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静一听火道:“什麽是又不是!到底怎麽著了!”
“风寒束表,腠理闭塞,恶寒无汗,脉浮缓,都是风寒症相,只是他时冷时热却不知什麽道理。”
“赶紧上岸,让张颂给我把太医叫来!要快!”
焰雪应承了,转身去了,才一瞬,只见一个妃红的影子跃了出去,在江上踏了几步就上了岸。
焰雪隔了过道回道:“诗缘已去办了。”
待上了岸,我已好转,行走如常,并无异样,焰雪也吃惊至极,说不出道理。骆静不禁眉头紧锁,一行人径直回府。
待医正搭脉看过寻思许久也道不明白,只说也许劳神体亏,姑且吃些方子再看看。
宿英接了方子自去煎药,骆静只是默默看我。
我惨然一笑,他伸过手来,轻轻握住我的,叹息一般道:“惜怀,你不会有事的。”
见他如此,我亦动容,只说:“倘若当真有事,我尚有一个黄口小儿……”我忽然住了口,倒被自己吓了一跳,我竟想把景儿托付了他?
骆静不知我心中所想,只当我已绝了念头,正色道:“休要胡说!我堂堂大零佐政亲王竟连个能医病的郎中也寻不到,岂不成了他人笑柄!你宽了心养病就是,不要胡思乱想。”
眼见过了近半月,日日不离汤药,喝得我喉头发苦,也不见发作,才借故停了药食。骆静天天在我身边,并不出门,早间起来我练剑他抚琴,午後我看书他拿了折子过目批注,中间的膳食茶羹更不消说,待上了灯,或是有人拜了帖子上门,或是要员、臣工拜访,这才更衣应酬。
杨润期间也来过,拿了一支野参,足有孩儿手臂一般粗细,略呈人形,说让我喝茶补气用,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他看似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实则颇有政见,是骆静的左膀右臂,也难怪骆静放心把政事交他处理。
这日天朗气清,正是吉日,便是皇帝春耕下田,以为万民表率,鼓励农桑的大礼。骆静天未亮出去,直到午後才回来,穿著绛紫金纹麒麟饰礼服,冠了蟠龙衔珠金丝冠,尽显王侯气度;一旁跟著的杨润也不换礼服,穿著浅紫银纹金鱼饰的长袍,冠了绞丝云纹乌纱帽,中间镶了大颗的猫眼儿,时不时闪著异彩。
我正在园里逛,半道遇到他们,见了杨润这身打扮不由吃了一惊。
他到喜滋滋上前调笑道:“我今日自觉玉树临风,特来给惜怀看看,也算给你振作精神。”
“小侯爷这身打扮自然显贵非常,只是我看著累赘得很,实在不能欣赏。”
“也就三十来斤罢了。数这帽子最绝,要嫌脖子长了,戴著压几日也就短了。”
“可惜我脖子太短,不然也借来戴著威风几日。”
骆静一直不言不语,这时才道:“要戴的话,我的给你就是了──只怕压坏了你。”
我和杨润都愣了愣,才明白骆静在开玩笑,他已走远了。
骆静的住所离归云轩很近,我初来时去过,就在淀湖岸边,名为“霭阁”。
我和杨润坐了一会,待骆静更衣出来。杨润坐了会就受不了了,走到门边吩咐仆童拿衣饰来,又呆不住在外厅来回得乱转,忽然想起来,拉了我就去偏厅。推了窗说:“这偏阁最好,临了淀湖,哪怕在房子里钓鱼也无不可。你可喜欢钓鱼?”
我正要看,一走近窗棂,顿时头昏脑涨,瘫手瘫脚,软倒在地。杨润吃了一惊,慌忙要把我拉起来,可是穿著的礼服又碍手碍脚,无所适从。他喊了几遍“来人”,都不见有人过来,他略一犹豫,扯下腰带往一旁一丢,拉扯著礼服脱了下来,只著了里衣把我拦腰抱起。正往外走,蓦地看见骆静寒著脸立在那。
“杨润!”骆静吼道,“你待要如何!”
“他病了!”杨润急道。骆静听了,也不知什麽表情,却把我从他手里接过去,往回走。只留下句话叫杨润把衣服穿好。
25 奇毒怪症
二五 奇毒怪症
这回与上次不同,全身无力,恍恍惚惚如江上行舟,也不觉得冷热,只是一味晕眩。隐约觉得有人叫我名字,才看到骆静焦急的脸庞。
“惜怀!惜怀?你觉得如何?”
他紧紧握了我手坐在床沿,唤我名字,“你不要睡,太医快来了。可不能睡。”
我摇摇头,声音好似被什麽噎住了,艰难道:“气闷的紧,我喘不过气。”
他一听回头道:“开窗,把窗都打开!”
微凉的风吹进来,稍稍好转又是一阵晕眩,眼皮沈的怎麽也睁不开,骆静抓了我的双肩来回的摇著,只听他喊著:“惜怀!你醒醒,快醒醒!”
我很想回答,可惜喉头被什麽紧紧噎住说不出话,只得紧紧回握他的手。
也不知多久,来了一群人,行走匆忙,又有人握了我的手从骆静手里掰开,按了我的脉搏,翻弄我的眼皮口舌查探。最後嘴里被塞了一颗药丸,我忽觉肚里一热,紧跟著一股热流从喉头涌出,张口便吐,竟睁了眼,往下一看是一口黑血。
周围密密得站了一群人,骆静、杨润不必说,焰雪、诗缘,连同应远亭也在,剩下的一色医官打扮足有十几人,全都低著头垂手恭敬得立在一旁。只一个少年才十五、六岁,站的最近,见我醒了,在我面前挥挥手,问道:“清醒了没?”
我点点头,焰雪便招手叫人抬了软椅进来扶著我坐上去,一众人浩浩荡荡得跟著往归云轩去。
进了屋子,眠月正置放熏笼,足有十几个,我刚进来便闻了怪味,也说不上臭也说不上刺鼻,是觉得怪的很,有些皮草的气味又不像。闻了一会就惯了,再片刻竟觉神清气爽,哪儿还有什麽晕眩头昏的症结?
骆静一直盯著我,这会见我好了,脸色也跟著缓和起来,问我:“还晕吗?”
“不了。一点没事了。”
诗缘遣了旁人出去,只留下那少年,他饶有兴趣的盯了我一会,最後回过头对骆静说:“是中毒了。”
杨润怪道:“这好好的能中什麽毒了?怎麽医正倒没看出来?”
少年斜了他一眼:“太医们大都医寻常症结、或者疑难杂症,如若都是用毒高手,你还敢叫他看病?”
杨润呆了呆,点头称是。
焰雪寻思了一番才开口:“我也不是没见过毒物,可怎麽看不出症结,又没什麽征兆,到底是什麽毒?”
那少年沈思一番,说道:“不好说了。”
“远亭!你带惜怀回来,可有什麽异常?”骆静忽然开了口。
房里安静至极,余人都是心事重重,不敢轻易开口。
“我去时正遇上兰公子与项天虹械斗,兰公子占了下风,我就出了手,不想项天虹射了暗器,正中兰公子两胛。我们逃至断崖无路可去,我正巧看到下面有处平台,便带他往崖下去了,而後在那里的山穴里呆了一日养伤,再寻路出来。往山下时,事先安排下的人马具在,回来路上并无异样。兰公子的伤我给他内服了九转金魂丹,外敷了去毒生肌膏,回京後已无碍了。”他说的平常,过程惊险只有亲历的人自知,杨润多看了我几眼,那神情倒好像才知道我是江湖人一般。
26 医者心
二六 医者心
我原坐在骆静身边,他听罢拍了拍我肩头,闻言道:“当真痊愈了?”
“的确已无碍。”
“小谢神医,你怎麽看?”骆静问那少年。
“不敢,劳烦应管事给我看一看那暗器什麽模样。”他接过那两枚卷尾针,走到窗边透著光细细端详,又掏出一张绿色的纸,垫在桌上,摸了小针在卷尾针上轻轻的刮,不多时,纸上竟有了些许粉末,他又从腰里小心翼翼得摸出一管竹筒,轻轻打开一头的口子置在纸边,里头慢慢爬出一条五彩小蛇,伸了舌尖舔那毒粉,待它舔完,一个痉挛,僵死了一般,身上那五彩斑斓渐渐退了去,变成了白色。少年青了脸,把小蛇重又装回竹管。
“如何?”骆静问道。
那少年奇异得看了我一眼,这才回答:“若是我眼光不错,便是冷若寒蝉!”
骆静一听不自觉地紧紧捏了我的手,我也失了神,只想起娘当年中毒的模样,更是咬牙,“项天虹!”
那少年摇了摇头,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中了冷若寒蝉还能活这麽久的,若真如应管事所说你是那时中的毒,如今早过了月余,你才刚刚毒发,岂不是怪事?”
“此话怎讲?”骆静问。
“所谓冷若寒蝉,毒发时便抖作一团,奇冷无比,中毒者不得近水、喝水,否则七日即发,三日即亡,无药可解。可笑的是人若不喝水,便要活活得渴死了,因故才被称为毒仙子的三大奇毒之一。如今看来,恐怕你机缘巧合之下自己控制了毒性,这才刚刚发作。”
“可有法解治?”
“无法。我方才替他切脉观色,均是异常,恐怕除了冷若寒蝉还中了别的什麽毒,可能两者药性相互牵制,这才缓解了病势,可惜我从医时日尚短,并无从下手。”
骆静的脸色反而缓了下来,对我温言道:“纵使时日再短,你也放心,我定为你手刃那贼子。”
“焰雪,送小谢神医回去吧。”
那少年太医扑哧一笑,忽然道:“也不用灰心至此,我自无法,但也不是全无希望。”
尚不等骆静开口,应远亭奇道:“冷若寒蝉竟有解法?”
“可以一试,我知道一人,也许可解。”
“当世之上竟有如此高人?”
“你见我那小蛇如何?”
“确实奇异,我还从未见过。只是死了,实在可惜。”
“那是虎蛟,食毒而活,怎麽会死?正是那人给我的。”少年得意道。
骆静略一沈吟,问道:“那位高人现在何处?”
少年笑答:“药石崖。”
“药石崖!”我惊诧道,江湖上素称“迷石隐山,有去无回”。
骆静也吃了一惊,眯了眼道:“你为何愿意告诉我们?”
“多情自古空余恨,奈何总被无情伤。我见王爷如此用情,不愿眼见你痛失爱侣,至於信是不信全由你自己。这位公子毒已深至肺腑,殒命黄泉也不过是半月间罢了。谢梓规就此告辞了。”他说完洒脱而去。
杨润眼神迷离,不由感叹:“谢梓规……倒是一个随性少年郎,好风度。”
骆静横扫他一眼,他只得住了口。
“给我备车,我们明日动身!”骆静忽道。
“主公!”焰雪急道,“药石崖艰险非常,不可行啊!”
“我心思已绝,府里事务给我妥贴料理,别出差错,我出去几日便可回来。远亭,你跟我去。”
杨润扁了扁嘴:“光州之行可不是小事,若缺了你,我可不敢坐镇。”
“却来和我装!论起胆大包天,谁胜的了你,我叫张颂跟著你便是,若有人同你耍什麽花样,你大可随心所欲。切记,光州刺史的位置绝不能留给王靳那老匹夫。”
“小人得令。”杨润油舌道。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麽,骆静轻轻按住我的嘴唇,“你听我话。”
27 东阁少君
二七 东阁少君
郡王出入京师非寻常事,均须禀明皇帝首肯,方可出行。骆静交待了事情,更衣上路,从北门避了耳目偷偷出去。守门的施公公这回倒在,恭敬行了一礼,将玲珑推上前。
“这丫头从小山上长大,来去自如,堪比猿猴,此行可带了去。”
骆静点点头,那小丫头怯生生行了一礼,跟著我们上了车。
骆静始终不说话,我望著他的侧脸,阳光透著纱帘映了进来在他颊上留下睫毛的淡影,他垂在肩上的黑发仿佛弥散著浅浅的光;我忽然想,为什麽骆静对我这样好?他是贵族王侯,权倾天下的霸者,为何对我如此用心?我疑惑不已。
我忆起叶信对我说的话:“兰章,我喜欢你。”他看我的眼神很怪,永远有著不明朗的意味,他的喜欢我至今不明白,或者说我害怕知道那“喜欢”背後的意思,像融化了的麦糖,粘在心口,任凭我如何擦拭,还是抹不去,总有痕迹留在那里,提醒著我曾经经历的那些,被呵护的和被背叛的。
那麽骆静又如何呢?我只听旁人说他奸佞、恶毒、心狠手辣,但他却始终对我微笑著,还像小时候那个骄傲的皇子,伸著手霸道对我说:“小魔头,我们一块玩!”
街上是吵闹的声音,赶车的侍从带著玲珑正说话,有说有笑。骆静和我对坐在车厢里,见我瞧他,莞尔道:“已打听清楚了,大可安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你这样贸然出城,不要紧麽?”
他笑意更深,“无须多虑,此时宁王殿下正在采香阁宴请宾客,我们兄弟二人不过是一介商旅罢了。”
我叹了口气道:“你何必为了我这样冒险……”
车厢颠簸著,马匹上挂著的银铃叮当作响,骆静只是凝望我,那眼神深沈而平静,我定在那儿,回望他,耳边的声响渐渐静了,他的嗓音柔和得响了起来,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到我的耳里:“惜怀,等这次回来,做我的东君可好?”
“东君?”我怔怔地回望他。
“我虽然讨厌皇兄,但是他却能和周东阁生死相随,我很是羡慕。我自小惯常独自一人,可总觉身畔空乏,若你愿意,我今生便死而无憾了。”他说得诚恳,我却想起陨帝当政时,册封周姓世子为东阁大君取代皇後之位,时人非议,然而而後几年男风盛起,倒有好几个郡王、侯爵争相效仿立了东君,反成就了几段佳话传奇,为坊间传唱。
我苦笑,如今我乃将死之人,生死事亦是渺然,他却诚挚相许,叫我怎生回答?
“好不好?”
骆静眼里满是期待,我犹豫片刻,竟答道:“好。”
话已出口,两人俱是一愣。骆静喜形於色,紧紧捉了我手拉至心口,“你可答应我了。”我被他拖住双手,失了重心,一时往他身上倒去,顺势被他搂住,只闻到他身上熏的龙涎香,香如其人,让人魂牵梦萦。
“你一定没事。”我只听他在我耳际这般承诺。
28 药石崖
二八 药石崖
我路上又发作了两次,一次比一次凶险,骆静的脸色阴郁,守在我身畔片刻不离,却强颜欢笑说一些逸闻笑谈给我听。马车更是不分昼夜得疾驰,摇得全身痛楚,连开口的力气也全无。
不知过了多久,终於到了。玲珑扶著我下车,我疲惫得抬头,只见山势险峻,浮云环绕,当真是林荫蔽日,奇葩流红,风中自有异香来,草木深幽路未开。
正遇到个樵夫,便向他打听了药石崖的事情,他一听脸也白了,只是一味的说:“去不得,去不得,有去无回呀!”
骆静理也不理,只让应远亭按谢梓规所说的寻找标记,果真找到一截碑碣,上书:“云岗”上头缺了一字。玲珑一看,立时会意,福了福:“婢子这就去打探。”说著狡兔一般,一闪身,往树丛里一钻便失了踪影,不多时她便回来,只说:“有路了。”众人便随她向林子里去。
究竟是荒山野岭,满山的草木山石,这女孩反倒蹦蹦跳跳跑得极快,骆静扶了我,应远亭护在一边,地上盘根错节的树根高起,磕磕绊绊的走了许久,忽然眼前豁然开朗,竟有一片空旷草坪。正奇怪,山中大鸣,异声忽起,宛如怨妇啼哭,又似夜猫嚎叫,玲珑毕竟是小丫头,吓得魂不守舍,抖作一团,扑到应远亭身上不肯松手。
余人则警惕四顾,来回张望。我病势缠绵,哪里还有分毫力气,只觉头重脚轻。骆静一把抱起我,朗声说道:“不知何方高人?可否现身一叙?”
那声响渐轻了,又变作急急呼嚎,凄厉异常,听者亦为之色变。不多时,竟消了。
声音消矣,我亦好转。刚站定,却看到不远有个戴斗笠的农人正衔草而坐。骆静一看也吃了一惊。此人悄无声息,不知何时出现,同行俱是高手竟未查觉半分,我不由心下警铃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