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无所谓地活着,和死了,究竟有什么区别?
楼随流第一次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对于那漫长而又无望的时间感到恐惧。
但无论他主动还是被动地死亡,无数个月圆之夜,四分五散的躯体又回归一处,他像神话故事里的旱魃一样行尸走肉地活着。
他始终无法死去,但又找不到自己活着的理由。
这样的自己,真的还是人吗?
这样的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直到花满溪的出现,第一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
七个孩子里,他第一个收养的花满溪。
初为人父,除了溺爱还是溺爱,没想花满溪却因此而对自己过度依赖。这种过分的依赖,现如今却扭曲成他想象中的爱情。
满溪,满溪,你让我该如何回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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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缓慢流逝,但楼随流由始至终保持同一个姿势眺望窗外,呆呆地看着,直到门“砰”地一声被撞开,才转过头看向门口。
花满溪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浑身发抖,用一种接近绝望的眼神扫视房间,看到楼随流先是一喜,接着又浮现极度的哀伤。
他站在门口并不走过来,也不说话,只是咬着嘴唇死死盯着楼随流,眼中顿时笼罩上一层朦胧水雾。
他没有说话,楼随流也没有说话。
二人静静地对望,谁也不肯第一个退步。
浸湿的衣衫被雨水拉长,水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板上,发出冰冷的声音。
房间没有生火,寒冷如跗骨之蚁,难以忍受。
而他以一种令人怜惜的倔强姿势站在门口,一只手紧扣门框,脚下水渍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将他包围。
身后狭长的过道漆黑一片,显得他身形异常削瘦。他就好像平地突起的一根针,让看到的人也跟着心头。
楼随流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花满溪的眼眶顿时就红了,但依旧不肯说话,挺胸直背,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嘴唇不停地颤抖,不得不死死咬住下嘴唇才能阻止从喉腔发出的呜咽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不愿第一个认输。
整个房间只有靠近窗户的地方有微弱的光亮,冷雨不仅模糊了窗外的景色,似乎连楼随流的脸也一同淡去,视线越来越模糊,仿佛隔着厚厚的水珠朝外看。
房间是冷的,但楼随流是暖呼呼的。越靠近,就越感到温暖,身上的寒意似乎渐渐被春风驱散。
手忽然被拽了过去,整个人也顺势跌到一个滚烫的胸口,接着一双手便将自己整个儿环抱起来。
眼角顿时就湿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楼随流叹了口气,伸手将花满溪紧紧抱住。触手的冰冷感觉让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天哪,简直冻得和冰块都有得比了。
怀中之人浑身湿透,不住地颤抖着,手脚冷得比寒冬腊月的雪还要冻人,但碰到自己的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接着传来细细的呜咽声,微若蚊虫,却连着自己心也一同颤抖了起来。
“饿吗?”楼随流不想纠结于之前的事情,故意岔开话题,柔声问。
花满溪却浑身一震,呆了足足有三秒钟才反应过来,猛地反手抱住楼随流,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里充满委屈与无助,他像迷失道路的小兽用尽全力抓住楼随流,力气大得连骨头都差点被捏碎。
这么一哭,楼随流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颤抖,又酸又涩的感觉顿时盈溢心头。
但又不知该说什么,他并不擅长安慰人,只好反反复复地轻轻拍打花满溪的后背,像小时候做了噩梦时那样。
“不,不要离开我,随流,不要,对不起,对不起,不要离开我……”花满溪的头埋在楼随流胸口,反反复复重复这几句话。简单几个字,他却说得断断续续,不停地抽搐,显得无比艰难。
楼随流从窄巷离开后,他就一直疯了般四处狂找,酒馆,茶楼……无数陌生的面孔闪过,却始终找不到唯一的温暖,只有雨冰冷地打在身上,滴滴答答,漫无边际。
数不清的推门前的渴望和推门后的失望混杂在一起编绘成最后的绝望,每走一步,就好似踩在心尖儿让人疼痛,但他却着了魔似的无法停止。
又怎么可能停得下来,一想到这一年无法寄托的思念,他又怎么能停下?
随流,随流,如果真的找不到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随流,随流,随流,随流……
楼随流没有回答,只是扭头静静地看着窗外,手一下下地轻拍他的后背。
但过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抓住自己的双手渐渐松开,正觉得奇怪,摹地身上一重。低头一看,却发现花满溪竟然晕了过去。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楼随流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花满溪毫无血色的脸惨白中透着青绿色,嘴唇发紫,没有呼吸,宛然已经死去。
大脑砰的一下停止运转,空空一片,过了很久才缓慢地咔嚓咔嚓动起来。楼随流颤抖着将手指伸到他的脉搏上,脉搏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但毕竟还是在跳动,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一点。
接着是铺天盖地的自责。自己居然没有发现花满溪从一开始就是强撑着这具虚弱到极致的身子和自己对峙,他重伤未愈,又淋冷雨,还情绪激动,无论哪一个单独出现都危害重重,现如今同时出现,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真是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但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楼随流将花满溪抱在怀里,甚至不愿花时间去走楼梯,直接撞破窗户,飞身从三楼跃下,直奔医馆。
雨帘中,漆黑身影宛若一只矫捷的雨燕,在空中划过完美的弧线,就消失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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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溪醒来已是五日后,还是那间客栈,但薄薄的被褥已换成厚重的棉被,冰冷的房间烧着火热的炭。窗外漆黑一片,冷飕飕的风肆虐怪叫,但屋内却温暖如春,催人欲睡。
一转头,花满溪的脸上顿时浮起淡淡的笑意。
楼随流衣不解带守着他整整五日,眼睛都没合过一次,刚刚再也抵挡不住困倦,遂躺在花满溪一旁小歇片刻,却不料花满溪恰巧此时醒来。
“随流?”花满溪轻轻推了推身侧的人。他瘦了,是因为自己吗,这是不是说明他心中其实还是很在乎自己的?
“嗯?”楼随流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隐约觉得应该醒过来,但试了几次还是无法睁开沉重的眼皮。
“不要赶我走好吗?”花满溪说。
楼随流怔了怔,扭过头看着少年。一年前将他赶出山谷的事居然至今仍烦恼着他?墨色瞳仁颤了颤,最后却勾起一边嘴角,笑道:“随你。”
反正依你这种坐不住的性子,迟早有天会主动离开。
没有回答。楼随流重新合上眼睛,晕晕欲睡。只是过了很久很久,花满溪忽然又问:“随流,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楼随流脑袋迷迷糊糊,想也没想直接否认,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没有人能和我走到最后,所以对我来说,每一段感情都是悲剧,不如不要。”
然后就陷入沉默。
花满溪挪了挪身子,将头靠在楼随流的手上,睁着眼睛静静地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然后合上了眼。
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但有些事,却终于下定决心要去做——即使最后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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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二人心照不宣闭口不谈之前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花满溪安静得有些异常,甚至连喝药时也只是微微蹙眉,没有像以往那样闹腾发小孩子脾气。
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都会对此大呼奇怪,但楼随流却单纯地认为他是一夜间忽然长大了,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转过身去时,乖巧安静的少年瞳孔诡异的淡紫色。
一眨眼,七八天过去了,花满溪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
当初虚弱得连说句话都会晕过去,可不过数日时间又生龙活虎,花满溪快得令人惊讶的恢复力不止一次引起楼随流的注意。
但他却没有问。
一如当初在地牢救下花满溪时他没有问被关的原因,亦没有询问一身重伤由何而来。
楼随流好像早就猜到了答案,又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原因,只是依旧懒洋洋地我行我素。
不过问,不远离,亦不靠近,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随流,你到底在想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
楼随流却不知道花满溪的想法,他只是站在窗前,眉头微蹙,一只手支着下巴,似在为什么而烦恼。
一束温柔的阳光照在他略带忧郁的脸上,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洒落一片阴影,远远看去,俨然一副美男忧虑图。
靠在床头的花满溪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眼中也闪过一丝悲哀。随流,你到底在烦恼着什么,可不可以让我为你分担。
然后画中的主角就转过头,用痛心疾首的表情叹了口气,轻启朱唇:“哎,为什么连住八天都不打折。”
“……”花满溪顿时满头黑线。
然后楼随流白葱般修长的手指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落在下巴下方,做出沉思状,眉毛皱得更深了:“这么抠门的老板居然能活到现在,难道长寿的秘诀就是越抠越好?”摇了摇头,感慨万分地说,“这个世界果然很神奇。”
花满溪内心呐喊:你更神奇好不好!
楼随流似乎听到他的心声,蓦然回首,脸色阴沉。花满溪愣了愣,吞了口口水:“干,干嘛?”
楼随流冷着一张脸死死盯着他,气氛紧张到最高的时候,忽然咧嘴一笑,笑得阳光灿烂:“决定了,今天回苏州,死也不要再让臭老板赚我的钱。虽然苏州和这里也没什么区别,但至少吹雪不收我房钱。”摸了摸下巴,啧啧称叹,“吹雪果然是个好女人啊。”
“砰”地一声,花满溪一头撞在墙上,彻底无语。
有些人……咳咳,你还是不要用常理去估计的好。
第十三章: 荷花扇(上)
长途跋涉数日,终于进入苏州城。
俗话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可如今他们却是风雨潇潇入苏州。
看着下个没完没了的雨,楼随流的脸简直要有多黑就有多黑,天知道他有多讨厌下雨天。
反观一旁眉梢尽欢,笑格外阳光灿烂的花满溪,心中更是不爽了。
按理说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在喜恶方面应该大致相同,偏偏这两人对雨天的看法南辕北辙。
一个恨之入骨,巴不得一年四季晴空万里,最好从此将雨字从字典上删除;另一个则爱之至深,恨不得日日听雨入梦携雨同游。
所以这一路上,看着接连不断的雨,花满溪明眸皓齿笑若春风,而楼随流的脸则臭得和阴雨天也没什么两样。
你高兴就自己去高兴好了,偏偏花满溪不但对自己的心情毫不掩饰,而且还隔三差五地问楼随流开不开心。
不回答还不行,不然他就会一直问一直问。可如果说不开心,他又会闪着水光粼粼的眼睛用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说,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雨天呢,雨是多么的纯洁多么的善良多么的……让你觉得不喜欢雨天简直就是罪孽深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差点没把楼随流给郁闷得吐血。
好不容易熬到苏州城,楼随流兴奋得就差匍匐在地大呼万岁,总算到了。
从南门入城,到东区的梅雪阁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却硬生生地被花满溪拖了一个多时辰。
他像个初次进入大城市的小孩子,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好奇,不管什么都要去摸一摸看一看。即使绵绵细雨也无法阻挡他逛街的冲动,二人速度自然也就快不起来了。
楼随流被他拉着到处跑,嘴上没说什么,但眼睛已经懒洋洋地眯上了。看样子,只要给他一张床,就能立马倒下入梦。
“随流,这个钱袋好看吗?” 花满溪眨着一双闪亮闪亮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楼随流,只差在额头写上喜欢二字。
拿在手上的荷包,手工粗糙,针线粗大间隔不一,但好在颜色比较讨喜,水嫩嫩的荷花粉色,看着也还顺眼。
楼随流睁开一条眼缝,睨了眼他手上貌似荷包的东西,漫不经心道:“你什么时候有了收集女子用品的爱好了?”
“但是很好看啊。”花满溪一双桃花美目灼灼发亮,“你买下来送给我好不好?”
“不要。”楼随流打了个哈欠,“眼光这么差,要真给你买了,吹雪怕要笑死咱们。”说完抬脚就走。
花满溪却因他话中的咱们二字愣了片刻,白皙的脸上浮起一层可疑的红晕,然后急急丢开手中的荷包,跟上楼随流的脚步。
放下荷包时毫无留恋,随手一扔,嫌脏似的在衣上擦了擦,然后伸手去扯楼随流的袖子。
楼随流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花满溪随手指着旁边摊位上摆着的东西:“那这个好不好,送我这个吧。”
“你喜欢镜子?”楼随流诧异地看着他手指指向之处,巴掌大的梳妆镜,不敢置信地说,“这个嗜好太……(自恋了点吧)”
“……送吹雪啊。”花满溪讪讪抽回手。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看清旁边的东西,只是下意识地希望拖一拖楼随流的步子。
这种热闹的市集,他并不是真的没看过,但以前一直呆在谷里,甚少和楼随流二人一同在这种极具生活气息平和而又温馨的场所行走。
“哦,对啊,我还要给吹雪准备新年礼物。真麻烦。”楼随流嘴上抱怨,但眼角却渐渐弯了起来。送她礼物的话,应该能免费换一顿大餐吧。
“口是心非。”花满溪细细观察他的表情,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心里明明高兴,嘴上却抱怨,你到底想骗谁啊。
“送她不送我,偏心,你就是偏心。不理你了!”说完甩袖就要走。
但走了几步却没听到脚步声,又忍不住回头看。
不看还好,看了顿时怒火中烧。
只见楼随流发现新大陆一般闪着一双凤眸,埋头专心挑选礼物,时不时还对手中的镜子啧啧称奇,和小贩说上几句话,根本就没有理会自己。
花满溪顿时气得牙痒痒,大力哼了一声,转身进了离自己最近的凤靡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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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随流此厮平生爱好不多,癖好却不少,其中居于榜首的三者分别为:
乱捡小动物,
取名字,
以及钱。
原本对毫无兴趣的他忽然发现原来镜子也可以折叠,半眯半合的眼睛“唰”的一下打开了,灼灼眼神差点在小贩身上烧个窟窿。
就在花满溪吃醋离去时,二人发生了如下对话:
楼随流双眼灼灼:“小二哥,从没见过比你还眉清目秀,风姿卓越,俊美非凡,倾国倾城……(以下省略N多形容词)的帅哥了。”
小贩哭丧着脸:“大哥,不能再便宜了,你一把镜子砍到一半还嫌不够吗?”
楼随流:“小二哥你这句话就不对了,哪有人买镜子只买一半的。”
小贩:“我是说你给的价钱只够买一半的。”
楼随流面带微笑,随手拿起一把折扇做翩翩公子状:“这位小哥真爱说笑,莫非你欲将镜子掰作两半,一半卖我,另一半收作纪念?但你我乃堂堂男子,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若让那好事之徒得知此事拿出去到处宣扬,你我名誉何在?……古人有云,天下罪恶氵壬为首,美德千百孝第一,若真让你的父母听到一些不好的流言,一个不慎,怒火攻心,过早离世,你将如何面对你的祖宗!你将如何面对千千万万的百姓!你将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你说,你到底居心何在?”
说到后面故意拔高声调,几个反问说得小贩脸黑一块白一块。额的神啊,只是来卖镜子而已,怎么扯到这个上面来了?好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