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多久,牟纶来到。
看见此番情状,牟纶脚下一顿,而后继续迈步,首先来到了诛月身边。
「你受了伤?怎么回事?」牟纶询问,撩开衣物检查起诛月身上的情形。伤势不轻,但对于曾经浴血百战的诛月而言,自是不值一提。
诛月面色平静如常,轻轻回道:「对不起,牟大哥,只因我是崆犵……」
牟纶挑起眉,很快明白了其言下之意,便不以为意地笑笑,道:「莫说傻话,生为崆犵并非你的错,是太多人贪心不足,也是我没有将你看好,竟被别人侵入了此处,令你遭遇险境。」
「为什么?」
诛月忽然抬起头,牢牢看定了牟纶的双眼,仿佛要一直看到最深最深的深处去,「为什么你同别人不一样?牟大哥……难道不曾想过食我的血?」
「我是否想过这种事,并不重要。」
牟纶抬手在诛月鼻尖上一点,似笑似叹地道,「诛月,你要将自己作为诛月,而非崆犵,你懂得么?」
久久,诛月方才点了点头,嘴角浮现出一抹模糊的弧度,隐隐约约若有似无,不经意间便已消失不见。
03.
夜凉。
前些日子以来时而传出笑闹之声的魔君寝室,现下如此静谧,是因为少了那个爱笑爱闹的——雁鸣。
不过牟纶却也并非独自一人,垂手站在他榻前不远处的,是他目前最为得力的部下,罗诩。
当日正是罗诩发现山洞中的异常,并前去通报牟纶。而关于诛月的事,除了牟纶,便也只有罗诩知晓。
牟纶斜倚在榻上,一手托腮,一手握杯,杯中美酒饮罢,好不惬意地笑道:「罗诩,你有何想法说来听听?」
「属下不才,还请君上赐教。」罗诩恭恭敬敬答道。
牟纶也不计较,径自乘兴说道:「其实统共说来不过有二,其一,雁鸣修为不高,根本看不出诛月身份,他却依然将雁鸣杀害,可见其心狠手辣。
其二,以雁鸣的脾性,见到诛月,少不得要挑衅几句,诛月不难从中得知雁鸣与我熟识之事,于是他作假,让我以为雁鸣是因贪图他那崆犵之血而死,这便说明,他不愿惹我生气,他想保持现状,就这样……留在我身边。」
「恕属下多言——」罗诩犹疑道,「雁鸣之事,君上莫非早有所料?」
「雁鸣这小子,最近是越来越聒噪了。」
牟纶摆了摆手,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我的所做所为,岂是他能事事过问的。竟然还想跟踪我的去处,这般天真实在是可爱又可怜啊!原本只要他安安分分,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罗诩心下微惊。
照此说法,其实雁鸣竟是被牟纶有意引到了诛月面前?否则以雁鸣的本事,以牟纶的本事,所谓跟踪根本是无稽之谈。
至于将雁鸣引到诛月面前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试探诛月而已。
罗诩侍奉牟纶这么多年,对于主子的性情,他并非不了解,然而直到今日,他还是常常自叹跟不上主子的心思变化,猜不透主子下一步的行动主张。
就如此刻,牟纶不知何故显得越来越愉快,朗朗笑出声来,道:「有趣,确实有趣,日后不妨再送些人到诛月那儿去,看看他是会像今日这般如法炮制,还是会变出什么新花样来。」
「这……」
罗诩几番思量,还是忍不住出言相劝,「将魔界同族送到一个外界魔神面前,给他杀戮,这似乎……不是很妥当。」
「同族又如何?技不如人,怪不得谁。」
牟纶一声嗤笑,「他们若有幸获得崆犵之血,那便是他们的运气,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若只为试探,属下以为,试探一两次便已足够了。」罗诩恳切道。
「次数多了,便不再只是试探。」
牟纶唇边笑意渐淡,神情隐隐深邃起来,「人心就是如此,为了某个目的所付出的越多,便越是无法放手。而他为了留在我身边,做的越多,就会越来越离不开我。诛月,呵呵……我便是要他离不开我。」眼中精光乍现,有着势在必得的自信。
罗诩见之,心知已是不必多言,只是仍然有些疑惑难解:「君上如此看重那个魔神,莫非也是为了他的血?」
「崆犵之血?罗诩,想不到你也如此无知。」
牟纶冷哼,「世人有云『人定胜天』,有时候这句话的确有道理,但这世上还有一些天道,就是无论如何也胜不了的。
你以为,崆犵为何会本能地去追杀那些夺得了崆犵之血的人,又为何会有那样厉害的、与他人同归于尽的绝杀之术?
正是为了不让自己的血被利用,否则若是像你像我这样的魔,再得到崆犵之血助力,将变得如何?若更多的神仙妖魔得到了崆犵之血,六界之中又将有何秩序可言?
世上没有人可以得到崆犵之血,正是因应天道。那些贪图崆犵之血的蠢材,归根到底也不过是被天道玩弄于股掌之间,注定以失败收场。」
罗诩听完这一席话,已是出了满身冷汗。
「多谢君上教诲,属下万分惭愧。」
罗诩说罢,又有疑团涌上心头,便试探道,「君上既然不打算要那崆犵之血,留下他必然是另有深意?」
「深意?」
牟纶将酒杯放下,抬手放在膝头一下下地拍打着,蓦然轻笑,「我瞧那崆犵的原形颇对我的眼光,而且听说崆犵可自行将身躯增大缩小,便驯服了作为我的座骑,想来有趣得很。」
罗诩一怔,若是其他人说出这种话,他定会以为对方是在痴人说笑。但是他这位主子……所做过的常人所无法理解、无法想象的事,这也早已不是第一桩了。
叹息过后,罗诩越发在意起一件事:「君上决断,属下不敢置喙,只是属下担心,若日后君上骑乘崆犵外出,被他人撞见并且认出了崆犵身份,恐怕又将掀起风波不断……」
「喔?崆犵既为我的座骑,若真有什么事,我自然是要站在他一边的。至不济,他也会用一招绝杀与敌人同归于尽,无需我操心。」
牟纶一脸无谓,双眼微眯了眯,「我倒是也想看看,谁会在我眼皮底下向我的座骑出手呢?」
「……」
「来,最后一块,吃了吧。」这样说着,牟纶将花糕递到诛月嘴边。
诛月脸上飞速闪过一道阴郁,但还是依言张口咬下花糕,咀嚼了一阵,有些艰难地将之咽了下去。
「真不错,看来你很喜欢呢,下回再带来给你。」牟纶面上笑得和蔼,心下却是坏笑连连。
他其实是知道的,诛月这会儿根本是食不知味,难以下咽。因为就在他来之前,诛月才刚刚填饱了肚子。
正如他曾对罗诩所说过的,那天之后,他又暗动手脚送了几个魔到诛月面前,第二次诛月还是如法炮制,而从第三次开始,诛月便不再自残作假,而是直接毁尸灭迹。
至于这毁尸灭迹的法子,最最彻底的,自然就是——吃了尸体。
反正崆犵本就是杂食动物,生冷不忌,吃个把魔对他而言当然不在话下。只是,在他刚刚吃掉一个壮实男性的情况下,再来吃什么花糕,就着实是有点难为他了。
即便如此,他却依然没有拒绝牟纶喂的东西,只要牟纶给,他便吃。
而牟纶对此自然是不胜满意,心情好了,便又忍不住想欺负对方一下。
「嗯?刚刚看错了,原来盘子里还有一块。」牟纶笑嘻嘻地将那块花糕捻起来,在诛月面前一晃,便看见诛月苦闷地闭了闭眼睛。
牟纶哈哈一笑,道:「既然这才是真正的最后一块,不如我们一起吃。」
说罢,张口将花糕咬住一半。诛月想也不想地凑上前来,咬住了露在外面的另一半。
其实牟纶知道,诛月此举并无杂念,而他的本意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然而当那微热的嘴唇轻触上来的刹那,他却忽然起了兴致,抬手扣住诛月的后颈,制止他从自己唇上离开。
花糕被咬断,陷进了两人口中。
与此同时,进入诛月口中的,还有另一个人的舌尖,温热而又湿润,辗转厮磨,将那小小半块花糕迅速地融化成了汁液,丝丝甜腻在口腔之内蔓延,仿佛要自人的喉咙一直滑到心窝里去。
牟纶松手放开诛月,端详他的面容,并无多少表情变化,无嗔无喜,只有那一双金灿的眸因淡淡雾气而越发显得艳丽起来。
「诛月。」牟纶唤道,低沉的嗓音充满磁性。他凝视着诛月的眼眸,静静地,又一次趋近而去。
四唇再度相覆,诛月蓦然眉尖一动,猛将牟纶推开,站起身跑到湖岸边,阵阵干呕。
可能性有两个:他是被自己吻得作呕,抑或是吃饱了撑得作呕……
牟纶自然将答案归为后者,上前走到诛月身旁,在他背后轻轻拍打,直到他缓和过来。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牟纶看见他脸上的歉意,便知道自己果然没有想错答案,于是心底最后那一丝不快便也释然。
「你在这里住了也有好一些时日,从不曾出去走走,也该是会有些闷了。」
牟纶轻叹一声,揽住诛月的肩膀,「这魔界是什么模样,想必你到现在都还未仔细看过。改日我便抽空带你出去好好看看,如何?」
诛月脸色微沈:「牟大哥与我同行外出,倘若被其他人发现我的身份……」
「若我会顾忌这种事,当初便不会将你带来这里了。」牟纶漫不在意地道。
诛月无言般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重新开口,字字千斤地说道:「牟大哥,若这世上有一个只有我找得到的地方,我带你去,我们一同隐居起来,可好?」
「当然不会不好,只是我身为魔君,掌管魔界一方,不是说退就能退了的。这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牟纶游刃有余地应付过去,笑着眨了眨眼,「这魔界你还没好好玩过,你先看你何时想出去活动,告诉我。我答应你,届时无论魔务再繁忙,我也要放下一切,先陪你玩个尽兴再说。」
诛月回视着牟纶的目光,眼底深处千涛百转,终于应了声「好」。
04.
牟纶说要与诛月一同游玩魔界的承诺,终究未能实现。
缓缓行走在落月岛上,脚下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狼藉,牟纶沉默不语,那俊朗的面容犹若冰霜凝结,却是看不出丝毫喜怒。
罗诩追随于他身侧,勉勉强强掩住了脸上的忐忑,低声说道:「崆犵的绝杀之术,看来确是不假,想必他们全都已经……」
话到这里不再继续,也无需再继续。事实已经清楚分明地摆在眼前。
血、血、血,到处都是血。却没有见到一具尸身,连半块残骸都不见。仿佛一切都凭空消失,只留下满地血迹,证明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何其惨烈的恶战。
牟纶拧住眉心,蓦然感觉到脚下传来隐隐震颤,愈渐剧烈。
「君上!」罗诩惊呼。
这落月岛,竟是要整个陷落!
如此事态,便是连牟纶也难以补救。即使他可以补救,他也没有这个心思。松开了眉头,便就此转身离去。
回到了自己的魔宫,进入大厅,方走几步,蓦然转过身来,一掌甩了出去。
罗诩被甩得腾空飞起,后背重重地撞在墙壁,几口鲜血便喷了出来。魔君的一巴掌,并不仅仅只是一巴掌而已。
罗诩靠着墙跌坐下去,还来不及喘口气,便看见魔君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抬起了左脚,足尖朝他的喉咙踩了下来。
登时呼吸不畅,连喉骨都快被踩碎了一般,双手抬起来却又放下,不敢反抗,也心知反抗亦是徒劳。
牟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底的人,微微眯起的双眼似笑非笑,他说:「罗诩,你有什么话要说的么?」
罗诩咬了咬牙,竭力挤出破碎的声音:「属下……知罪……」
「喔?」
牟纶挑眉,「你倒是说说你何罪之有?」
他稍稍放轻了脚下的力道,罗诩赶紧急喘几口气,才断断续续地接着道:「属下明知那些魔党意图谋逆已久,却……却将崆犵的所在透露给他们,致使发生了……落月岛一役,崆犵也……」
「我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要将崆犵驯服了作为我的座骑。」
牟纶截过话,冷冷一笑,「是我记错了,还是你不小心忘记了,嗯?」
「属下……不敢忘……」
罗诩攥紧双拳,旋即又松了开来,「属下只是担忧君上对那崆犵看得过重,而若日后……若被更多人知晓了崆犵的存在,前来争夺,更甚者若是有其他魔君也……属下不敢让君上为一只崆犵而犯险,如此……得不偿……」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忽被牟纶以脚尖顶住他下颚,将他的嘴巴闭了上去。
言尽于此。
「说完了?」
牟纶缓缓道,「像你这样全心全意为主子着想的人,的确不多了。而如你这样明知会忤逆我意,却还敢在我背后自作主张的人,也不多了。有了第一次,便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罗诩,你认为我还会不会给人第二次背叛我的机会?」
不!属下没有背叛,也绝不会背叛,属下只是——罗诩心中呐喊,奈何却是发不出声来。双目圆睁,通红的眼角似要滴下血来一般。
牟纶对其视而不见,慢条斯理道:「既然你对主子都这么『赤胆忠心』,不妨去投奔别的魔君吧。正巧上回伏陵同我说他缺个人手,你便到他那里去,祸害他去吧。」
如此戏谑般地说罢,牟纶放下了脚。罗诩连忙扶着墙站起,满脸焦急大汗,嘶哑地道:「君上!属下只愿追随君……」
「嗯?」
牟纶打断了罗诩的说话,挑眉向他斜睨而去,笑道,「你莫非以为,你还能活着在我面前游来晃去?」
罗诩心里一沈,当下明白,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走,要么死。
他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垂手,躬腰,向牟纶行了深深一礼,就此头也不抬地离去。
之后,牟纶径直回了寝室,端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旋即一甩手,茶盏摔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散开一张斑斑驳驳的图画,谁也不知那是什么,抑或什么都不是。
05.
千年之后
谁的力量越强,谁的话语就越是有分量——尽管表现形式各不相同,但在六界之中,普遍都多多少少依循着这一规则。其中尤以魔界为甚。
作为魔君而统治魔界的六人,自然更是强者中的佼佼者。
饶是如此,正因那一规则的存在,仍然有不少人想要通过战胜魔君,来验证自己的力量。若有幸成功,从此还可立足于魔界的巅峰,呼风唤雨,何其威风。
所以自古以来,魔君遭到挑战的事情便时有发生,就算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以惨败告终,但总是会有那么些不肯死心的人。
其实在魔君而言,一般不会介意有人前来挑战,若碰上有意思的对手,反倒算得是个乐趣。
然而这样的对手毕竟还是极少数,况且那种事也始终是挑战了魔君的权威,所以,哪怕他自己觉得无聊、觉得麻烦,也还是会出手解决。
若对手不止一人,而是一个组织,且留下残党在逃,魔君则会派手下实施追杀剿灭。
前些日子,魔君越戎之处便出了这样的事,那些残党被追杀时一路逃窜,闯入了牟纶的领地。
牟纶与越戎一向交情匪浅,便顺手派了些人前去帮忙。
于是两边魔君的部下难得地连手行动,却不料,那些残党虽不耐打,逃窜的本事却极其狡猾,最后竟是一路领着他们追出了魔界。
两日后,只有一人回来,且身负重伤。他被带到越戎面前,只说了两个字——「牟纶」,之后便咽了气。
越戎跑来找到牟纶将此事一说,问他是否知晓这是怎么回事。然而牟纶其实也是莫名其妙,为何越戎的部下临死前要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