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月脸上还是一片绯红,连看也不敢看我,低头道:“主公早间上朝去了,再一会便回来了。”
我点点头不再多问了。
饭毕,宿英给我一个锦囊,里头沈甸甸的,竟是一百两银子,未等我开口,便说:“这是主公交待下来的,若是公子想起来去街上逛逛了,也能买些零嘴吃食。”
“又不是孩子,我要这些做什麽?”我要把钱推给她,她却不接。
“婢子失礼。按说公子身份尊贵,本不能银钱过手,也免得腌臢了身份。可婢子们都是王府内侍,不可轻易出府。若是出门也该是外院的侍从们陪著。这会应管事已著了唐、庄两个侍从过来。您若要出去把银囊给他们便是,用不著自己掏钱,倘若花销大了也只管跟店里说声,回头叫账房支上便是,自有人会送来。”她交代的清楚,我也不再推辞,便问她想要什麽要是遇著了也能给她带回来。
出了院子已有两个人在那,并不做侍卫打扮,见到我一齐上来拜见,通禀名讳。一个叫唐彦,另个叫庄贺生,都未过而立之年。唐彦口舌伶俐,一路出去,便向我介绍京城风物,庄贺生话倒不多。我却也想看看京华风貌,但又受不了旁人呱噪,只推说前几年来过,也识得些路径。
路上也有些侍婢下仆,都行色匆匆,难得看到一两个闲坐著,行至湖畔,拐过假山,便是一个拱门,边上连著一座寻常的余屋(形式类似厅堂,但较小),倒有个穿桃红短褂松花裙的小丫鬟闲坐在门边,拿了些花草编花环。
唐彦便向我说:“正门出去不方便,咱们从这里走。这里是北门,出去一刻锺便可至宗敕道。”他又看了看余屋里没人,便问:“丫头,快去把施公公叫来。”
那丫鬟这才抬了头,一双杏目睁得圆圆的,瞪著我看。
唐彦急了,又催她,她回过神才吞吞吐吐道:“公公喝了酒,才睡下了。”
唐彦一听,骂了几句,眼看那女孩子快哭出来了,我忍不住开口道:“算啦。都醉了骂她也没用。往别的门走就是了。”
那庄贺生这时才开口:“应管事早前已经交待过不可从正门出去,我们这才领公子走这条道,余下的西门正挨著鉴月园,这会去怕也不好,再有就是东门,偏巧又是禁门日(府中择日禁门,为的是避祸驱邪)。”
我听得云里雾里,那小丫鬟才插嘴道:“婢子知道了,这便把钥匙取来。”说著自个儿进了内室去了,直唬得唐庄二人目瞪口呆。
待一会功夫,那小丫头手里晃著一大串钥匙出来了,唐彦奇道:“你怎麽竟拿得了?”
那女孩笑道:“公公睡熟啦,我从他腰带上解的。”说著拿了一枚钥匙插进锁眼里。
庄贺生盯了她许久:“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叫玲珑,是公公的孙侄女。”
“那好,回来时,我们在门外叫你,可要记得开门!”
那女孩答应著,这才关了门。
“小七,回头可要和应管事打声招呼了。”庄贺生忽然道。
“可不是,小小年纪有这样身手,也算得上是神童了。”
我一边听了心里明白了八分,见他们说话也不避著我,便问:“那施公公是什麽人物?我可听说府里有禁酒令,他倒不怕?”
唐彦笑道:“这可是有名的门神酒仙,若不是那丫头,我们今日怕是出不来了。他是主公身边的老人,打宁阳宫出来的,如今也算是养老了。慢说他醒著我们不是对手,醉了更是六亲不认,无人敢近身的。偏偏还好那麽几口,哪里会把禁酒令放在眼里。现如今可出了这麽个小丫头,倒有些手段。”
我听了默默记在心里,只觉得这宁王府卧虎藏龙,高手如云,便也明白为何骆静这麽放心让我出门。
果然走了一会便到了宗敕道,果真京城气象,热闹非凡。逛了不多会,到了玉华道,我推说饿了,指了对街的琼汁楼道:“二位今日辛苦,不如去那里小酌几杯,歇息一会?”
庄贺生点头道:“陪伴公子是我们的本分,公子想去哪,咱们跟著便是。”
这琼汁楼虽及不上养酝轩,到底是一座危楼,虽不能和皇城相比,倒也巍峨,听说当年为造这高楼,主人还曾与先帝打赌取胜,也算得上是一处名胜。
我选了顶楼的一间雅座,招呼他们坐了,自己临窗而坐,俯览京华。果然横隔一条街便看到威远将军府的匾额,这时,唐彦咳嗽一声,忽然轻轻道:“属下听说公子和威远将军乃是师兄弟,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顿时哑然,微微颌首,“师出同门,可惜比之师兄,我如同顽木,不及他十一。”
庄贺生道:“公子过谦了。蔚将军锋芒毕露,您却是绵里藏针。”我冲他看看,倒没见他有讥讽之意,只是淡淡地敷衍了。
见他们开门见山提了大师兄,我顺其自然道:“入京以来还不曾听闻师兄的消息,我倒想趁著今日前去拜访。”
唐彦摇头道:“怕是不成,镇守西关的将士还未至轮替之时,少说也要到初夏才能回京。”
见我不致信,唐彦忽道:“若是公子想去,我们陪著便是。”
见打听不到大师兄的消息,我也无心再看风景了,早早地回了宁王府。
玲珑还是守在门边,替我们开了门。
一路无话,辞了唐彦、庄贺生,我自往归云轩里去,眠月见我回来,又是一脸飞霞,面红耳赤道:“公子回来啦?”说著低头往里走,我正奇怪,宿英替我换了外衫,我从腰里布兜里拿了绵糖给她,她一见,痴笑道:“果真买了,婢子替姐妹们谢谢公子了。”正说著话,外头一阵吵闹,守院的小丫头顾不得规矩,跑到里屋来报信,说是有人跑来归云轩闹事。
宿英顿时青了脸,又假言道:“左右是些没眼色的小蹄子们又耍钱打架,公子且歇著,交给婢子管教便是。”她急急走了,又同了眠月一道去外面看,留了一个小丫鬟端茶送水。
22 安得君心似我心
二二 安得君心似我心
我坐在圈椅上默默无言,那丫鬟悄声道:“公子可要看书?”我挥挥手,她便不再说话只拿了团扇给我扇风。
外头却越吵越凶,又是男声,又是女声,夹杂著叫骂什麽,我实在烦了,站起身来,那小丫鬟张嘴要拦,我哪里耐得住,干脆领了她一块出去。
一推门便看到三四个穿银红衫子的束发少年扯了四五个下仆在院子里叫骂,眠月、宿英站在门前训斥,却也压他们不住。
见我出来,众人都是一楞,我略一皱眉,朗声问道:“怎麽回事?”
宿英见瞒不住了,只得说:“是鉴月园的几个小公子,不知受了谁的撺掇,来咱们院子寻事。”
眠月气不过,一张悄脸涨的通红:“宿英姐还给他们面子!什麽小公子,不过是主公的娈宠,倒拿腔拿调当自己是什麽身份了!归云轩是什麽地方,容得你们这些东西乱闯!”
那些少年里走出一个来,放眼看去,果真生的唇红齿白,青眉漆目。见眠月说话跟著冷哼一声:“没规矩的丫头,你当自己一等大丫头,便就得了身份了?横竖不过是个奴才,送给我洗脚都不要!”
他说话放肆,气得眠月咬牙切齿。
我看了看他们的架势,但觉好笑,分明是大户人家妻妾争风吃醋的排场,想起他们寻来的因头,又觉头疼。於是上前说:“俗话说好男不和女斗,敝人暂住此地,有什麽事直管和我讲,我都听著,用不著谩骂叫嚷。”
那少年鄙夷道:“却在这里装斯文模样,背地里不知怎麽勾引王爷,真叫我倒足胃口。”
我斜眼看他:“大丈夫光明磊落,我虽不才,也不做那以色侍人的勾当。你若要诋毁诬陷,我也不相陪,你回去吧!”
那少年怒道:“好个狐狸精,兀的在此端架子,不过生了好皮相,迷得王爷散了大夥。我这便毁了你这张妖精脸,让你还敢强嘴。”他说著怀里摸了把小刀出来,手了握了冲著我过来一阵乱挥,宿英、眠月吓得白了脸正想扑过来,我已抢了小刀,把那少年推在地上。众少年一见纷纷围了上来,半扶半抱地将他拖起来,只见他青了脸又哭又骂,叫嚷不迭。
正乱作一团,一声阴阳怪气的嗓音想起了:“主公驾到,尔等安敢不拜!”却是个太监模样的老人握了拂尘进来,吓得一众人全都噤了声,纷纷拜倒。
待骆静进来,满院只我一个杵在门前莫名其妙,那老太监冲我怒目而视,刚要教训,骆静冲我淡淡一笑,“惜怀不须跪拜。”
後头的侍婢仆从鱼贯而入,置好座椅,制备茶汤,静侍不语,只听得裙裾摩擦之声,让人紧张不已。骆静过来携我入座,著了眠月、宿英交待始尾。
才说完,诗缘来了,告罪说鉴月园跑散了四个小公子。
骆静端了茶盏抿了口,不咸不淡得道:“可是这四个?”
待查实过,点了名,正是那四人,骆静又问:“余下的都安排了去处?”
“官宦出身的都交由张管事送回了,乐籍出身和布衣出生的都给予财帛打发了,另有两个不愿回家,正待问过主公,另作安排。只这四个,不知好歹竟跑出来了。”
“也罢,我原也不打算再过问,可这四个实在没眼色,偏跑来归云轩作乱,吵得我睡不得回笼觉。”骆静懒洋洋地道。正说著,那些少年哆嗦起来,磕头告饶,骆静却不理。
诗缘领会,厉声道:“罗熙舞不服管教,行止放纵,诋毁诬蔑,行凶作乱,挑断手足筋脉,卖与娼门。梁复、倪原寅、汤朔不服管教,行止放纵,助恶作乱,杖责二十,卖与娼门。忤逆仆从一律杖责四十,质典身价。”刚说完,哭声一片,被外院侍卫一个个拉将出去,余下众人更是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我偏过头看骆静:“责罚的重了吧!”
他却轻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无规矩,怎成方圆?”
“杖责之刑确实过重,何况卖与娼门……”
骆静轻轻站起,只是把扇子轻轻展开,“兰章,你太过善良了……”
23 奈何风细细
二三 奈何风细细
晚风有点冷,我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不知何时开始,我开始越发地不耐寒,总觉有阵阴湿之气盘旋不去。
“清璇,去把我的披风拿来。”一旁的男子说道,我只是低头不语。
桌上摆了热锅,奶白的汤带著香味沸腾了,夏焰雪捧了铜盆将鱼片齐齐夹入锅中,一阵热气升腾,隐约见她如画的面影,又有些恍惚的嗓音:“此乃鱼跃白河,食之日行千里未感乏力。”
我听了愣了愣,骆静解释道:“不过用膳时惯常的祝词,用不著当真。”
那个叫清璇的侍从拿了披风来,骆静接了披在我肩上,我侧头看他,他却狡黠道:“别和我置气了。”
我叹了口气:“你又不肯听我的,也奈何不了你。”
“你给我说说旁的事,我多半肯听;只是这帮小子,平日里被我惯的无法无天,竟然还敢行凶,若传出去,也丢了我的脸面,还当我宁王府没有治人的手段了。”他说的平淡,到底透出些狠辣。
我摇摇头:“我虽武功不济,也不致怕个孩子,何况七尺男儿像女子似的惜颜如命,反叫人笑话。”
他听了伸了手在我脸上细细摩挲,我反手推了开去,他不由失笑:“便是女子也少有你这样倾国倾城的。”
我听了板了脸怒道:“你这样调笑於我,可是把我比作了下贱人吗?”
他听了立时站起身来,端了酒盏躬身正色道:“的确是我失言,还请惜怀饶了我罢。”说著举杯一饮而尽。此时朗月当空,华灯皎皎,淀湖之上碧波荡漾,彼岸梨花悄然绽开,端的一副月下春景图。再看骆静,锦衣玉袍,高冠博带,倒似下凡的仙君一般让人心悸。
“你说是告罪,自己倒先把酒喝了。”我也不再和他计较,他一听,亲自提了壶,为我斟上一杯。
举了酒盏,酒香早已袭人而来,我闻著反而心中百感交集,自打与叶承枫别过,我已有一年多滴酒未沾了。
见我犹豫,骆静凑上前问道:“哪里不妥麽?我常听闻惜怀也是个酒虫儿,今日设下的都是礼部周折来的贡酒,倘若不喜欢,我再遣人换别的就是。”
“确实好酒,只是我想起来你府里的禁酒令,不敢轻易下口。”我故意搪塞。
“确有其事,王府里人多事杂,我厌恶那些仆役太监喝酒误事,放浪形骸,故而下了禁令。不过你我重聚以来,尚未并席而食,借著今日好月色、好景致痛饮几杯,叙叙旧情方能畅怀啊,哈哈哈哈。”
“当日不过两个小毛孩子,倒有什麽旧情来和你叙?难道你如今还想和我上屋梁、下盈河吗?”
说到此时,都想起当日旧事,二人对视,不由开怀大笑。
正欢饮,焰雪款款上前,悄声道:“永宜小侯爷来访。”
骆静一听皱了眉头,“便说我外出不在罢。”
焰雪悄笑:“怕瞒不住。人已到观颐阁了。”
骆静哼了一声,暗骂了声:“竖子却来搅局。”
不多时,便见焰雪引了一个蓝衣男子来,人未至湖心亭,在游廊上冲著骆静挥袖,高声说:“杨润不请自来,多有打搅了。”
骆静冷冷看他,绷了脸并不理会。
方近了,才见他穿了靛蓝常服,衣襟上用银线细细得绘了风月美人图,怪则怪矣,倒也新颖别致。看他面容温润如玉,双目含笑,可惜行止丝毫没王侯的风度,略显轻佻。既来访客连冠帽也不加,只插了根发簪了事。
人已至席前,方才假言道:“啊呀,小王唐突,不知王爷在此宴客,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骆静也不给他面子,“小侯爷知道便好,既如此,我著清璇送你回府罢。”
杨润哪管这些,一屁股坐下,挥手吩咐婢女加副碗筷,又自顾倒了壶里的酒水,畅快道:“果真好酒,我偏巧来对了。”见骆静面色不好看,只是一味傻笑:“你我交情,如何能来了便走,好歹也让我共赏佳景。”
骆静也没办法,只由得他,这时他才看我,奇道:“不知公子怎麽称呼?小王唐突冒昧,敬请见谅。”
我正要起身,骆静拦下了,回他:“是我表弟兰惜怀,我们对月饮酒,闲话家常,不招呼你了。”
杨润嬉笑道:“既是亲戚,想必同我也有些亲故,我们一块聊聊,更是热闹。”
骆静横了他一眼,他也无知无觉一般,倒让焰雪忍俊不已。骆静恼恨,退了左右侍从婢女,三人同桌而饮。
“我今日听了风声,只说宁王得了个一笑倾城的佳丽,弄得遣散了鉴月园,不由大感好奇,像你这样风月场的高手竟能专一至此,这才来瞧瞧。”
“……听你胡言乱语。”
杨润偷笑,“我有生之年,能得见宁王殿下含羞语塞之态,也不枉此生了。”
骆静瞪他,恨恨道:“折花弄柳的永宜小侯爷倒也有遁世自裁的心思了?小王大可送君一程,聊表心意。”
杨润见把他惹急了,这才慌道:“哪里活够了?再给我七八十年也不嫌多。”
我一听忍不住笑了,他得意道:“小表弟也盼著我多福多寿,殿下您可饶命啊!”
骆静实在奈何不了他,便由得疯疯癫癫的杨润胡闹了。
24 山雨忽尔催心肝
二四 山雨忽尔催心肝
一连几日,骆静都不上朝,日日陪我游玩,已逛了大半个京城。问他却说皇帝入了朝莲离宫,不必日日上朝。他烦那些琐事缠身,都推了给杨润去办,大概想起杨润被政务缠身恼恨得顿足苦叹的样子,骆静更是满面春色。
这日恰是春光明媚的好天气,便一道登了船舫,上郊外踏青。刚离了岸边,我一阵心慌,抖抖得坐倒在地,身上忽冷忽热的,好不奇怪。骆静白了脸,急忙叫了焰雪来,她搭了脉,狐疑道:“倒像是风寒,又好像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