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所谓岁月如刀,虽然并未刀刀催他老,但却着实是将这小子催得饱满成熟了。
嘴角溢出了一缕笑意,意味深长道:「诛月,你还想回到牟大哥身边么?」
诛月松了手,从牟纶身前稍稍退开,脸上掠过欲言又止的神色,旋即说道:「这事以后再说,牟大哥风尘仆仆,不妨先去沐浴,休整歇息一晚。」
07.
宅邸中有专设的浴室,浴池中引入了温泉水。浴池足够大,同时容纳二人不在话下。
当诛月褪去衣物之后,牟纶注意到挂在他颈上的一根吊坠,是个小小的圆珠子,模样并不起眼,但却隐约散发出淡淡灵气,不知蕴藏着什么样的神秘力量。
牟纶心中仍有不少事情待问,不过,此刻浸泡在温水中煞是舒适怡然,他便先静静享受着了。有什么话,也不急于这一时。
忽然,两个人影从门外直冲而入,进门就喊:「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
牟纶转头看去,只见两个十五岁模样的少年,相貌神似,都长得极其漂亮,牟纶甚至分辨不出二人是男是女。不过他倒是可以察觉出,这二人并非凡人,而是——
「大柯小柯,看是谁来了。」诛月对那二人说道。
牟纶听见那个称呼,心道果然,这两人就是当年那吸取了崆犵之血而灵变的——花精,似妖非妖,似仙非仙,也只有崆犵之血才会创造出这般不属于六界原则之内的玩意。
大小柯听了诛月的话,看向牟纶,齐声叫道:「牟伯伯!」说罢跑上前来跪在牟纶身后,一左一右地给他揉起了肩膀。
他们……或是她们,如此乖巧固然令人愉快,只不过……
「伯伯?」牟纶嘴角微微抽动,忍不住低头朝水中的自己看了一眼。
这不是还很年轻么?至多也就是凡人二十来岁的模样,而那两位好歹也是少年模样了。
「伯伯。」
像是怕牟纶耳背听不清楚似的,大小柯还重复了一遍,又道,「爹爹是我们的爹爹,伯伯是爹爹的大哥,所以伯伯是我们的伯伯。」
「……」
牟纶按了按额角,看向坐在浴池对面的诛月,眼神微妙地瞧了半晌,忽然问道,「他们怎会化出了人形?」
以大小柯的自身条件,若是放着不管,便是再过上千万年也不可能化形,除非……
「当日我被围击时,将大小柯从花坛中扯了出来塞进衣襟内,我身上伤处的血便也流到了他们身上。」诛月如是解释,简单明了。
牟纶点点头,沉吟道:「他们得到了你更多血,修为也随之提升,即便如此,你也依旧没有将他们……」抹杀?
因崆犵之血而助长力量的生灵,一向都是崆犵的禁忌,誓必抹杀。
「他们那点修为,算不得什么修为。」
诛月淡淡道,「我已断了他们灵脉,他们的心智等同于凡人十岁孩童,永不会再成长。」
「喔?原来如此。」牟纶了然一笑,对于崆犵的了解也算更深了一层。
看来对于崆犵而言,其实有一条基线,若超过了这条线,崆犵便会出手。而若不过线,那么他们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小柯的修为正是低到让诛月可以直接无视,此外诛月更扼制了他们的成长,就算他们兴风作浪,也基本只是小孩子的玩耍罢了。
「当时你深陷重围,却还记着将大小柯收起来么?」
牟纶调侃道,「原来你对那两朵小花如此上心,我竟是一直不知道呢。」
「我只知道,花是牟大哥送给我的。」诛月回了这句,仿佛这是理所当然一般。
牟纶微怔了怔,然后慢慢笑起来,正要说话,却听得大小柯在身后道:「牟伯伯来得真好,爹爹好挂念牟伯伯呢。」
「是呀,好挂念好挂念呢。」
「喔?」
牟纶侧了头看去,眉梢吊起几丝玩味,「如何挂念,说个例子来听听?」
「唔……」大柯挠头,「例子太多太多了。」
小柯也挠头:「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例子才好了。」
「不知道了。」大柯继续挠头。
牟纶哑然失笑,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听见诛月唤道:「牟大哥。」
牟纶回过头来,只见诛月已经从水中离开,披上外袍,留下一句:「我先回房,牟大哥请自便。」就这么匆匆离开了。
牟纶不免觉得有些古怪,瞧诛月那样子像是有急事,然而在这种时间又能有什么急事?……
双眼深邃地眯了起来,就在此时,听见大小柯说:「爹爹的身子又不舒服了。」
「很不舒服很不舒服了。」
「不舒服?」牟纶狐疑,「他的身子怎么了?」
大小柯对视一眼,互相摇了摇头。
大柯道:「我们不能多嘴呀。」
小柯道:「爹爹会不高兴的。」
「爹爹不高兴起来可怕人了。」
「对呀,可怕人了。」
「所以我们不敢说。」
「不说不说,爹爹不说,我们也不能说。」
「……」
牟纶忽然有些佩服,这两位如同唱戏般的一唱一和,默契可非一般兄弟姐妹能比。
看来从他们嘴里得不到答案,牟纶不再多问,稍后去与诛月本人谈谈便是。
然而待他回到房里,却看见诛月已经躺在床上,双眼闭着,神情宁静,看样子已然入睡。至于身体是否抱恙,倒是丝毫看不出来。
牟纶稍作考虑,压下了将人唤醒的念头。四下环顾,房里只有一张床,而床上那人已经自觉地睡到了床的里侧……于是也不客气,上了床占据另外半边。
刚睡下不久,身边人蓦地翻了个身,面向着他侧躺过来,随之而来还有一条胳膊,搭在了他的胸前。
他有些狐疑地转过头,看了许久,并未在对方脸上查出装睡的迹象。
「牟大哥……」
耳边骤然响起这样一声,如喃似叹。
是梦话么?牟纶挑高了眉毛,似笑非笑地伸出手去,在对方鼻尖上轻轻一点,幽然道:「记着听话,乖乖在我身边就好,下次别再离开我那么远那么久了,嗯?」我的耐性有限,心胸也有限,若再做太多我不喜欢的事,可就不要怨我无情了啊……
08.
次日早晨,二人方才离床,连早膳都还没来得及用,便有人急促敲门。诛月尚未戴上面具,便让那人在门外说话。
到此时牟纶已经大概明白,诛月此番给凡人带兵,并没有让周遭人得知他的真正身份。他以面具示人,正是为了避免这些凡人看见他头发与眼睛的颜色,否则必然流言四起,扰乱军心。
据门外那人的通报,敌军已经列阵,势将进犯,有请大帅前去督战。
那么接下来诛月就要前往战场了,牟纶闲来无事,便也自发同行。反正诛月是军中最高指挥官,他多带个把人在身边,旁人也不敢多罗嗦。
待诛月换上战甲、戴上面具之后,牟纶便与他一道出了门去,各骑一匹战马,赶赴战场。
战场是在城门数里之外的荒地,两军对阵,暂且还都按兵不动,蓄势待发。
诛月往敌军深处看了片刻,笑道:「牟大哥可有看见他们的主帅么?」
「嗯?」牟纶不明就里,定睛望去,的确在敌军大部队中的帅旗下方,看见了那个身着主帅将服的男子。
不过,在战场上看见敌军主帅是值得一提的事情么?
「这是他头一回亲自上阵。」
说罢,诛月向身边另一侧伸出手。很快便有人举起一把长弓,将之放到他手中,然后又给他奉上了一筒箭。
他将筒中的五支箭矢全部抽了出来,一并搭在弓弦之上,就好像并未经过瞄准,弦一拉开,马上就将箭放了出去。
以凡人的眼力是看不到那么远的,但牟纶自然可以清楚看见,那五支箭穿过重重人群,拐弯打转,其中三支分别射中三人,最后两支则射中了主帅的额头与心口,回天已是断无可能。
敌军大乱。
诛月将长弓扔到附近的副帅手中,淡淡道:「敌军主帅已死。」听不出丝毫战意斗气的温和语调,下达了最初也是最后一道军令,「去吧,击溃他们。」
尚未开战,敌军主帅就已阵亡,这无疑是个振奋己方军心的大好消息。
然而周围所有听见了这一消息的人,脸上所流露出的并不仅仅只有欣喜,还有疑惑、惊诧,甚至畏惧……
若说百步穿杨还是能人所为,诛月方才的那一手,已是非人所能做到的了。
人们当然喜欢强大的领导者,但若是强大得过了头,却会令人恐惧。
不过,诛月又何须在意这些人是怎么想?
他将战局交给了副手,之后便策马从队伍后方退出战场。
牟纶自然也紧随其后,本想与他说说话,但见他将马儿赶得很急,还以为他急着回城中做什么去,可在半路上他却忽然转变方向,冲进了旁边的树林里。
刚进去不过一会儿,诛月便从马背上跳下来,脚步看似有些虚浮地往前趔趄了几步,扬手一把揭掉面具,低低咳嗽几声,而后便急促喘气。
牟纶在他身后不远处下了马,心怀疑惑向他走去。刚刚绕过他身侧,一眼看到他此时的模样,便不由得倒吸了口气,愕然不已。
诛月嘴角全是鲜血,原来方才咳嗽竟是咳出了血来。
这是怎么回事?牟纶大惑不解,难道诛月曾在先前的战争中受了伤?
不,不可能,岂有凡人伤得了魔神!
昨晚大小柯说过的话突然从牟纶脑海中闪过……如此看来,恐怕诛月确实身体有恙,并由来已久,而且远远不仅是微恙而已。
「你这是伤是病?你感觉如何?」牟纶询问道,伸手想扶住诛月的肩膀,另一手则想帮他揩去嘴角的血。
不料诛月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往另一边走到大树前半靠上去,慢慢舒了口气,这才开口:「牟大哥,我时日不多了。」
「……你说什么?」牟纶极少惊讶到如此地步,一时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听见了什么。
「千年前那一战,我遭受重创,若不是有昱笙相救,兴许早已失了性命。」
诛月淡淡道,「这些年里虽有昱笙帮我炼药疗伤,然而我已伤至灵髓,无法治愈。」
「无法治愈?你之体质得天独厚,又怎么有医治不了的伤?」牟纶紧紧扣住下巴,有些焦躁起来。
以为早已死去的崆犵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可这非但不是失而复得,反而是要面对崆犵再一次的死亡?
……开什么玩笑!难道说,是天意注定让他得不到崆犵不成?哼,荒谬!
「至少我还来得及与牟大哥再相见。牟大哥,留下可好?」诛月答非所问,凝眸深深望住牟纶,重复了一遍与昨夜相同的话语。
这一回,牟纶开始理解了这句话的含意。
留下,留在他身旁……陪他等死么?
些许阴霾爬进了牟纶眼底,他眯起眼,沈声问:「你说时日无多,这个时日,又是多少?」
「昱笙说,大概不会超过一百年了。」诛月答道,平静得仿佛那个将死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一百年?还不到区区一百年?
牟纶心情大坏,若说此刻他有什么最想做的事,便是将方才听见的尽数推翻,那些言论……
「是真的么?」
「是真的。」一个陌生的声音代替诛月答了这样一句。
牟纶微愕,想不到自己如此专注于与诛月的对话,竟是丝毫未察觉有外人到来。
他循声转过头去,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那位白衣青年,有着一副明朗温暖的面容,似个寻常凡人百姓家的邻家小哥。
不过牟纶知道,此人绝非什么邻家小哥,而是……天界来客。
魔界与天界关系不佳,但也未到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份上。若是毫无争端理由,其实并不是不可以和平共处。
此刻见了这个天君,牟纶也只冷眼相望,并未出言不逊。
只是一想到对方刚刚说的话,无疑是认得诛月的,大有可能就是诛月说的那个天君,牟纶心下便有些不快,盯着对方的眼神也锐利几分。
对方倒是未在意他,径直走到诛月身边,从怀里拿出一只白玉小瓶交给诛月,道:「喝吧,会好一些。」
诛月并不多问,就将瓶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牟纶将此看在眼中,心里便明白了,这人也是被诛月信任着的,所以才会不疑有他地喝下他给的东西。
真是叫人不愉快啊……
这时,那人回转身来看向牟纶,飞快地将他打量了一番,猜测道:「阁下应当就是魔君——牟纶?」
「……」喔?原来诛月还曾在他面前提过自己?
得到牟纶的颔首默认之后,那人笑了笑,道:「初次见面,我是昱笙。」
昱笙……这个名字听在牟纶耳中,已经不算完全陌生了。
他勾起唇角,笑着回道:「幸会。」
顿了一顿,敛起了笑容,低沉道,「方才诛月与我说的那些……他的身体状况如何,想必你也是十分清楚的了?」
「嗯……」
昱笙沉吟,摸了摸下巴,「这些容后再说,我们先将阿月送回去歇着吧。」
「……」阿月?
牟纶眼里掠过一道红光,右手五指一攥,又缓缓地松了开来。
09.
回到宅邸后,诛月就先在床上躺下了。另外两人不打扰他休息,出了房外。
牟纶旧话重提,问起他当下最在意的事:「诛月的伤势真有如此之重,确确实实无法医治?」
「呃……」
昱笙略显踌躇,「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喔?」
牟纶眼里一亮,「有什么法子可能将他医好?」
「这个……牟君还是去问阿月吧。」
昱笙歉然地笑笑,「这毕竟是他自个儿的事,只要他想与你说,也就不必我来说了。若他不想与你说,那我就更不能多嘴了。」
牟纶皱眉,先前诛月便对他有所隐瞒,眼下这人又貌似遮遮掩掩,着实令人很是不爽快。
无论如何,既然昱笙话已说到这一步,牟纶也不愿再追根问底,回头与诛月本人好好谈谈便是了。
转念一想,他问:「诛月当日流落到天界,便是被你所救么?」
「啊,凑巧。」昱笙捋了捋头发。
「这么多年承蒙你一直照顾他,辛苦你了。」牟纶笑道。
「辛苦倒是不会。」
昱笙摇摇头,「他的性子你也知道,他不难相处,基本上不会让人觉得困扰,也不会让人觉得他不开心……不过也没见过他有什么很开心的时候就是了。」
牟纶闻言默然赞同,诛月就是这样,沉静似水,几乎没起过什么大风大浪。他总是显得与世无争,只求平静生活。
然而,他的存在本身便堪称是争端之源……
说起来,从昨夜起牟纶就在疑惑一件事:「以他的身份呆在天界,可曾引起风波?」
「风波?喔,你看见他脖子上的吊坠了么?」昱笙反问。
见牟纶点头,他接着道:「那只珠子名为『妙晖』,是存放在天界的无主宝物,其作用便在于掩盖携带之人的气息。阿月戴上妙晖,再找个地方藏一下,便不会被人察觉了。
何况平意居是我平日里炼药起居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住,不常有外人造访。阿月在我那里,基本上是不会有行迹泄露之虞。」
牟纶恍然大悟,难怪他曾经将诛月视为凡人,原来是被一颗小小珠子蒙骗了过去。
心念一转,又问:「诛月在天界除了你,可曾还与其他人有所往来?」
「其他人?」
昱笙举目望天,「二太子吧。」
牟纶一愕:「二太子?」天界二太子?
「嗯,是那天我没来得及让阿月藏起来,被二太子发现了他。」
昱笙叹了口气,「我只得撒谎说阿月是我以秘药炼制的假人,万幸二太子相信了我,并答应我不会告诉别人,从那之后,二太子有时候便会去我那里找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