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祭祀完毕之后,乾隆拍了拍傅恒的肩膀道:“随我去给老佛爷请个安吧,这两日她正叨念着你。”
乾隆说这话时愁眉紧锁,脸上毫无喜色,傅恒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傅恒随着乾隆来到慈宁宫,王普躬着身子将他二人引入后殿佛堂侧屋,压低了嗓子道:“皇上,老佛爷正在佛堂里头诵经呢,奴才这就给您通报去?”
“再等等吧。”乾隆抬手制止了他,道,“母后如今诵经念佛越发虔诚了,朕这做儿子的总不能扰了她老人家功德。”
王普点头赞道:“皇上是出了名的孝子。”
乾隆指着他没好气地笑:“这老奴才,跟了太后没到一年,阿谀奉承的话倒是越来越上口了。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凭着一张伶牙俐齿在老佛爷那里讨了不少好处?”
王普刚想张口喊“冤枉”,只听门帘悉悉索索地响了起来,一名十五六岁的宫婢搀了体态雍容的老太后掀帘步了出来。
乾隆忙上前一步道:“儿臣来给额娘请安。”同时傅恒早已打着千儿行了大礼。
“我说我念经念到一半,怎么这右边的耳垂子火辣辣地热呢,原来是皇上在外头叨念我了。”太后毕竟是上了年级的人了,精神有些萎顿,任由着宫婢搀扶着在棉榻上坐下,半眯着眼睛觑了眼前三人一眼,然后看定了傅恒,眼神稍稍一亮:“哟,傅恒这是……打胜仗回来啦?”
傅恒有些不好意思,支吾着刚要谦虚,却被乾隆抢先一步道:“傅恒,你平定黑查山之事,朕告诉老佛爷之后,老佛爷也很高兴,还特别吩咐要多多嘉奖。”
傅恒叩头道:“为国效力是做臣子的分内事,傅恒不敢讨赏,也不愿讨赏。”
太后啧啧笑道:“皇儿啊,你听听,这傅恒还是这么讨人喜欢。”她说着做了个手势令傅恒免了礼,正色道:“只是,哀家这次要赏给你的东西,你不可不要。”
傅恒听了一怔,觉得太后的脸色正经地有些反常,心里打着鼓,神色迷惘地转而看向乾隆。
乾隆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略略敛去,竟下意识地侧脸避开了傅恒的目光。
太后看了看傅恒,又看了看乾隆,诧异道:“怎么,这事皇上还没有跟傅恒提起?”
乾隆讪笑道:“刚才一直忙着祭祀的事情,一时倒也没想起来。不过既然已经来了慈宁宫,不如就由额娘您来开这口吧。”
太后也不以为忤,脸上的笑容越发和蔼起来,轻声问道:“傅恒,最近……有中意的姑娘了没有?”
这已经不是太后第一次关心他了,以前皇后在世的时候,太后倒还不甚上心,自从皇后病故,太后觉得傅恒孤身一人实在可怜,内心里便将他视为自己的半子,时不时地过问一下他的终身大事,只是傅恒每次都委婉推脱了。
然而这次,太后不等傅恒答话,便自顾自地道:“想必你又要拿国家政事来搪塞我这老太婆了吧。这次可不许你再跟我打马虎眼了,我给你瞅准了一个漂亮姑娘,是瓜尔佳氏家的女儿,身世好相貌好脾气也好,与你绝对般配。”
傅恒心头猛地一跳,刚要开口,只听太后道:“傅恒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就这么定了吧,趁着你打了胜仗归来,就由皇上赐婚,把这喜事给办了。”
第32章
夜很深,月色晦暗,如絮般的云朵将天空抹得蒙昧不清。
大院中熙熙攘攘的沸鼎人声渐渐散去,徒留一丝慵懒的酒肉之味尚滞留在闷热的空气中。
傅恒遣退了一众奴仆,独自一人步履蹒跚地穿过回廊,缓缓走向那张灯结彩的属于自己的洞房。
今日是他大喜之日,皇上遂了太后的懿旨,特将东安门府第赐于他作为新婚大礼,同时也是对他一举剿灭黑查山反贼的嘉奖,这对臣子是何等荣耀。因此今晚前来捧场道贺的文武百官络绎不绝,虽然有相当一部分人傅恒根本不认识。
扯着脸皮子陪笑了一整晚,好不容易打发了这些官场上大大小小的狐狸,现下突然寂静了下来,傅恒感到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
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了,傅恒感到眼前的青石板都在不断摇晃,他扶着廊柱,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轻轻地喷着酒气,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但又不想这么快醒过来。
夜风渐渐驱赶了热气,温度凉了下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洞房就在不远处,但是他不想起身,不想走进去——至少,不想在如今这样百般愁滋味的心境下走进去,去掀开那个从未谋面的新娘的红头帕。
五年前姐姐初嫁之时,他就非常迷惑,从未谋面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携手共渡几十年的光阴?而今穿上喜服的那个人变成了自己,他依旧感到迷惘,这样的婚姻是否能够让他幸福?但是至少现在他可以肯定,他并不如外人所想象的那样风光无限。
洞房之内,突然传来清脆的瓷器声,紧接着是喜婆仓惶的劝慰声:“哎哟我的姑奶奶,有什么不痛快的不能再忍忍么?让新姑爷听见了多不好!”
傅恒怔了怔,酒醒了一半,凝了凝神,只听屋内传来年轻女子低低的啜泣声:“我瓜尔佳氏祖上何等荣耀,若是进了宫,身份地位未必就及不上那些后宫娘娘们,父亲原是送我入宫伺候皇上的,可是太后为什么突然把我指给了富察氏?”
喜婆叹道:“皇上是出了名的孝子,太后她老佛爷说要把您指给傅恒,他也不能说半个“不”字。棠儿小姐,如今您与傅大人已经拜了堂成了亲,日后就是富察夫人了。要我老婆子说,这傅大人平日里口碑也不错,您若认了命,安心做这一家的主妇,日后也未必就过得不好,凡事多想开些罢。”
瓜尔佳氏未再答话,啜泣之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那喜婆似是站得尴尬了,口里嘀咕着道:“都这半晌了,前院的宴席早该散了吧,傅大人怎么还没有回来?该不会是喝醉了倒哪儿打盹去了,我去给您找找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人宽的缝,喜婆矮矮胖胖的身影从里面挪了出来。傅恒下意识地往阴影里靠了靠,屏了呼吸待那喜婆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天空中月色依旧晦暗,云层越积越厚。傅恒的心一点点凉下来,靠在门柱上扯着嘴皮子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这算什么呢?居然将入宫待选的秀女拨出来指婚于他,太后这无上的恩宠真是令他难以承受!
回想起当日太后当面赐婚时,乾隆就站在一旁。自己向他投去求助的眼神时,他却将视线移了开去。那个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六爷?”身后突然传来响儿的声音,“你怎么……”
傅恒一个激灵,突然跃起身一把捂住了响儿的嘴巴,揪着她一起蹲下身来。
响儿被他这一惊一乍地搞得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挣脱了他的手,压低声音道:“六爷,您犯啥错误了?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啊?”
“我、我哪有做贼心虚?!”
“那你躲在自家洞房门口是怎么回事?”
“我哪有躲?我……我只不过是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进去!”傅恒辩驳得连自己都感到底气不足。
响儿偷偷笑了:“不会吧,新娘才刚刚上门,连照面都还没打呢,你就开始惧内啦?”
“小丫头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小心哪天我也把你嫁出去!”
“不要!”响儿鼓起了腮帮子往傅恒怀里一钻,我说过的,我跟在六爷身边做丫头做一辈子!”
傅恒失笑:“你现在这么说,恐怕以后我想留你都留不住。”
响儿一听急了,指天发誓道:“我赵响儿如有二心,天打雷……”
傅恒再次捂了她的嘴:“叫你别这么大声啊!而且有你这么发誓的吗?什么叫‘如有二心,天打雷劈’?我只是暂时收留你做丫头而已,丫头长大了自然是要嫁人的嘛。”
响儿开始抹眼泪:“除非六爷赶我,否则我死都要赖在六爷府里。做一辈子的丫头怎么了,我乐意!”
“得得,又没掉眼泪你假哭啥,这伎俩使个一次两次的就没戏了啊。”傅恒与她玩笑了片刻,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目下烦心的事情,敛了笑容,重重地叹了口气。
响儿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一本正经地道:“六爷,说句心里话,我只见过太后老佛爷一次,但是我觉得她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可脑子还精着呢,她说要把瓜尔佳氏的小姐嫁给您,肯定有她的理由的。”
傅恒转头看她:“你觉得会是什么理由?”
响儿耸了耸肩,“原本是要送进宫里去伺候皇上的,结果半道上被老佛爷截了许配给了您……为什么偏偏是选中了她呢?又为什么偏偏要指给六爷呢?”
傅恒一阵吸气:“难不成你这丫头一早就在附近埋伏好了呀?”
“切,两年来有多少想闯入您府邸的毛贼落在本姑娘手上,还不是多亏了我每天晚上不辞辛劳在屋顶上守着啊。”
傅恒有些感动了:“响儿,真是辛苦你了。”
“承让了,我哪有您辛苦啊,洞房之夜居然蹲在自家门口不敢进去见新娘,六爷您窝囊不窝囊啊?”
“可是她……”
“可是什么啊,那位新夫人初来乍到,没见过六爷的面,不知道六爷的好,所以才会闹小姐脾气。”响儿说到激动处,一把抓住了傅恒的手,神情款款地道:“六爷,相信我,只要等她与六爷相处久了,了解了六爷的为人,一定会喜欢上六爷的!”
傅恒眨巴了一下眼睛,非常无辜地问:“真的?”
响儿侧过脸去,小声咕哝了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想嫁还嫁不了呢。”
傅恒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案几上两支红烛还在明晃晃地摇着烛火,床榻边的红衣女子依旧蒙着头帕,一动不动端庄矜坐。
瓜尔佳氏似是听见了响动,身子微微一震,随即又冷静了下来。
傅恒清咳了一声,没话找话地道:“那喜婆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居然把你一个人丢在屋里……”
“习惯了,”瓜尔佳氏声音平淡地道,“傅六爷不也一样把自己的新娘丢在洞房里么?”
傅恒听出了一丝嗔味,心里反倒踏实多了,忙解释道:“其、其实我是喝酒喝多了,所以……”
“夜里凉,六爷别在门口站着了,关了门进来罢。”
“呃,是是。”傅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乖乖合上门扉。“那个,小姐您……”
“我叫瓜尔佳氏棠儿,六爷如不嫌弃,叫我棠儿就可以了。”
“好好,”傅恒忙道,“那你也别叫我傅六爷了,就叫我的名字傅恒罢。”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焦躁难安的寂静中,傅恒鼓起了莫大的勇气,道:“我……我可以掀开你的头帕了吗?听说新娘子戴着这么重的吉冠挺累人的。”
棠儿似乎妥协般地轻轻叹了一声:“多谢六爷体恤。”
“都说了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傅恒说着,挑开了对方的头帕。
摇曳的烛光之下,棠儿缓缓抬起脸来,象牙色般娇嫩的肌肤上,一双杏眼温柔似水,樱唇娇艳欲滴,微微抿嘴的瞬间,两颊上闪过浅浅的梨窝,青涩间却又透着风情万种,只是眼角还残留着隐约的泪痕。
傅恒看得有些发呆。多年之前便曾听闻,瓜尔佳氏有女初长成,倾城倾国般的容颜不枉被誉为满洲第一美女。
然而令傅恒震惊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眉目间酷似已故的孝贤纯皇后的神韵。只是相比之下,姐姐端庄有余,棠儿则显得更加楚楚妩媚。
传闻瓜尔佳氏家族向来与太后的家族钮祜禄氏颇有明争暗斗之势,此刻傅恒终于明白,太后将棠儿从皇上身边支开的深意了。
第33章
门被轻轻叩了两下,耳尖的响儿呼地一声掠过了正欲迎去开门的管家,一边开门一边道:“六爷您回——”
话说半句被生生咔在喉间,眼前之人乃是当今圣上。
“皇……四爷!”响儿下意识地立正站好,大声报告,“六爷陪着夫人一大早就出门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嚷什么嚷!”乾隆毫不客气地抄起扇柄就往响儿头上敲去,“怎么跟在傅恒身边这么久了还是改不了你喳喳呼呼的性子?傅恒怎么教你的?”
每次见了乾隆,必定会先莫名其妙挨一顿教训,响儿已经习以为常了,当下捂住痛处没心没肺地嘿嘿一笑:“六爷他惯我还来不及呢!”
“没大没小,小心我调你入宫去当烧火宫女!”
“六爷舍不得。”响儿有恃无恐。
“只要我圣旨一下,他舍不得也得舍得!”
“四爷您也舍不得……”响儿厚着脸皮粘了上来。
“得得得,”乾隆推开响儿,“少跟我灌迷汤,我刚走了一大段路,正热得慌。”
“咦,”响儿探出头去瞧了瞧,“四爷您居然独个儿走过来的?”
“这叫微服私访懂不懂?还愣着做什么,渴死我了,快给我沏茶去!”
“着——”响儿学着宫里太监的模样夸张地就地打了个千,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院子中的管家和几个仆人,原本都是宝亲王府里调过来的,所以见了乾隆也并不大惊小怪,见乾隆示意他们不必招待,也便默默无声地各干各的去了。
乾隆背负着双手在院中静立片刻,早晨的阳光十分和煦,微风拂面,透入心脾的清爽——这是在宫中无论如何也享受不到的。
此时距离傅恒成亲已有七日,乾隆尊了老佛爷的意思,准许傅恒婚假七日,而今,已是最后一日。
短短七日,竟将他的思念牵扯了七千年之久。
他日日夜不能寐,想象着傅恒穿上倌服的模样,想象着傅恒应酬醉酒的模样,想象着傅恒与他的娇妻携手共进洞房的模样。每想一次,便令他越发焦躁难安。
他不能肯定七日之后在朝堂之上再次见到傅恒,自己是否还能保持君王所应有的镇定,所以他想在那之前,好歹见傅恒一面。见过这一面之后,心中这莫名纷杂的情愫,才能安心沉淀。
他思绪飘忽,信步踏来,不觉间已到了傅恒的书房。
书房中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弥漫着淡淡的书香味,书柜上层层叠叠放满了各式书籍,文治武功,无一不有。他随意抽出了一本,是《孙子兵法》,书页间还插着书签,他翻到那一页,字里行间标满了注语。
乾隆深吸一口气,合上书放回原处。他没有想到傅恒原来也对兵法感兴趣。
上次黑查山之役,只因知道白莲教已近穷途末路,为了让傅恒立功,得以在朝中站稳脚跟,所以才委派傅恒前去剿灭。后来虽然也曾听闻那一战横生变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容易,但是终究收到了傅恒传来的捷报,因此也暗暗庆幸傅恒终于侥幸得胜。
乾隆转过身,不期然地望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墙壁上,居然挂上了一副军事地图,其中被用毛笔圈点之处,乃是眼下战得如火如荼的金川之地。
乾隆眼眸蓦然一亮,他从来不知道,傅恒竟对金川之役如此关注。
廊上传来了脚步声,隐约听到响儿偷偷告密:“六爷,夫人,皇上来啦,就呆在书房里。”
脚步声急促了起来,门一推开,便看见两个身影相继跪了下去。
“罢了罢了!”乾隆摆手,“也别说什么‘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的客套话了,都起来吧。”
傅恒于是谢了恩,携了身边棠儿的手站起身来。
乾隆有意打量了棠儿一番,这个在选秀之日被太后中途拦下的女子,果然如传闻中所称道的那般美艳绝伦,低垂的眉宇间仿佛有一种熟悉的神态,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棠儿被乾隆注视地越发垂下头去,两颊已经飞红。就在刚才那匆匆一瞥之间,乾隆丰神俊朗的模样早已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间,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开了,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神往,也引起了她心中从未有过的悸动。
一瞬间,她想到自己原本应是眼前这位九五至尊的宠妃,若不是太后临时变卦,若不是现已嫁了傅恒……她暗暗咬了唇,直视着地面的眸子变得凄厉起来。
乾隆见这对新婚夫妻在自己面前如此拘束,也不好继续为难下去,于是开口道:“你们刚从外头回来,棠儿必定累了吧。傅恒,你让她先回房休息去罢。”
棠儿偷偷抬头看了乾隆一眼,刚才乾隆竟直呼她的闺名棠儿。她的心立即又变得柔软起来,得了傅恒允许的眼神之后,她便福了福身,退出了书房。
傅恒待棠儿离去,悄悄舒了口气,试探着问道:“皇上,到客厅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