
只是在自家园子里飘茶舸,实在是财大气粗。
陆承言卷起垂帘,颔首示意。
“见过将军。”陈羽柔柔声问候。
“有事相求,劳烦。”
“若不是将军相助,我兄长早就卷入旧案百口莫辩……”陈家女说,手腕轻轻抖动,茶水向下倾倒,荡起些微涟漪:“将军若问,于公于私都该坦诚相待。”
“陈家郎君年前去了中军造办府?”
“是……”陈羽柔答:“做监管使,只会玩文墨的,是外人。”
皇帝别出心裁筹办“观火礼”,邀了躺在驿馆还没走的西沙使团一同观赏。
没人知道大张旗鼓地要看什么新东西,放眼玉京,金明卫四处查案子,禁军近来没事可做吃喝打闹,唯一忙得脚打后脑勺天天街上四处奔波的,只有——中军造办府。
这样的事情,要问也该自行去查,拖陈家女下水实在没必要。
陆承言不再继续问话,但陈羽柔微微侧脸,纤长的指尖在桌面上上下滑动,双唇微张:“新货,据说是火炮。”
“你不必答。”陆承言说。
陈羽柔只是一笑,依然是静闲的模样,连串东海珠子垂下遮挡住她的眼皮,她一字一句道:“将军若问,知无不言。”
火炮在南北都算是稀罕东西,十几年前昙花一现,在南北界线上出现了一两次,此后便哑了火,南有中军造办府,北有中帐军械部,两家卯足劲头,都没再推出过什么能炮轰城墙的利器来。
军械部整日摸爬滚打,至于这南郡京城中的中军造办府……活像个打扮宫禁的妆点。
倒是没想到。
陈家女起身来,声线飘渺:“朗州陈家尚且不能由我做主,但将军若是用得上,城中陈家号的丝绢坊,尽听调遣。”
这小娘子看上去弱质纤纤,在陈家也最年幼,居然握着朗州陈的半张底牌——丝绢坊。
难怪皇帝盯着她,想配给自家的儿子做妃。内帑空虚,儿子也能拿来换钱,算得一手好账。
——
塞思朵吊着两只黑眼圈来城头,扒拉周檀的胳臂。火炮放一阵歇息一阵,这会儿是没有半点声响了。雪原上寂静无声,似乎酝酿着什么即将降临的风暴。
周檀的脑子浑沌了一时半晌,他能装得八风不动,但校场上的厮打、纸面上的论战都不比现实,他左手拎佩剑,右手重新攥紧赫连允的那柄刀。
雪水滴落,一泓银光一闪而过。
仍然是僵持,没有人率先尝试出手。六七日都这么苦熬过去,也没人敢松懈神经,这钢线上的平衡,势必要以一方的松劲告终。
“吃了吗?”塞思朵问道。
周檀冲她轻微点头,只听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有人从雪原上纵马而来,在风里嘶声喊道。
“纪家子……”阿骨雷说:“敢不敢与我一战?”
他不姓纪,可他是清河公主的长公子,天下不认皇帝也认得公主,世人因而高看他、怜惜他、崇敬他,能用母亲的名字把他捧到山巅,至于摔不摔,那都是没人管的后话。
周檀不应,塞思朵按住腰上的弓,侧头看向他绷紧的下颌线。
没人回应。
“中州铁壁的血……”阿骨雷混着笑说:“是个只会在床帐里讨生活的软脚虾啊。”
城头一阵骚动,有人回击了什么话。周檀居然戏谑地扯起半点笑,他抬手示意城上的人,只说:“应战。”
呼哨一声,雪照山从城下飞奔而出,接住周檀翻跃而下的身子,他脸上没什么动怒的表情,眼里甚至照样动着一层温和的波。他居然从那高得骇人的城头上,云一样直接跃上马背去。
明明是敌方先出的招,塞思朵却似乎觉得,这单骑对决,正中周檀下怀。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又到了期末赶论文的时候,灵感真是时有时无。
昨晚快乐聊天到深夜,我也想过将军这么“骄奢淫逸”的生活哈哈哈。
第90章 、燕宜家
长风浩白,故人踏雪来;
赫连允前头去泡池子治病,没人管,后脚周檀就跳下城墙跟人一对一,塞思朵牙根咬得几乎泛起血腥气,但她知道周檀必定会应,一则是,阵前喊话本来赌的就是士气二字,二则周檀没什么能挂在心上的事情,赫连允是一位,纪清河,也是个心头的结。
哪怕是死了这么些年,也是个结。往纪清河身上泼水,总能激怒这看似没心没肝没烦事的郎君。
雪照山越众出去,跑成一道白色的影子,在雪地上不大显眼了。
周檀攥紧刀,穷发部用的也是刀,两马对冲擦过,刀背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嘶叫。力道打得手麻,手刃亲爹的,确实不是个善茬。
他伏低身子,踩紧马镫,掂掂自己的斤两,力打力是没多少胜算,他手腕被震,对方的眼神却颇有余裕,直直从头盔缝隙中投射?出来,显然是个习惯硬碰硬的货色。
雪照山退后分毫,心领神会开始兜圈子。对方居然也没悍然追击,反而配合似的兜起圈子来。
周檀拖着缰绳向山原下奔走,两方大军还没动,僵持地互相试探。
雪地上就两人在那儿兜圈子,大军列阵像两团黑云,偏偏一直不动,死了似的。
阿骨雷根本不在意这单兵对战会不会赢,他在拖着周檀进陷阱!
他跟南郡做交易,照样觉得能过河拆桥,杀一个周檀,不妨碍杀一群南郡的使者。
杀一个杀一双没什么区分,穷发部要的只是这枚灌了照夜白的炮!
埋伏的成批弓手已经冒头,他们汇集在山脚,用白狼的皮毛披在身上作为掩护。
完整剥下的狼皮能灵活包裹身体,直到这时塞思朵才在千里望中窥见端倪。
一个、两个……倾巢而出的弓手。
没机会犹豫,她一脚蹬在城头上,拧身挂在城墙上,硬生生先一步拉开了那把重弓,重弓收缩张开,箭头唰一声扎进周檀左手边的雪地上,是个示警。
但周檀没动,甚至于头也没转,似乎一向灵敏的眼睛什么都没看见。
塞思朵无声痛骂,手势还没打,就看见眼前翻起冲天的白浪。
周檀扯着缰绳迅速回头,将将避开这浩大阵势。雪块在他身后炸开,黏黏腻腻粘在衣摆上。
而埋伏的弓手没来得及向前走,被雪浪一把轰上了天。这千顷雪原炸开了花儿,像个煮沸的锅,满眼只能看见翻涌的雪浪。
螳螂捕蝉,后头居然跟了一群黄雀。穷发部有的硝石,中帐竟然也有存货。
海州的援军根本没走那条众人皆知的大路,大路上的埋伏对他们毫无影响,他们……直接财大气粗炸穿了山。
人马都被卷在其中,跟一锅涮汤饺子似的。没等饺子上桌,东面那覆压山峦的厚雪轰轰隆隆落下。
那面雪墙轰然倒塌,山口被活生生炸出来一片平地,鹰群的振翅声先一步响起,紧接着一骑穿风挟雪,从那茫茫不见光的雪原中纵马而来。
马蹄踏过长了杂草的界碑,一柄陌刀斜在马背,粼粼如水。
燕沉之,故丰宸公燕沉之。
长风浩白,故人踏雪来。
周檀自然听说过丰宸世子的响亮名声,家破人亡跳河了结,皇帝心心念念追封丰宸公,连祭牌都和文渊帝睡在一个院子里,他也知道这个名字被纪清河格外在意,但再好事的闲话也不会胡点这两位的鸳鸯谱,实在没想到,会在这千里之外的地方,看见这位据说英年早逝的风流人物。
援军已到,僵持的线被彻底打破。
“玉京燕……”他仰头,雪片从脸颊一侧簌簌落下:“燕归宸。”
“清河周……”周檀答:“周远舟。”
他算是闹明白,赫连允为什么比自己还懂南郡的复杂礼节,玉京燕玉京燕,冬去春来燕还家,春无价。
春无价啊。
这铺天盖地的风雪里,鼻头居然都嗅到了一丁点浅淡的春味。算算过几日,竟然已经到北地的北历年了。
“父亲……”塞思朵呼出一口气来,从墙头站稳了脚跟,她自己有盘算,当面喊殿下背后喊爹,但援军来的相当及时,踩点踩到了最后一刻,严丝合缝,不早不晚。
——
中帐歪了几天的锅终于重新被支棱起来,门口凄风苦雨蹲着的两位也挤出了点笑来迎。
沉山骑的小娘子们各个花里胡哨,盔甲上还带花纹,瞧见周檀又是一串戏笑,笑得人心头上忽然一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