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猜测也猜不出结论,此外,那么多人出去了却只有一人归来,其中原委也着实值得探查。
反正都是闲来无事,于是越戎与牟纶便一道离开魔界,循着那些人当日留下的踪迹,亲自去找寻线索。
而他们所去到之处,正是人间。
上一回牟纶造访人间,也是因为有事要办,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早已忘记、也或许他从来就不曾记住过,人间是什么样子。
此番再临人间,牟纶自然无甚感想,专心查事。
他与越戎进了一座树林,那些人的踪迹便来到这里,但也就此停在这里。不知何故,就如同是凭空消失了般,线索完全断去。
如此异状,令两人越发觉得大有蹊跷,只是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查下去。
两人漫无目的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思索,一边交换意见,不知不觉便走出了树林外,站在了一座悬崖峭壁之上。
举目眺望崖下,可见到滚滚人潮。纵使相隔遥远,不过以二人的眼力耳力,依然听得见那些声嘶呐喊,看得见那些刀光剑影。
原来竟是一场大战。
凡人之战,与魔自是大不相同。当然,也不会比魔的战斗更有趣,无非就是砍杀、砍杀、砍杀。
牟纶对此兴趣索然,正欲收回目光,却不期然地被人群中的某一人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身在战场后方,跨坐于一匹高头大马之上,并未出战,看来应是负责指挥战斗的将帅人物。
那人身披一副镶银鎏金的铠甲,煞是英武。然而更为惹人注意的,还是他脸上那副银色面具。面具只有上半部分,人的鼻尖以下并未遮蔽。
单就这露出的小半张脸来看,这人肤色很白,双唇薄而有形,看样子倒更像是个翩翩佳公子,而不是在战场上挥大汗、洒热血的武将。
此外,那副面具并非只是简单的面具,更像是一副头盔,头盔两侧吊角飞翎,上方无帽,而是长长的白色发丝飘洒而下,仔细看来,那却是植于头盔上的假发。
一副头盔式面具,如此华丽繁琐,就不知这是面具的主人为了美观,抑或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譬如……这人是个秃头?
牟纶想罢,自己便哑然失笑,笑容却又旋即淡去,隐隐变得深邃起来。
为何……他会觉得那人身上有种异样的熟悉感?
这感觉是怎么来的,他却又说不上来,就是有那样一股迷迷糊糊的感觉,在心头萦绕盘旋,挥之不去。
然而,对方只是个凡人,他与凡人素不曾打过交道,又何来熟悉之说?
他摇摇头,暗道自己大概是误入了一个谜团,便打算斩断思绪,以免想得越多,越是迷惑深陷。
就在此时,那人倏然侧过头来,牟纶霎时心头一震,脸色微变。
相隔如此距离,以区区凡人的眼力,断然不可能看得见站在这里的两人。然而那一刹那牟纶却真的感觉到,他被看见了,并且是以紧紧盯住的方式。
但这感觉也只是一瞬之间,旋即便又消失不见。他看见那人开口与身边人说着些什么,似乎那人之所以转过头就只是为了与旁人说话而已。
真的仅仅只是这样么?牟纶静静思忖,疑窦始终难消。
「所以我才喜欢来人间,凡人实在有趣得很。」越戎突如其来的话语将牟纶的思绪拦腰斩断。
朝他看去,只见他笑着托住下巴,漫不经心般地说道,「凡人在六界之中最为弱小,而人间如此大规模的战争次数,却是六界之首。凡人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究竟还想强求一些什么呢?」
牟纶只是沉默,凡人的心思他不了解,也没有兴趣了解。
「不过这人间除了战争多,有趣的玩意也不少。」
越戎又道,「反正目前线索已断,再查不下去,倘若真是有人针对你而来,那么他或他们迟早都是要来,你也不妨在魔界慢慢等着,乐得清闲。
至于现在么……既然来也来了,走吧,我便带你在人间转转。人间你来得少,大概不知道吧,人间有的美酒比起魔界也是丝毫不逊色呢。」
说着转身就走,全然不理会牟纶是否会同意或拒绝,又是否会跟着他走。
不过,若反过来换作牟纶站在越戎的立场,其实也是一样。
此刻牟纶仍有些在意那个凡人的事,但若认真说来,整件事根本毫无头绪,亦有可能从头至尾只是一场误会、一个错觉罢了。
又听越戎这番说法,他便索性不再多想,相随离去。
人间疆域辽阔,这个地方在打仗,那个地方却是一派祥和,歌舞升平。
既为游玩,自然是游玩那些太平之地。
这一趟人间之行,牟纶也算对人间有了更深一层了解,正如越戎所言,人间的确有美酒,有美食,有美景,当然,还有美人。
人间有个奇妙的现象——人们喜欢结伴泛舟,在湖川洞庭之上随波飘荡。
而这其中最有特色的,还是那些金碧辉煌的画舫,一船公子佳人,所过之处,但闻莺歌,但见燕舞,教旁人好生艳羡。
青楼——托越戎的福,牟纶在人间又晓得了这么个新鲜玩意。其实女子么,在魔界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况且也不必花钱买。
不过,人间女子与魔界女子,到底是有些风情不同的。
何况这两人并非意在寻花问柳,不过是寻个开心,关键是要有好酒喝,有好戏瞧,顺便瞅瞅美人唱歌跳舞,不是美哉妙哉?
几日悠然时光就这么度过,越戎忽说有事要办,自行离去。
牟纶的玩性也已散了,本该回去魔界,却又不经意地想起了那件事……那个人。
几日来,这件事就像是他心头一个看不见摸不着、而又始终拔不出来的小刺。他本以为这样的情形很快就会随时间渐渐消失,没想到却事与愿违。
牟纶素来性情多变,面热心冷,除了那些对自己有用的,其他物事一向都是想抛则抛、说放就放,由来甚少为了什么牵挂多日,耿耿于怀。
偏偏当下就出现了这样一件事,自然很难叫他对此视而不见。
既然不能无视,那么不如就去正视了它。且让他,好好地细看一番吧。
06.
牟纶双手抱怀斜倚在圆柱上,作为一个最最单纯的观众,看着听着眼前的情况。
这里是位于城南的大宅院,曾经是本地富贾的行庄,新近腾了出来,作为军中大帅与几位副帅的宅邸。
这个房间正是大帅主卧,圆桌旁,几名将帅商讨着接下来的战事安排,不时有些激烈争论,房间里几乎一刻也未静下来过。
他们在此地是为守城,几天前那场大战正是守城之战。
那位戴面具的男子,也在这些人之中。他就是这些人的大帅。
即便此刻身在自己房内,他却依然没有将面具取下,只卸了战甲,半靠半坐在竹榻上,全无在谈论正事的模样,反倒显得有些淡漠慵懒。
尽管如此,其他人却也不曾指摘他什么。
他甚少开口,就算开口也只有寥寥数语,却是字字珠玑,令其他人如闻天音,纷纷露出钦佩眼神。
不,并不只是钦佩,更有敬畏,甚至模模糊糊的不安……
他们在恐惧自己的大帅,虽然不知这是为何。
而对于牟纶而言,令他最为在意的并不是那人说话的内容,而是语气。
那人声线低沉,充满男性气概,然而语速却比一般人慢上许多,几乎让人以为他是怕别人听不清楚似的。
语调更是异常温柔,温柔得不可思议。就连「打杀」这样的字眼,从他口中说出来,都如同是清风絮语一般,悦耳动听。
纵然说是温柔,但与情人朋友间那种甜腻示好的温柔却又并不相同,这种温柔是优雅的、清冷的,甚至有些遥不可及。
牟纶忽然笑了,笑得很大声,但这些人并没有闻声朝他看过来。他隐了身形,掩了声音,凡人不会知道还有一个魔站在这里。
有趣,实在个有趣的人。牟纶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可以如此温柔地说话,而又丝毫不会教人以为他柔弱,反倒被他无形无息地压制了下去。
那张面具之下是怎样的容颜,牟纶是越来越想看一看了。
夜色愈渐深沉,整座城中一片静谧。不知更鼓敲过第几声,会议总算告一段落。
闲杂人等都离开之后,房里就只剩下了牟纶,与那个人。
固然很想即刻掀开那人的面具,但猝然间如此举动恐怕又会吓着凡人,牟纶正思量该如何在对方面前合理地现身,却不期然地听见一声:
「久等了,牟大哥。」
当下错愕万分——天上地下茫茫六界,总共也就只有一个人曾经这样叫他!
他难以置信地瞪直了眼,只见面前那人抬起手,将面具摘了下来。
满头长发立如瀑布一般垂洒而下,发丝之间金辉闪耀,好似吸收了正午时最灿烂的阳光。
那张脸,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那副端正优美的轮廓。至于陌生的则是……
其实简而言之便是——他长大了。
千年之前,曾经唇红齿白的少年,如今已俨然是个俊美公子,眉梢更飞扬了,眼角更修长了,鼻梁更挺直了,唯有双唇还是那般薄薄的,沉静优雅。
其实这些年来,牟纶也曾偶尔想过,既然当年并没有找到诛月的尸身,那么或许他有可能还活着,哪怕这个可能性再低,总归还不能说是绝无可能。
所以,此际目睹诛月「死而复生」站在面前,牟纶固然惊愕,但很快也就平静了下来。
为何这个人曾令他感到莫名地熟悉,至此,缘由便已清楚明白。
与此相比,更为值得奇怪的反倒是,为何他当时竟会将诛月当作了一个凡人?因为,他并未在诛月身上察觉出丝毫的异样气息,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那么,这却又是怎么回事?诛月明明是魔神,为何竟会「像」个凡人一样……甚至还在凡人军中领兵作战?
牟纶此时有太多太多疑问,不过事到如今,这些都可以慢慢来了。
「诛月。」
他念出这个睽违已久的名字,有些感慨地笑起来,「诛月,真是别来无恙啊。连你的模样都变了这么多,看来我们着实是有很久不见了呢。」
「或许吧。」
诛月微微颔首,似无奈般地笑了笑,用那温柔得无法形容的语调慢慢说道,「在天界不觉时光流逝,只记着远在魔界的牟大哥,日日牵挂,千年恍如一日,一日又如千年。」
「……」不期然地,牟纶竟是一时语塞。
多年未见,诛月变了的似乎不仅是外貌,连性子也像是有所改变。
从前的诛月是极少笑的,便是笑了也总叫人看不怎么明确,总是沈淡似水,很难雀跃开心起来的样子。而这个诛月却会笑,笑得极美,美得有些虚幻。
从前的诛月话也不多,多数时候都是听牟纶在说。而这个诛月甫见面便说这样的话,乍然一听,简直犹若火热告白。
猝然之间,牟纶不由有些不习惯诛月如此这般。毕竟这么多年来留在他印象中记忆里的,还是当年的诛月。
不过相比这些琐碎之事,眼下他倒是更为在意方才在那番话中听见的两个字。
「天界?」
天界——其实更应该称为神界,因为天界并不等于天,它也属六界之一,也跳不脱天道掌控。
至于神者、魔者,虽非死敌,亦并无不共戴天之仇,然而两者就如同站在阴阳的两面,从基本上、从根源上,就是相互对立的。
牟纶暗暗啧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是说你去了天界?莫非你是在天界度过了这么多年?」
见诛月点头默认,牟纶追问道:「你怎会去了天界?那日之后,又发生何事?」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会去了天界。」
诛月答道,「那日我本以为死期已至,然而心有不甘,挣扎求生,醒来时已经身在天界。蒙天君所救,让我在天界养伤,当时也未曾料到,会在天界一过这么多年。」
牟纶听了这话,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转念问道:「那么如今你又是为何逗留人间,还帮凡人打仗?」
「还一个人情。」诛月微笑着道。
闻言,牟纶越发地不悦起来。
人情?原本孤僻绝世的诛月,居然欠了别人人情?
在千年以前,诛月身边只有他可以做伴,如今却半路冒出一个天君……诛月现在变得会笑会道,也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天君的缘故。
实在可恶。诛月本该只在乎他一人,只信赖他,只听他的话才对……
想及此处,牟纶不禁又暗骂,若不是罗诩当年多事,说不定这只崆犵此时已经乖乖做了他的座骑,任他呼东唤西,何来这些无关杂事?
然而事已至此,再怨念当初亦是徒然,牟纶收拾了心思,唇角划出悠长一笑,道:「不是挂念我么,为何不去魔界找我?」
「我是想过的,牟大哥。」
那温柔万分的语气,此番听来更是好似在哄情人般,「然而我明白魔界不容擅闯,若我贸然进入,泰半又会发生与那天一样的事。便是我再想见牟大哥一面,若为此却要承担再也见不着牟大哥的危险,又该怎生计量?」
牟纶听了这番解释,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其中道理他自是懂得的,只是想到这些年里诛月都在与他以外的人来往,总归是有点不爽快。
本是志在必得的事,中途却闹出这些风波……哼,也罢,倘若太过一帆风顺,或许反倒不好玩了。
「幸而日前我遇见了一些魔。」
诛月接着道,「我听见他们中有人提及牟大哥,料想定是认识你的,便让其中一人回魔界向你捎个口信。」
「给我口信?」
牟纶一怔,立即想到自己此番来到人间的起因。
原来那人临死前口吐的「牟纶」二字,居然就是诛月要传递给他的讯息?
说来倒是有些误打误撞的,口信算是成功传达了。然而……
「是你将送口信的人打成重伤?」
「是我。」诛月坦然承认。
牟纶飞快一想,若只为送信,本不需要将人打伤,而且还是伤及致命。诛月出手如此之重,恐怕另有深意……
「与他一道的其他人呢?」
牟纶顿了顿,半肯定地问,「都被你杀了么?」
「在所有追杀过我的人之中,魔是最为贪得无厌的。我与牟大哥被迫分离这么多年,也是因为那些魔。」
诛月脸上并无愧色,温柔的语气,与决绝的话语,听起来简直像是互不相干的两件事,「那日之后我便立誓,除了牟大哥,抑或是牟大哥所维护,但凡是出现在我眼前的魔,杀无赦。」
「……傻瓜。」牟纶敷衍地挤出了一抹笑容。
若说诛月是如此在乎他、重视他,这当然是好事。然而另一方面,诛月却又将除他以外的魔统统视为死敌……
这日后若要骑乘诛月遨游魔界,岂非是要一路走到哪儿杀到哪儿不成?
想想便觉得有些伤脑筋,又有些好笑,牟纶暗自摇了摇头,反正都是日后的事,现在多想只是自寻烦恼。
他倒是更加关心诛月打算在人间逗留多久,那个所谓人情要还到什么时候。
正欲询问,忽见诛月迈步朝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极近之处停步。仿佛从不曾见过似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他许久,突然双臂一收,将他抱住。
从前诛月虽然信赖他,但像这样主动亲近他,这却还是头一回。
牟纶不由有些意外,然后不悦。这种向人示好的行为,可不要又是那个什么天君教给诛月的吧?
「牟大哥,留下可好?」
耳边传来了这样一声低语,牟纶自情绪中回过神来,兴味地挑起眉梢:「留下?」
诛月却不再言语,似乎是将这句话的后文,话里面的寓意,都交给了对方来判断,来决定。
留下么?呵……牟纶抬手回抱住身前人,恍然发现,这小子居然已经与他一般高,或许比他还要高那么一点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