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些私相授受的交易,拓跋纪康本想制止的,但那些百姓迎着笑脸,献上锦缎蚕丝被说道,「将军,冬天睡这个暖和。」又说,「咱们原本的石屋,都让蜀军拆光了。得抓紧时间,赶制几顶帐棚,来春再换些牛羊,也就能凑合着过日子了。」
拓跋纪康听百姓说得可怜,也就不好太拦着人家做生意。又想,那些中原人要派细作什么都还说得过去,但说什么也不可能给敌人送粮食过来,对那些百姓的防备也日渐降低。
只是百姓物资有限,交易热络没几天,能换的东西也就空了。没机会换到物件士兵,就看同袍拿着些工艺精巧的中原器什,羡慕不已。要知道,这些物件在他们平日抢夺的时候,打破的机率,远比得手的机会高。
就在众人忙着做生意的这些时日,杨邦杰的军队已经悄然来到千岳关外。
11、血战动山河
西骜虽然不擅守城,但既占据了千岳关,便少不得要驻派人马戒备。不想这个举措,正中蜀军下怀。
杨邦杰每晚派人在关外叫嚣,鼓声雷动,声音如万马奔腾,真的派军出去找,那群胆小如鼠的家伙都不见了踪影,声音也没了。这种战法最为磨人,明知道蜀军不会真的攻城,但要主帅下令士卒更休,就得有相当大的决心。即便士卒真的获命休息,那声响还不是吵得人无法入眠。
几个晚上下来,西骜士兵被搞得萎顿不堪,全都吵着要发动攻势,给蜀军一点颜色瞧瞧。拓跋纪康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关攻击,就看侍卫入帐禀告,「启禀将军,我军在末凉河附近捉到一个中原信使,将军是否要亲自审问?」
「带上来!」
两名士兵押解一个西骜百姓服色的汉子入帐,大声说道,「启禀将军,属下发现这家伙鬼鬼祟祟的要渡河,向前盘问,却是一句骜藏语也不会说。倒是在他的靴子里搜到这封信。」
士兵呈上一封用油纸包裹得严谨的书信,拓跋纪康把信拆了,见是汉文,遂转给让策士陀瓘,让他念着。才知道这原来是蜀国宣威将军杨邦杰,写给忠武将军王澧的书信。信上写道:
叔涵吾兄台鉴:久疏笺候,时深驰系。谨启者,日前镇军大将军来信,悉知西南方
战役业已平息,大将军不日前来会师。届时吾等功勋无望,当把握时机,驱除骜
藏。特此顺颂
时绥
弟孟轩谨启
陀瓘将书信翻来覆去看了许多次,只觉得这文字工整,格式严谨,不像出于武人之手,不知是由军师代笔的书信,还是鱼目混珠用的道具?他猛地用汉语大喝:「真正的书信在哪里?」
就看那汉子身躯一震,脸上闪过一阵诧异的神色,旋即用迷惘的眼神对望,答道,「真正的书信?那个就是真正的书信。」
陀瓘将信掷到信使面前,抓起那汉子的领襟,「这信分明是假的,劝你趁早交出密信,省得我们用刑。」
蜀军信使还嘴硬,大声喊道,「既然被你们抓到,要杀要剐贱命一条,给我来个痛快吧!」
「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说真话。」陀瓘向拓跋纪康请示过后,转身吩咐士兵。就看底下人取来一只大麻布袋,里头吱吱作响,似有什么窜动。
陀瓘笑道,「我听说中原人最爱用耗子逼供,看你是嫌指头太多只了,还是那话儿太长了?」那汉子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陀瓘一挥手说道,「来人,脱了他的裤子。」
士兵们把信使压在地上,扒了裤子。那汉子一开始还挣扎着,待见到那麻袋真要捂了上来,吓得晕死过去。士兵们揪起信使的头发笑道,「真是不中用,还没用刑就给吓晕了。军师,该怎么办?」
陀瓘看那汉子发髻松落,从里头掉出一枚蜡丸。连忙拾起蜡丸,挥手让众人噤声。将蜡丸打开,只见里头书信写着:
叔涵吾兄:
我派了好些兵马到千岳关外吵闹,吵了几天都躲着他们,如此一来,敌人定料得我
不会真攻击。我预计十二日戌时依然佯装喧躁,等敌军松谢之后,亥子之交出击。请叔
涵发兵前来助阵,好夺回千岳关。
另,你底下将士的嘴可得管管,莫污辱了我家小星。
弟孟轩
这书信字迹相当潦草,还有个松懈的别字,但是力透纸背,可见确实是杨邦杰亲笔。再看十二日不过是两天之后,陀瓘连忙译成骜藏语,和拓跋纪康一长一短地说了。
拓跋纪康听罢笑道,「蜀军阴谋既然已被我军知晓,不如将计就计。这几天养精蓄锐,全军备战,等到十二日亥子之交,杀个蜀军片甲不留。」
「如此甚好!」陀瓘点头称是。又将书信重新用蜡封好,找人帮信使梳起发髻,将蜡丸藏回。
蜀军信使悠悠转醒时,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幽闭的营帐中,十指与那话儿都安然无恙,只是手脚绳索勒得紧实。幸得帐中有几口木箱,他用箱角磨断绳索,趁着守卫错眼不见,盗了一匹马,将蜡丸送往王澧军中。
果然这一两天,蜀军仍继续派人前来喧躁。拓跋纪康已经吩咐将士,完全不予理会,任凭大队人马在关外叫嚣,胡乱射些没有准头的箭。他勒令部队好生休息,严阵以待,又埋下两支伏兵,待蜀军夜袭之时,一同夹击。
十二日夜里,蜀军确实如信中所述,戌时依旧遣了一队轻骑前来喧躁,鼓噪了一阵便没了动静。待蜀军撤回,西骜军遂熄了营火,披甲持戈隐于城楼之中。亥子之交一到,蜀军果然遣大军来犯,一时间杀声震天,漫山遍野全是火把、人头。
谭越遣了一队轻骑探路,城楼之上一阵火箭攻来,蜀军大惊说道,「不好!我军行动被识破,西骜早有防备,莫非有人泄漏军机?」
「你们这些中原猪,还以为我们不知情吗?你们中计了!」西骜兵将们忍受噪音多时,早就憋得一肚子闷气,见到蜀军真的来攻,就等号角三声,立即抄起刀剑,打开一线城门出击。
蜀军原以为西骜别无防备,谁知对方早已枕戈以待,气势顿时输了半截。又一阵火箭攻得乱了阵脚,又见西骜大军出击,争相传说,「快撤!」
「弟兄们上啊!把这些中原猪杀光好睡觉!」再看西骜士兵,虽然睡眠不足,但气势极盛,一下子就把蜀军冲得七零八落。
「骜狗厉害,大伙快逃啊!」蜀军随意抵挡一阵,便吓得弃下兵器火把,全往平天关遁逃。
拓跋纪康见是时候了,下令伏兵出击。号角吹彻战场,两队西骜军旋即从左右包夹,大喊,「这些王八羔子,只会让人不得安眠!大家伙杀呀!」火把照映之下,眼前俱是西骜明晃晃的弯刀,在黑夜中划出无数到银色锋芒。
西骜骑兵动作飞快,全往蜀军左翼集中攻击,全数高呼着,「全军突击!」两军才一接触,蜀军左翼就竞相抛下铠甲武器逃逸,都说,「快逃啊!怎么骜狗还有这么多人?」
「这是怎么回事?」蜀国中军本来还有意交锋,没想到左翼一下子就溃败了,士气先减了一半。又看到西骜骑兵气盛,攻击无力,格挡没多久,也也战意全失,慌不择路地逃亡。右翼见状,支撑不到一刻钟,也都全数溃逃。
西骜士兵们杀得起劲,见蜀军大溃,立即一涌而上,「追啊!杀光中原猪!」多数的西骜骑兵拿着弯刀追击,还有好些饿坏的人,干脆停下来抢地上的粮食,「这有一整车的乾粮!还有牛肉乾呢!」
几个比较清醒的还赶着同袍说道,「先追上再说!等回来再拿这些啊!」
「这是中原猪给咱们送粮草了!众人杀啊!」
「一个都别跑!」
「不要追!小心有诈!」拓跋纪康大喊着,可惜士兵全杀红了眼,什么都听不进去。他举起火把细看地上,马蹄、人迹凌乱不已,重辎、武器散落一地,就连珍贵的粮食也翻倒在路旁!确实是大败迹象,拓跋纪康这才领着亲兵,安心追上。
谁知追赶至半途,乍见峡道间冒出无数火光,战鼓咚咚作响,一时间杀声大作,竟是蜀国伏兵!
「杀——」
忠武将军王澧手持宝剑,银色鱼鳞甲、月白色战袍领着蜀国士兵奔腾而出,在月光下化成一道银色锋芒,所到之处,西骜士兵无不应声倒地。西骜大军早被先前的胜利弄乱了行伍,乍见山头无数火光,都道蜀军不知有多少人马埋伏于此。
拓跋纪康大喊,「退!快退!」
其实不用他多喊,睡眠不足的将士们看到眼前火光,早就被吓出一身冷汗,原先的气势荡然无存,全数转身撤回千岳关。谁知回到千岳关时,暗夜无月,眼前一片漆黑,但见两炬火把照映着城楼上的大纛,上头「蜀」字写得清晰。
「怎么会是蜀军?」西骜士兵为之愕然,即便目不识丁者,也都识别得出敌军旗帜在城楼上飘扬。
「莫非是千岳关沦陷了?」将士们还不清楚发生何事,就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阵鼓声连同杀声。
「杀——」战鼓直催,嘶喊之声大作,让人几乎听不清附近的人在说些什么。他们只得抽出刀剑,和来袭者猛攻猛砍。正是,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天也渐渐泛出曙光,西骜将士这才发现,竟是留守士兵与出击士兵互相砍杀。再看地上尸首服色,十有八九都是西骜士兵,人员死伤不计其数。
「怎会如此!」拓跋纪康气得浑身发抖,抽出弯刀朝着空中猛力挥下,又传令说道,「还能作战的都集合起来。」待大军结集,仅剩两千馀人。
就在此时,蜀国大军才布着鹤翼阵,声势浩荡地正面来攻。由杨邦杰领头,他的身旁,是鲜血染满半个银甲的王澧,两人并驾齐驱,缓缓来到千岳关前。
杨邦杰一身金色明光甲、红色战袍,旭日之下威风凛凛。他手按宝剑,大喊道,「骜藏族的将军,你们还想要继续打吗?」
12、仁义息干戈
杨邦杰手按宝剑问道,「骜藏族的将军,你们还想要继续打吗?」
陀瓘附着拓跋纪康的耳朵翻译,只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久久才吐一句,「蜀国的将军,我们既然中了你们的诡计,惨败到这种地步,大不了就是一死,你还在那边说什么?」
杨邦杰摇了摇头,继续喊话,「我们不是为杀你们而来的,而是希望骜藏能够归还我们千岳关,此后两国和平共处,做为兄弟之邦,互市通商。」
「真的假的?」此言一出,蜀军就骚动不已。杨邦杰让通译对着西骜军喊话,西骜士兵听完,也都骚动起来,「要谈和?我没听错吧?」
「打仗难免伤亡,互市可以各取所需,似乎不错。」西骜士卒才得了与百姓交易的甜头,各自思虑起打劫好还是互市好。
「不用打仗其实也不错。」
「你傻啦?是要打西南边,所以只好谈和。」蜀国士兵们议论纷纷,都在猜谈和可能与西南战局有关。
「不可能!你们怎么会想和我们互市通商!」拓跋纪康摇着头说完,看着士兵们一脸雀跃之色,又犹豫起来。
「请回去告诉你们可汗蜀国的意思。我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请你们立即撤离千岳关,否则我军将会发动攻势。依照目前状况,只是徒增西骜的伤亡而已。」杨邦杰说完,抽出长剑挥向天际,阳光照耀着剑锋,光芒耀眼得刺人。
拓跋纪康看着遍地尸首,一阵悲愤涌上,大喊说道,「哪有把关塞拱手让人之理!」挥舞起弯刀,引领亲兵就往前冲。
杨邦杰轻轻叹了口气,挥起宝剑,两腿在马肚上一夹,呼喊着,「上!」身先士卒杀入敌阵,化身成金红色的锋芒。这长剑一舞撼动四方,豪气顿挫、绝冠群伦,声势如雷霆震怒、骖龙遨翔,所到之处漫起一片血雾,天地为之惨然。
西骜的抵挡比想像中来得剧烈,即便中伏、自相残杀了大半夜,他们仍有股不服输的傲气支拄着。西骜军一路撤往城楼,怎想到细作早早打开关防,蜀军轻易就占领了城楼。拓跋纪康只得率领部下往右翼薄弱处进击,奋力杀出一条血路。
右翼原是由李淳率领,见拓跋纪康杀来,率骑兵环成围合之势。拓跋纪康还想反击,却不知哪里射来一只冷箭,直透胸膛。拓跋纪康捂着伤口,挥舞了几下弯刀,再也支撑不住,应声坠马。蜀军们一拥而上,砍下拓跋纪康的首级,挑在长枪上示威。西骜军见状,终于彻底放弃抵挡,或束手就擒,或弃甲奔逃。王澧追出好几里,这才收兵回关。
北地寒苦,草枯沙净、水平天远,虽未降雪,士卒们早已换上冬衣,杨邦杰若有所思地呆立在城楼上,看士兵们清理战场。英武的国字脸上是一脸严肃,眉心紧锁的川字,与那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勾勒出饱历沙场将军轮廓。
大战过后,死伤难免,大军择定位置驻扎,重辎业已抵达,伤兵陆续抬往营地疗伤。骜藏族人的尸首堆在一起,拿着火把烧得一干二净;蜀军的亡者,则让人辨识记名,割下一绺发丝,好托人带回家乡,尸首则在关外就地掩埋。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场上生生死死,兵将们看多了,早已麻痹,此番征战伤亡惨重,杨邦杰仍不免慨叹,「我原想他们会放弃抵挡的。」
王澧半身鲜血,只用水将脸上血痕洗净,露出一张俊俏的椭圆形脸,踏上城楼,来到杨邦杰身侧笑道,「我就说你家那颗小星还是太过天真,骜藏族不可能轻易束手就擒的。不过毕竟也算是胜了,回报朝廷,等候指令便是。」
杨邦杰正色说道,「称郡君,再不然叫嫂子也成。」
王澧见杨邦杰一脸正经的模样,倒觉好笑,「你倒是真把人家放在心上了,他又还没被封诰命,如何称郡君?手头若还有授官牒文,封他一个节度掌书记、节度参军什么的,也就很足够了。」
杨邦杰皱眉说道,「他还在贱籍,如何拜官?这么说也就是让他心里好过些。」
王澧听着,倒是感慨起来,「看不出孟轩是个多情种子。」
杨邦杰脸皮薄,被王澧说中心事,便有意规避话题说道,「我竟想不到,可以用互市通商劝说边民,让他们帮着在城楼上换旗子、敲锣打鼓。也想不到,只是派个死囚送封信,就把人家唬弄得一愣一愣的。」
王澧却不放过他,巴巴着追问,「孟轩,我在说什么,你在回什么?你看中人家才能,帮他请命除籍、裁量授官才是正途,你却将人收在枕边却是为何?」
杨邦杰沉着声回应,「这是权变,该当如何,我自有斟酌。」
「还权变呢!」王澧见杨邦杰脸是仍是一副生硬的表情,有意闹他,「这么问,咱们上次是同御一女,改天咱们同御一男如何?」
杨邦杰手按长剑,狠狠瞪着王澧,「王叔涵!你没听过,朋友妻不可欺吗?」
王澧拍着杨邦杰的肩头笑道,「你看,这不是上了心吗?我也没说那男的,非得是你家那位。」
「呸!我警告你别胡乱动他的主意,懒得陪你说这些疯话!」杨邦杰说着,转身下了城楼。
王澧快步跟上,「咱们向来是有难同当,有女同欢的,没想到你小子没良心,遇上个男人就见色忘友,说什么要重用人家,其实还不是作戏给外人看。」
杨邦杰总算是给王澧逗乐了,他笑着回道,「一码归一码,我看你是太久没泄火,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要是缺男人,乐营里男妓还是有的,我挑几个给你送去。」
「免了,我没有那种老婆,把自己搞的怕了女人。」
「我还没跟你算帐,你就提这个!」
两人一路谈笑,往营地里探视伤兵。两位将军也知道,此时正是收买人心的时机,都不嫌脏秽地帮着士兵们包扎,劝慰伤患静养。忙活了半天,杨邦杰步出帐外透气,就看天上日影不见,彤云密布,朔风渐起,眼前白絮飘落,原来是下雪了。
塞外降雪不比关内,素来是狂风飞雪,来得突然。诗人如此描绘:「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可见风雪之势。
王澧死命拉着杨邦杰回到自己营帐,说道,「这鬼天气走两步就冻坏了,留我这儿,明日再回你营里。」
杨邦杰见这风雪势大,伸手不见五指,只得随王澧回到将军帐中,燃起地炉取暖。毡墙毳幕抵御住北地风霜,帐中火光腾耀,照映着壁衣花纹和地上柔软的红氍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