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觉得这里挺好。”乾隆促狭地笑了笑,“我可是第一次领略到你傅大将军书房中的恢宏气势啊。”
傅恒见乾隆把目光定格在墙壁上挂着的那副金川地图上,脸上一热,忙解释道:“这些都是闲暇娱乐罢了,让皇上见笑了。”
“果真是闲暇娱乐么?”乾隆转而注视傅恒,目光灼烈,“傅恒,在你心中,当真没有一点军事抱负?”
傅恒被他点到心坎上,再也掩饰不住,喟然一叹道:“只怕臣心有余而力不足。”
乾隆走近他,默视良久,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此抱负自然是好的,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就像讷亲,虽然他在文臣之中已是位高权重,但是看在他如此想为国效力的份上,我不也是冒险允了他前往金川主持战事了么。”
见乾隆提及此事,傅恒顺势问道:“讷亲已经去了数月,期间我又身在黑查山,不知眼下金川战况如何?”
“倒是有捷报送来。”乾隆按了按额角,脸上却不见喜悦,“只是这捷报似乎有些蹊跷。”
傅恒还欲细问,却被乾隆转了话题:“瞧你急的。我今天是来探望你这位新郎倌的,我还没问你新婚生活如何,你倒先问起我来了。”
傅恒笑了笑,也便作罢。
此时一名家仆在外头报道:“皇上,门外刘统勋刘大人说有急事求见。”
“啧,朕在这里居然也被他找到了?”乾隆顿时兴致大失,一脸臭相地踏出了书房。
傅恒在身后跟了出来,问道:“刘大人有说是什么事没有?”
“小人不敢细问。”家仆答得十分谨慎,“不过小人看到刘大人身后还带着一名上了枷的囚犯,据说是一位从金川战败潜逃回来的将军,名叫海兰察。”
“战败潜逃?”乾隆与傅恒皆是心头一震,既而相继大踏步奔了出去。
第34章
门外,刘统勋垂手默立。
在他身后,一名披头散发、满面污垢的年轻男子被颈手间的木枷牢牢箍住,虽然身为囚犯,却依旧昂首挺胸,一双眼眸朝着乾隆毫无畏惧地望过来。
“大胆,见到皇上还不下跪!”刘统勋一声低喝,同时朝他膝后踢了一脚,那男子便矮身跪了下去。
傅恒偷眼看了看刘统勋,敏锐地察觉到这位铁面无私的刘大人竟有保他之意。
乾隆颇有些欣赏那男子眼中的清冽之色,开口问道:“你叫海兰察?”
“不错。”海兰察声音洪亮地答道,“罪将正是半个月前从金川败逃回京的海兰察。”
“败逃?”乾隆挑了挑眉,“讷亲在战报中明明写着我方将士大获全胜,你如何是败逃?”
海兰察的唇角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嘲讽轻蔑的笑意,“难道皇上当真相信讷亲的一面之词?若非我军惨败,若非我拼了命将讷亲从混战中救出来,他又何必急着杀我灭口?”
傅恒一惊,转而望向乾隆,发现乾隆面色暗沉。他想起方才乾隆在书房之中曾隐约提到讷亲的捷报有些蹊跷,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
乾隆转而对刘统勋道:“将这家伙押入天牢候审,一切事宜,待收到岳钟琪奏报之后再做定夺。”
“皇上不必等了。”海兰察道,“岳将军不愿做逃将,已被讷亲与张广泗二人冒以渎职之罪囚禁。但是岳将军已写好一份战报,托罪将送来请皇上过目。”
乾隆眯了眯眼:“你既是逃将,又为何会替岳钟琪代送战报?”
海兰察嗤笑了一声:“我若不冒险顶着逃将罪名脱身,又如何留有一命来见皇上?”
一旁的刘统勋解释道:“其实这海兰察是自己来投案的。臣以为事关重大,于是斗胆掠过一切繁杂手续,直接引他来见皇上。”
乾隆沉默着,似在判断海兰察的可信度。过了半晌,道:“将岳钟琪的奏报拿给我看。”
傅恒于是将海兰察浑身搜了一遍,最后从他的腰带中找出了一份已经褶皱了的奏报,递给乾隆。
这是一张被血迹浊染了的奏报,可以想见海兰察一路北上的艰辛。
乾隆凝眉展开奏报细看,看到最后竟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丢了奏报来回地踱步,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们想要军饷,朕令尹继善源源不断地供给,他们要求援军,朕立即调拨军队前往增援,可是他们给了朕什么样的答案?一场接连一场的惨败,一拨又一拨战死的将士,一份劣纸写就的伪捷报,一名被迫叛逃回京的将军!”
傅恒与刘统勋见乾隆雷霆震怒,早已屈膝伏跪在地,一个劲地磕着头,低呼:“皇上请息怒,皇上保重龙体!”
“龙体?江山不稳,朕有何颜面去见圣祖皇帝与世宗皇帝?我大清若连小小金川之地都拿不下,何来盛世可言,何来龙体可言?!”
傅恒心知乾隆已经怒到了极致,任何抚慰的言语都只会更加激怒他。傅恒心中做了决定,轻轻透了口气道:“皇上,我大清江山固若金汤,金川内乱不足为惧,若皇上信得过臣,臣斗胆请缨出战!”
一旁的刘统勋抽了一口气,不禁向傅恒投去怀疑的眼光,心想:“这白面书生该不会也同讷亲一样头脑发热了吧,连讷亲那样圆滑世故之人都栽在金川之役上了,更何况他这年纪轻轻的皇亲国戚?”
此时乾隆也正低着头俯视着傅恒。“抬起头来,”乾隆平息了一下情绪,缓缓道,“让朕看看你的眼睛。”
傅恒闻言,泰然抬头,与乾隆直视。他的眸子清澈中闪烁着点点光芒,那是韬晦已久想要一展抱负的渴望。
“你有几成的把握?”
“因为没有去金川实地考察过,就目前纸上谈兵的估计,有六成把握。”
“如果朕任你为川陕总督,经略军务,你有什么要求需要朕来满足你?”
“发兵三万五千,军储银两四百万。”傅恒几乎不假思索对答如流。
“你心中的算盘倒是打得很明晰,”乾隆微微颔首,“只怕你早已在心中揣度很久了吧?”
傅恒复叩下首去:“事到如今,实不相瞒,臣出战金川之心,并不亚于讷亲!”
“那么当初讷亲请缨之时,你为何默不作声?”
“臣只是想,臣只是一介文臣,没有武治功勋,师出无名,无法服众……”
“所以这次黑查山大捷,使你下了决心?”
“是。”
这一番君臣对奏,听得刘统勋汗流浃背。乾隆一直面无表情言语犀利地向傅恒发问,傅恒也皆句句坦白相告。只是帝心难测,已有讷亲前车之鉴,难保傅恒又被划为讷亲之流重蹈覆辙,越发激怒乾隆。
时间似乎静止了许久,傅恒伏在地上,屏住呼吸,似在等候世界末日般的宣判。
终于,乾隆轻轻叹了口气,道:“三万五千人的兵马,可以从京师及诸行省的满、汉军队中调度,至于四百万银两,光靠部库恐怕难以应付,你还是要到各行省去想办法筹备银两。”
傅恒忡怔半晌,突然明白过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高呼:“谢皇上恩准!”
“刘统勋!”
刘统勋尚未从方才的错愕中回过神来,听见乾隆唤自己的名,忙道:“臣在!”
“传朕旨意,立即将讷亲与张广泗就地锁拿,押解进京!”
“臣遵旨!”刘统勋刚要退下,只听乾隆又改了口,“不,张广泗仍留在四川,革职待审。”乾隆摩挲着自己的掌心,似在做非常艰难的决定,“至于讷亲,审问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乾隆指着刘统勋道,“朕知道你一贯的作风便是刚正不阿、当机立断,这一次,也不要顾念讷亲与朕的私下交情,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朕要听的是事实,明白么?”
刘统勋怔了怔,立即明白了乾隆的意思。讷亲小的时候曾是乾隆的伴读,二人共同度过了童年与少年时光,而后乾隆称帝,讷亲又是乾隆身边第一文臣,二人的交情非同一般,这也是当初乾隆敢于任命讷亲为首席军机大臣,前往金川协同张广泗主持战事的原因。
如今看来,乾隆已对讷亲失望之极,不打算对他有所袒护了。想到此处,刘统勋心中默叹,深深伏下身去,答道:“臣遵旨。”
乾隆转而注视着傅恒:“傅恒,朕把这个担子交给你,是最后一次与自己做赌注,朕,再也输不起了。”他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露出了无奈而深切的悲痛,“希望你不要再让朕失望……不要再重蹈讷亲的覆辙……”
第35章
日已偏西,傅恒仍在养心殿外徘徊不去。
乾隆批阅完最后一叠奏折,揉着眉心往椅背上靠了靠,立时有太监高无庸递上来一盏热茶,低声道:“主子,傅大人在外头候了两个多时辰了。”
乾隆凝了凝眉,道:“你没告诉他,朕在批阅奏折么?”
“奴才说了,可是傅大人说不必打搅主子,待主子批阅完不迟。”
“他倒是很有闲心。”乾隆咕哝了一句,终究按捺不住,起身迈出了养心殿。
傅恒一眼瞧见乾隆的身影,立即俯身跪了下去。
“朕知道你为何而来。”乾隆不待他开口,便制止了他,“你与讷亲同僚一场,平日里关系也算不错,如今看到讷亲落难,你想为他说情,是不是?”
傅恒低了低头,道:“讷亲虽然有渎职与欺君之罪,但终究曾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地伺候过皇上……”
乾隆打断了他的话,道,“还记得讷亲出战前是怎么说的么?——若此战不胜,当以项上人头谢罪。”乾隆望向远处的目光悠远而凌厉,“只怪他当初信誓旦旦,最终却为自己的誓言所累,他不敢输,也输不起。当他伪造了那份捷报,欲杀人灭口之时,他的忠义之心便已经泯灭了。”
傅恒伏在地上,哑口无言。过了半晌,傅恒劝道:“皇上,您既然已经决意处死讷亲,臣也无话可说了。只是讷亲哭求再见皇上一面,臣恳请皇上遂了他这最后一愿吧。”
傅恒说得声音哽咽,乾隆负手而立,抬头仰望苍穹,声音中透出无尽的疲惫:“讷亲曾是朕的伴读,也是朕儿时唯一的玩伴。每当朕犯下错误时,都是讷亲替朕揽去了责罚,这份恩情,朕始终是欠着他的。”他默了半晌,哽声道,“朕不去见他,并不是对他无情,只是怕见了之后,便再也狠不下心肠……”
傅恒已经听得眼眶湿润,说不出话来。
乾隆低头看着他道:“傅恒,这番话朕不曾对第二人说起。既然今日向你说了,便托你代朕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臣明白了。皇上的心意,臣会向讷亲转达,请皇上放心。”傅恒拭去眼角泪痕,躬身欲退。
乾隆望着他的背影,道:“傅恒,明日便是你誓师西征的日子。朕允许你今日最后仁懦一次,到了疆场之上,不可再有妇人之仁,你可记住了?”
“臣……谨记。”傅恒又拜了一拜,默然退了出来。夕阳已经完全隐匿在恢宏的紫禁城之外,只留下黯然余辉缭绕不去。
天牢之内,讷亲虽沦为死囚,但依旧坚持每日梳洗,一身白色的囚衣虽不算干净,但也找不着明显褶皱的痕迹。
自从押解回京之后,讷亲便被刘统勋单独安排在这间僻静的牢房之中。讷亲是知道刘统勋的能耐的,因此不待刘统勋施刑,便乖乖认罪招供。
如今他已抱了必死之心,内心反倒一片澄然。
傅恒进入探望讷亲之时,正在讷亲接了乾隆“赐死”旨意之后。
传旨的太监将一瓶鹤顶红搁在板桌上,又将一段洁白的长绫叠好放在旁侧,然后温言对讷亲道:“大人,皇上说了,自裁的方式就这两种,看大人中意哪一种。”他说着,望了望牢门外燃着的一柱香,转身对傅恒道:“皇上只给一柱香的时间,傅大人请把握分寸,别叫奴才为难。”
傅恒低声谢过,于是那太监领着一干狱卒退了出去。
讷亲抬头看了傅恒一眼,神色有些嘲讽:“我想见的是皇上,你来做什么?”
“皇上命我来送送你。”傅恒说着,毫不见外,挨着讷亲席地而坐。
“听说你已经被任命为川陕总督,主理金川战事,真是可喜可贺。”
“喜从何来?”傅恒面不改色。
“自然是我喜,我在地下看着你怎么死。”讷亲望向傅恒的眼中投出怨毒的光芒。
傅恒承受住他的剜视,似乎能够明白他此刻的心境,临行前乾隆的一番剖心之语犹在耳畔,一时间悲从中来,激得他心绪澎湃。他默默叹了口气,缓声道:“讷亲,还记得你请缨当日对我说过的话么?”
讷亲不料他突然岔开话题,一时间有些恍神。
傅恒自顾自地道:“当时你说,作为臣子,光是忠君是不够的,还要有报国之心。你虽是一介文臣,但也不愿坐看庆复之流祸国殃民——你当时是这么说的吧?”
讷亲似乎陷入了往昔的回思,脸色渐渐沉重起来,却并未言语。
傅恒道:“那个时候,我是打心眼里敬佩你的。当时的你,是自张廷玉之后的殿前第一宰相,你若想稳坐宰相之位,只要不出什么纰漏,这一生也便完满了。但是你并没有安于现状,你的那一句‘忠君报国’点醒了我,也成为了我日后剿灭黑查山叛乱的最大动力。”傅恒说着,幽幽叹道,“只是后来,你被名利蒙蔽了双眼,也蒙蔽了你自动请缨出战金川的初衷。”
讷亲坐着不动,双眼盯视着地面,眼眶中隐隐有泪花在转动。
傅恒道:“此次皇上不愿来见你,并不是对你无情,正是因为仍记挂着与你之间的情义,才不忍前来。他若循旧情赦免了你,那成千上万战死在金川的战士的冤魂该如何安抚?”
讷亲突然开口道:“傅恒,如果今日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当如何?”
傅恒沉声道:“既已发下重誓,自当以死谢罪。”
讷亲喟然叹道:“当时发誓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当事到临头,我才知道,原来以死谢罪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容易。”
傅恒顿了片刻,不无惋惜地道:“其实你的死罪,并不在于你作战失利,也不在于你贪生怕死。真正让皇上心寒的,是你罔顾了皇上的信任,犯下欺君大罪!”
讷亲心头大恸,终于忍不住失声号啕起来。
傅恒用手轻抚讷亲的脊背,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也已经悲伤难抑。讷亲的下场,让他不禁联想到了自己,如若有一天,他也犯下了滔天大罪……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他并不是害怕自己如何被处死,而是害怕看到乾隆失望冷漠的眼神。
讷亲痛哭良久,渐渐平缓了情绪。他用衣袖将脸上的泪迹一一抹干,喃喃自语道:“刚才我突然回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些往事。我想起了陪着主子在雪地里网麻雀的事情,想起了替主子挨太傅板子的事情,想起了趴在树下给主子当人肉垫子的事情。我多希望,时光就停留在那一刻,他不是帝王,我也不是宰相,我永远是弘历身边形影不离的小跟班……”
讷亲说着,撬开了鹤顶红的瓶盖。
傅恒急道:“有没有什么话托我转告主子?”
“是我辜负了主子,没什么可说的了。”讷亲微微一哂,脸上的神请异常安详。
牢门外,神龛上落下了最后一段香灰。
第36章
乾隆五年十一月初三,京城在刺骨寒风中脱去了一身繁华,银装素裹间点缀着肃杀凝重的铠甲之色,大有风雨欲来的紧迫压抑之感。
今日是傅恒率军出征的日子,乾隆在晾鹰台上亲自阅兵。三万五千名将士被傅恒列为三大阵营:最前方是直辖于主帅的骁骑营,其左后方并列的是健锐营、火器营、神机营,右后方并列的是前锋营、护军营、步兵营,所有原本属于绿营的汉人将士,现在都被统一归入了八旗编制——这是之前傅恒请旨乾隆特许的。
比起前两次战役,此次出征的用兵规模并不算强大,更何况是从各行省调派过来的满汉杂牌军,多少有些仓促的意味。但是看到傅恒对这支军队的编排非常用心,乾隆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骄傲。
寒风猎猎,傅恒一身戎装,配剑立于骁骑营阵前,银灰色头盔下露出的一双黝黑而明亮的眼瞳,神情肃穆沉敛,摸不透丝毫情绪。
在他的身后,被无罪释放的海兰察已提升为左都统,一脸昂扬地目视前方,眉宇间英气十足,仿佛对于再战金川胜券在握。他身旁右都统的位置暂时空缺,那是为仍驻守金川的老将岳钟琪留下的。
据闻之前傅恒与岳钟琪不过点头之交,而岳钟琪常年征战在外,二人接触机会并不多,但是此刻却能对一个并无深交的部下委予重任,可见傅恒在选将用人方面也是做足了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