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秋空传(第一~三卷)----千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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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不禁心中默叹,看来傅恒为了此次金川之役,下了不少苦心。相比五年之前的青涩温儒,傅恒在他尚未察觉时努力地改变着,如今的傅恒,已渐渐蜕变成英姿勃发沉稳内敛的年轻将领。
想到此处,乾隆只觉心头五味陈杂,似喜还悲。
辽远悠长的号角声长鸣过后,傅恒跨出了阵列,请乾隆训示。
乾隆站在高高的阶梯之上,俯视着傅恒,并掠过傅恒俯瞰着他身后那一望无际的将士,情绪蓦然变得亢奋起来。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沉声道:“此次已是我大清帝国第三次出兵金川,多余的话朕不想再说,只有一条,也是朕多次强调的一点,我大清皇威不可灭,国体不可损,金川片隅之地,必要拿下!”
三万将士齐声呼誓,震彻云霄。
乾隆缓缓步下台阶,一手握住了傅恒的臂腕。
傅恒一怔,抬起头来,正遇上乾隆直视的眼神,他愕然开口:“皇上……?”
“你新婚不久,此去金川,朕真不知是助你还是害你……”
“皇上请放心……”傅恒话说一半,却被乾隆抬手制止:“不要跟我发什么誓言,像讷亲那样的毒誓,我不想再听第二次。”乾隆声音越发沉了沉,几近耳语,“我想看到你活着回来,而不是一颗抵罪的头颅。”
清兵大军浩浩荡荡出了京城,因为本次的主帅格外年轻,又是在黑查山一役中大获全胜的皇亲贵戚,许多百姓纷纷跑出家门,说是夹道相送,实则是想亲眼目睹这位大帅的英姿。
挨近城门的时候,海兰察捅了捅傅恒的胳膊,然后指了指城门一角。傅恒顺势望去,只见妻子棠儿正裹了一身大红色貂裘,远远立在人群之后,默默注视着他。在接触到傅恒的眼神时,她像是闹着什么别扭一般,立即将脸转向别处。而她的身后,响儿难得规矩地穿着正经姑娘家的鲜亮衣裙,正一脸灿烂地冲傅恒挥手。
傅恒心下微微一哂,由于他和棠儿的夫妻关系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因此对于棠儿此次城门相送,还是颇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看着响儿一脸得意的模样,不难猜测,必是被那碎嘴丫头软磨硬泡劝了来的。
傅恒朝那二人微微一笑,抬手表示谢意。
响儿笑了一阵,突然又将脸一板,吐着舌头朝他扮鬼脸,那嚣张的模样惹得一旁的海兰察哈哈大笑。傅恒也被惹得忍俊不禁,解释道:“那丫头记仇得很,我没有答应带她去金川,她气得好几天不跟我说话,这回看似心情好多了,可还要临阵挑衅我一下。”
海兰察不知傅恒与响儿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只以为响儿是傅恒的贴身侍妾兼保镖,此刻也有些不忍,怂恿道:“此去金川,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大帅为何不干脆将她带在身边,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料。”
傅恒因为心思纯净,没有听出他的调侃之意,认真地摇了摇头道:“金川地形复杂险恶,我大清多少将士命丧在那一片吃人不吐骨头的沼泽地中。我连自己的性命都保证不了,如何能让她一个女孩子跟着涉险?”
海兰察默不作声耸了耸肩,他向来是个放浪不羁的人,对于这种怜香惜玉的事情,也只是一笑作罢。
傅恒坐在马上,思绪很快便转到了金川战事上去,沉思良久,问道:“海兰察,当初讷亲在金川指挥作战之时,你是跟在他身边的对吧?”
“没错。”海兰察不明所以地望着傅恒,不知他此问何意。
“你是多次上过金川前线的人,在你看来,讷亲战败的致命原因究竟是什么?”
海兰察敛了敛神情,沉默片刻,叹道:“首先将帅不睦,是导致我军溃败的根本原因。”
“哦?”傅恒有些诧异,之前只知道战败之后,讷亲与张广泗狼狈为奸,共同伪造了假奏折犯下欺君大罪,却不知道原来讷亲与张广泗之间也是纠葛不断。
海兰察道:“说句不动听的,讷亲一介文臣,实在不是指挥打仗的料,他一抵达金川,便开始干涉张广泗原本拟定好的军事战略。张广泗哪里肯服,但无奈讷亲乃圣上钦点的首席军机大臣,权位在张广泗之上,二人虽然不睦,却也常以张广泗忍气妥协而告终。”
张广泗此人,傅恒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印象中是个严肃苛刻的武将,因为曾多次平定苗族叛乱有功而被授予云贵总督之衔。而后因为庆复对金川作战不利,才将张广泗调任为川陕总督,接下这个烂摊子。谁料这位素有“常胜阎罗”之称的将军到了金川之后却连吃败仗,而且一次比一次败得惨重。
傅恒问道:“张广泗的战略部署是怎么样的,讷亲又是什么主张?”
海兰察没有立即回答他,岔了话题道:“傅帅,到了四川之后,您不妨先去见见庆复吧?”
“庆复?”傅恒有些意外,“就是在张广泗到任之前被皇上革职罢官的原川陕总督庆复?”
“没错,”海兰察高深莫测一笑,“他自从罢官之后,便一直闲居在成都一处老宅中。傅帅,见了他也许对您会有些帮助——这话也是岳钟琪在来信中托我转告的。”
第37章
大军横穿陕西省与甘肃省,于十二月初终于进入四川省边境。
岳钟琪挑了虎枪营的二十名精壮士兵,早早便候在了绵州驿站,恭迎傅恒。
这位老将个子比傅恒还要高出小半个头,虽已年过六旬,但依旧身姿挺拔,老当益壮,只是两鬓间斑白的发丝为他的容颜平添了沧桑之色。
傅恒下了马,与岳钟琪寒暄了几句,立即便进入正题:“如今敌我两军动向如何?”
“金川土司莎罗奔还是一贯地神出鬼没,自我军停战之后,他们也便消失地无影无踪,估计是退回刮耳崖休养生息去了。至于我军将士,当时是全面撤回成都的。”岳钟琪顿了顿,道,“但现在大部队主要驻扎在潼川府待命,请傅帅示下。”
傅恒思忖道:“当初撤回成都我是知道的,但是为何从成都府迁到潼川府?”
“若驻扎在成都府,属下恐扰民过重……”
傅恒点了点头:“的确,成都府乃民政要地,大批军队驻扎在那里的话,会给成都百姓的正常生活带来影响。”他转身对海兰察道:“今晚令将士们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你便率军赶往潼川,与驻扎在那里的大部队汇合。”
海兰察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就我一个人?傅帅您呢?”
“我让岳钟琪带我去见见庆复,今晚就动身。”
岳钟琪一怔,道:“傅帅,您长途跋涉,不先休息一晚么?”
“一路上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我们这里磨蹭一日,敌方就多一日喘息调整的机会,金川之役不能再托了。”
岳钟琪垂了垂头,沉默了下来。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
傅恒的思绪却并未停顿,想了想,又对海兰察道:“你与大部队汇合之后,就按照我之前的整编方式,将所有新老将士重新进行整编。”
海兰察眼眸一亮:“也是将满汉将士混合归入八旗编制吗?”
“没错,汉人绿营中原本的标、协、营、汛等级全部取消,满人汉人应一视同仁,不可偏倚歧视。这些训示你要替我带到。”
“是。”海兰察应了一声,又问了一句:“傅帅,您大概啥时候能回来呐,军队不可一日无帅啊,我总不能趁您不在的时候瞎指挥……”
傅恒莞尔一笑:“我尽快吧,你我是信得过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大胆操练,我回来以后要检查成果的。”
“是!”海兰察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吼得声音嘹亮。
庆复的老宅位于成都府郊外偏远之地,傅恒与岳钟琪二人各乘一匹快马连夜赶路,直到第二日傍晚,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庆复比傅恒年长十岁,两人曾一度同朝为官,那时候傅恒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而庆复便已经被擢升为川陕总督,调往四川赴任。之后第二年便传来庆复触怒龙颜,被就地罢官免职的消息。
时近黄昏,郊外已笼罩在了一片暮色之中。庆复的小儿子听说来了朝廷中的大官,一蹦一跳跑进屋里去唤父亲。
过不了多久,便见一个人影蹒跚迎了出来,傅恒有些诧异地打量着庆复,这个昔日意气风发的总督大人,几年不见,竟已似苍老了几十岁。
“傅帅!”庆复见到傅恒,情绪有些激动,一双手在袍子上擦了又擦,然后紧紧握住傅恒的手,眼中隐约有泪光在闪动,张了张口,却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
环视庆复的住所,虽还不至于十分潦倒,但已接近寻常平民百姓的经济状况,让傅恒内心不禁为之恻然。
傅恒还欲嘘寒问暖几句,不料庆复却已迫不及待引入了正题:“皇上已经第三次下令剿灭金川了么?”
傅恒一怔:“你一直都在关注着金川战事吗?”
“我就住在成都府,想不知道也难,更何况我大清与金川的战事持续胶着了这么多年,大清的将士死了一批又来一批,只是做着飞蛾扑火般无谓的牺牲,死了连尸体都很难找到,不要说什么‘马革裹尸还’了,唉……”庆复一声长叹,已滚滚垂下热泪。
傅恒心中一震,庆复所言,正合了近日来他心中耿耿所怀的隐忧。只因为皇上决意要拿下金川之地,所以朝廷之上竟没有人敢有异议。
他仔细端详着庆复,试探着道:“庆复,你是金川战役中的第一任将领,当初你究竟是如何主张的,竟惹得皇上雷霆震怒?”
庆复一边引着傅恒和岳钟琪二人进屋,一边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大金川土司莎罗奔的父亲色勒奔在世的时候,一直效忠于我大清王朝,毫无异心。不料色勒奔一死,莎罗奔便仗着日益强大的势力开始攻掠周边的土司,并企图吞并小金川。乾隆元年,莎罗奔劫持了小金川土司泽旺,想要逼其让位,当时我见事态严重,便亲自前往与莎罗奔谈判,责令他释放泽旺。莎罗奔虽然勉强遵从,但是第二年春,他很快又对鲁密、章谷等地发起了进攻。我将此事奏明了皇上,皇上当即派大将军张兴率军前来镇压,结果大败而归。我分析了金川地势与人缘,认为强行进攻对我军不利,如果能采取‘以番攻番’的策略,调集小金川、革布什咱、巴旺、杂谷等周边土司,联合出兵向大金川挺进,到时大金川必不战而败。我将此计写成密折呈于皇上,然而皇上认为此举有失大清尊严,莎罗奔身受朝廷封赠,竟敢公然抗击官兵,是目无朝廷,必须予以严惩;更何况区区金川之地,想要攻打下来是轻而易举的事。由于我再三奏疏,与圣意相左,终于触怒了龙颜,将我革职罢官。”
傅恒一直屏息静听,完了之后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庆复一席话,立即令他刮目相看。原本不明就里,以为庆复不肯出兵金川,是贪生怕死之流,而今事实证明,当初庆复所估料的都是正确的。
庆复喘了口气,继续道:“而后张广泗调任为川陕总督,他自恃在贵州苗疆的用兵经验,认为大金川指日可破。但是他没有料到,莎罗奔不但擅长在险要之地构筑碉楼,还针对他那老一套攻碉策略增添了应对设施,战事拖了大半年,增援兵力近五万,依旧对几千金川兵束手无策。”
傅恒听得入神,追问道:“再后来,皇上就派出讷亲了吧?”
“没错。”庆复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面色逐渐红润起来,原本的拘谨之态早已烟消云散,此刻的他,仿佛又变回了当初自信果断的总督,“当时皇上先后派遣岳钟琪和讷亲前往金川,岳钟琪早到一个月,通过现场勘探,他与张广泗商议兵分十路,同时挺进。”
傅恒见提到岳钟琪,抬起头来看了看他本人。
岳钟琪原本不甚健谈,但此刻也有些激动,点了点头,接口道:“当初我与张广泗决定分两个方向同时进攻,我率五路进攻乌第围,而他则率领另外五路直捣刮耳崖。一切作战部署皆已确定,不料讷亲到来之后,立即否决了我们的战略部署,主张将进攻刮耳崖的五路军队合并为三路,下令限期三日之内拿下刮耳崖。”
傅恒听得直蹙眉:“金川地势何其险要,三日内攻下刮耳崖,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不是?”岳钟琪摇头叹息,“那一场战争,我至今记忆犹新,进入刮耳崖边境的将士,犹如瓮中之鳖,我方五路人马想要回头救援,也根本无法与他们取得联系,最终还是靠了海兰察率领的一支神机营部队突出重围,将讷亲和张广泗等人救了出来。”
傅恒脸色凝重,一颗心脏扑扑直跳。金川战事比他想象得还要诡异艰难,若不是事先跟随岳钟琪前来拜访庆复,只怕他也难免重蹈讷亲、张广泗等人的覆辙。
第38章
拜别庆复,傅恒一路上锁眉深思,几乎不再说话。
二人策马疾行了几个时辰,岳钟琪举起马鞭指了指前方道:“傅帅,前边是官道上最后一家客栈,过了这地方,会有好一段迂路要走,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才能抵达潼川,要不咱们先找家客栈住一晚,明日再赶路吧?”
傅恒这几日马不停蹄,几乎不曾歇息过,被岳钟琪这么一提醒,也突然觉察自己浑身困乏得厉害,长长透出一口气,道:“那就先住一晚吧。”说着跃下马来。
早有客栈的小厮迎出来,接过他们手中的马缰,引着他们进去。岳钟琪熟门熟路地订了两个房间,又点上几样小菜,二人挑了窗边的位子坐了下来。
岳钟琪道:“路途之中不宜饮酒,请傅帅见谅。”
傅恒不介意地笑了笑:“这是自然的。”说罢,也不急着用餐,从怀中掏出金川地图凝神看起来。
岳钟琪瞄了他一眼,心道:“现在是吃饭时间,也不必急在一时。”但见傅恒看得神情专注,也不好意思打断。
傅恒看了半晌,抬头问岳钟琪:“庆复的这幅手绘地图,恐怕也有一些年头了吧?”
“听说是在他任川陕总督时期,命人绘制的草图。比起我大清皇室中收藏的版本,这幅地图要详细得多。”
“这幅地图虽然详细,但是有许多地方已经过时了。”傅恒说着,指着几处地点道:“就我们刚才一路走来,就有几个驿站已经改道了。官道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金川腹地?莎罗奔擅长打迂回战术,必定会在行军途中开辟出更多小道与我们周旋,让我们防不胜防。”
岳钟琪感到有些为难:“虽然属下也曾料想过类似情况,但是金川地形复杂,我们根本无法摸透莎罗奔的部署路线,有时候被动起来也是毫无办法。”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绘制一副新的地图?”傅恒说着,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莎罗奔再怎么狡猾,终究不是神,他开辟一条道路,我便命人绘制一条,他开辟十条,我便绘制十条,我方最大的优势便是绝对压倒性的兵力,只要在各条道上布下天罗地网,就不怕他一个小小的孙悟空,能飞出我的五指山。”
岳钟琪被他唬了一跳,小声道:“可是,傅帅,要绘制地图,必须对金川地形了如指掌,但金川土著居民皆是莎罗奔麾下的民兵,他们十分团结,不可能愿意为我们绘制地图……”
“你错了。”傅恒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还有一类人,你忘了么?”
“谁?”
“汉人盐贩。”
岳钟琪怔了怔,刚要开口反驳,然而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开始清晰起来。
傅恒不待他开口,便自顾自地道:“记得庆复曾经说过,金川不缺金子,但他们极度缺盐,因此把盐看得比金子还珍贵。这些年来,即便他们与朝廷抵死抗衡,依旧无法罔顾温饱而拒绝与盐贩往来。那些汉人盐贩因为能赚到大把大把的金子,才会甘冒风险避过重重关卡,源源不断地将私盐偷偷运入金川,因此,除了金川土著人,汉人盐贩也对金川地形了如指掌,这是他们与金川经商的必备技能。”
岳钟琪终于完全明白过来了:“所以傅帅的意思是,让那些盐贩帮助我们绘制地图?”
“这一路走来,我看到许多当地县令设置的关卡,专门抓捕私入金川的盐贩。这些盐贩如果被抓到,会如何处置?”
“轻则关个三年五载,重则砍头——这是看他们交易的数量。有些老盐贩十分狡猾,抓进去了,态度很好地认罪悔过,放出来以后做得更凶,所以近两年,处以死刑的盐贩人数越来越多。”
傅恒皱了皱眉:“处以死刑,这个判决过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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