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他们分明是生时被人虐待,死后亦被人操控。
白争流心情沉沉。又记起什么,额外去看身前人皮的手。
手是最能看出一个人身份的地方。光是从对方掌心的茧子分布,就能看出他最常做的事情是什么。
然而,刀客目光刚刚落在上面,就出了意外。
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沙沙”传到白争流耳边。
白争流猛地响起什么,抬头去看。果然见到那个断了手臂的孩子站在灌木后面,愣愣地看着自己。
刀客登时起身,快步朝孩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莫要怕。”他说,“你还记得自己爹娘是谁、家住何处吗?”
孩子听着这话,似是茫然。
白争流心头叹息:“真是作孽……”一面想,一面来到了孩子身边。
他蹲下来,还是维持着一种生怕把孩子吓到了的轻声细语:“没事了。不论是谁伤了你的手、将你带到这儿,以后,他们都不会再害你……”
似乎是终于听进了刀客的话,小孩儿发出低低一声抽泣。身子猛地前冲,撞进了白争流怀里。
“呜呜!”
他哭个不停。
——梅映寒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场景。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96章 小孩儿
“呜呜,呜呜!”
孩子似乎是当真受了太大惊吓,哭着哭着,甚至有些打嗝。
这也让他抽泣的动静更加让人心疼。梅映寒听在耳中,不自觉地放松了走路的动静。
他来到情郎背后,也蹲下来,去看趴在情郎肩膀上,哭得上气不接下去的孩子。
似乎是留意到了新来的人,小孩儿身体猛地一颤,泪眼朦胧地抬头。
可以看出,这个孩子虽然瘦弱了些,样貌却十分不错。小小年纪,已经能说得上一声“俊秀”。等到真正长大、长开,一定是个让相貌堂堂的年轻郎君。
可惜的是,他流落到了非父母的人手中,显而易见地经受了折磨。
面对“马匪”们的时候,他不敢妄动,只能按照他们的要求吩咐行事。到现在,眼看坏人们一个个倒下,两个江湖客打扮的人出现、救下他。
他不光是朝白争流哭,也是朝梅映寒,叫道:“哥、哥哥!那些人当真已经死了吗?”
梅映寒微微一顿,回答:“是,他们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了。”
这句话落入小孩儿耳中,似乎给了他极大的宽慰。
他脸上分明还带着泪水,嘴巴却勾了起来。甚至从白争流怀中出来,胆子很大,要到马匪们那边看看。
梅映寒看着他的动作,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拦。
以“马匪”们的状态,小孩儿跟在他们身边,保不准已经什么都看过了。
他不必担心孩子被他们现在的模样吓到。相反,如果确认他们已经全都死得彻彻底底,再也不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小孩儿的状态没准还能好点。
话说回来……
梅映寒看向前面的白争流。
他心中奇怪。前面抱着孩子,争流不方便行动,这还算寻常。可现在,孩子已经走了,为什么他还不转身?
奇怪之后,就是担心。
梅映寒心跳慢了一拍,叫:“争流——”
话音刚落,他身边,小孩儿“哎哟”了一声,像是被地上什么东西绊倒。
梅映寒的注意力被吸引。他反应极快,第一时间拉住了小孩儿的胳膊,将他扶住。
不过,小孩儿没摔倒是真的,重心却还是不稳。竟是改了方向,直接倒在梅映寒怀里。
那一瞬间,梅映寒只觉得自己心口一凉。
他缓缓低头。
——胸膛传来的冰凉感,并不是某种形容,而是实实在在的感受。
有一样东西,顺着小孩儿的动作,贴在自己身上。
看外观,梅映寒对那样东西十分熟悉。是张符纸,自己与争流一同画过不知多少遍,只是上头的纹路略有不同,显然和他们从前画的镇压灵符不是一种东西。
再有,他们画符时用的是灵气。眼下这个,却显然是阴气绘制。
“嘻嘻。”梅映寒身前,小男孩儿站直身体,幼嫩的脸上显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狠毒与成熟。
“听他们说得那么天花乱坠,我还当多难对付呢。”他轻声道,“就凭你们,就让姓常的小鬼、芙蓉江和贺城的鬼兵鬼将全都折了进去?”
梅映寒没有回答。
他正尝试着抬起手,把自己胸膛贴着的阴符撕下来。
只是没能成功。
转眼之间,阴符的威力已经镇得他动弹不得。浑身冰凉,连丹田、经脉之中的灵气都仿佛停下了涌动。
梅映寒废了极大力气,终于扬起一根手指。
对于他的状况来说,这样的一点儿动作,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不会对现状造成任何改变。
再有……
剑客用自己一点点变得模糊的目光,看向身前的情郎。
不必再解释,他已经知道在自己回来之前,争流经历了什么。
“算啦。不管怎么说,都是两个好灵体。”小男孩点点头,脸上笑意不变,“我这就收下了!”
他话音落下。
梅映寒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
……
“滴答、滴答——”
白争流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动静。
他的思绪依然十分模糊。朦朦胧胧中,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可再往深处去想,就只能察觉一片黑暗。
那片黑暗粘稠无比,稍稍接触一下,就像是能将他整个人都吞入其中。
怎么会这样……
我现在在哪里?映寒又在哪里?
“滴答、滴答——”
像是又经历了良久沉睡,白争流终于睁开眼睛。
这时候,他的意识依然十分混沌。花了一段时间,才想到自己昏迷之前都经历了什么。
原本被自己和映寒认为是“受害者”的孩子,竟仿佛才是一切阴谋的真凶。
仗着身材瘦小,他扑到白争流怀里时,手正好能扣住白争流的心脏。
白争流一时没有防备,这就中招。
他被贴上阴符之后,距离梅映寒回来,还有一些时候。
这约莫半盏茶工夫,白争流同样听小孩儿自言自语了一些事情。之后,他脑海中冒出一个大胆又诡异的猜想。
眼前的“孩子”,真的是一个“孩子”吗?
在此之前,刀客已经从很多地方见过“夺舍”两个字。只是除了常老鬼,他并未见识过真正的夺舍。
可常老鬼的目标,一直都是年轻、有些相貌的读书人。不像是眼前这个……一个孩子。
白争流有些无法理解。不过,再看看自己眼下的处境,他又觉得孩子的确是个不错的夺舍对象。
至少像是自己,可不就中招了?
意识消失之前,白争流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情郎回来的时候,能够察觉到那“小孩儿”的不对。
比不过,从眼下环境来看,刀客不得不悲观地做出预计。恐怕不光是自己,映寒那边也有中招。
话说回来,映寒呢?
白争流扶着脑袋,晃晃悠悠地起身。
他始终在看四周。可惜不管怎么看,映入眼帘的场景都是一片黑色。
白争流简直疑心,自己进入了一团阴气。可要是这样,他的丹田一定会给出反应。而不是像当下,明知道自己有危险,身体却一片平静。
就是疼了点儿,饿了点儿。
白争流揉了揉肚子。
好吧,不是“点儿”,他真的好饿啊!
被师父捡到以后,刀客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感受到现在的饥饿了。毫不夸张地说,他认为自己能吃掉至少三只鸡。
唉,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一次之前的茶摊,再请老板、老板娘露一手。
刀客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揉揉眼睛,预备先探索一下周围环境。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与情郎会和。
“映寒。”他低低叫了一声,“你在吗?”
没有人回应。
白争流皱皱眉毛,也不气馁。
他尝试着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黑就黑吧。多走走,总能碰到线索。
抱着这样的念头,白争流一步一晃悠。
走了两步之后,他开始有点儿分不清,自己现在的状态到底是因为那张阴符的残留效果,还是因为饥饿。
像是身体意识到了主人的苏醒,每动作一下,他的胃就抽搐一下,作为给自己的提醒。
白争流又走了一步。
“哎哟!”
这一次,他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刀客立刻蹲下来,伸手去摸眼前的存在。
不得不说,眼下的感觉,对他来说实在有几分陌生。
有多久没没有感受过“伸手不见五指”了?开始修灵之后,纵然是再黑的地方,自己总能看清点儿什么。
不像是现在……唔?
摸来摸去,白争流逐渐意识到,横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小孩儿。
他的手指在小孩儿脸颊上揉了两把,又根据对方的骨骼,做出一个“这孩子应该也就是五六岁大”的预计。
白争流心中发沉,正在琢磨眼前孩子与前头那个约莫被夺舍了的孩子的关系,就听到轻轻一声“唔”……
他立刻收回手,意识到,是这躺着的孩子醒了。
刀客一动不动,不发出一丝声音,守在对方身侧。
他大胆估计。既然自己看不到对方,对方很有可能也看不到自己。既然如此,应该能从对方苏醒之后的反应当中看出一些事情。
抱着这样的心思,白争流屏息以待。
就听到小孩儿和自己前头一样,先是摸索着坐了起来,然后……
“争流?”
他轻轻叫了一声。
小孩儿身边,白争流猛地收缩。
“不在吗……”
小孩儿站了起来。也是脚步不稳,走两步就差点摔倒。
不,纠正一下。虽然白争流没摔,他面前的“孩子”确实实实在在跌了一跤。
听着前面传来的动静,白争流大脑微微空白,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将前面的“孩子”扶住。
对方明显惊诧,身体都紧绷起来。这时候,听到白争流开口:“是我。”
梅映寒:“……”
白争流也意识到:“映寒,咱们的情况不太对劲。”
话音落下,就觉得前面伸过来一只手,试探似的在自己脸上揉了一把。
白争流:“……”忍耐。我前面也干过一模一样的事。
梅映寒语气复杂:“你现在……变成小孩儿了?”
白争流缓缓吐出一口气:“对,你也一样。”
梅映寒喉结滚动,手收回去,在自己身上摸了摸。
初醒的混沌一点点散去,理智回归两人脑海。
“难怪我什么都看不见。”白争流干巴巴道,“这不是咱们的身体,咱们恐怕一点儿灵气都用不了。”
梅映寒没说话。
他还在适应当下情况。情郎把“变小孩儿”的事戳破之前,倒是没太大感觉。可听对方说完,违和感便一下子涌了上来。
不光是原先的身高没了。还有双手双脚的力气,手上因练武而来的茧子……梅映寒试探着超前方空处挥出一拳,动作软软绵绵。
白争流虽然看不见,却听到了其中动静。自然,那“滴答”“滴答”的声响一直伴随着二人。
“二十八将、镇星也没了。”白争流想起什么,补充,“前辈们虽然能自由活动,但不知他们能否能找到你我。”
或者就算能找到了,又能认出他们吗?
梅映寒听着,再度吐出一口气。
情况比他们之前遇到的任何一次都要严峻。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97章 关押
“先弄清楚咱们在哪里。”
揉了揉现在瘦巴巴、没有一点儿力道的拳头,梅映寒提议。
白争流点头。脑袋低下去,又想到情郎这会儿多半也看不到自己。便又抬头,道:“先去看看水声传来的地方?”
梅映寒赞同。
白争流:“再有,映寒,你现在是一点儿东西都看不到,还是能看到些许轮廓?”
梅映寒:“……前者。”
白争流喃喃说:“我也是。”
梅映寒听出他话音不对,“争流?可是想到了什么。”
白争流:“我小时候,也有一段这样的日子。”
他一面讲话,一面和梅映寒相互搀着,小心翼翼朝水声所在走。
“当时年纪不够,还以为人人都是这样。一到晚上,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白争流继续道,“后来懵懵懂懂地知道,旁人仿佛不是这样,我还想不通呢。”
梅映寒听着,心头泛起细细密密的疼,“争流……”
两人遇到之前,他心爱的人,仿佛吃过很多苦。
他为此难过,白争流倒是不以为意,“后来遇到师父,能填饱肚子,就再不会这样了。”
梅映寒听明白了:“你是说,咱们现在看不见,也有可能是因为饿?”
白争流:“对。不管你我现在在哪里,总归不会是什么好去处……哎哟!”
嘴巴里念念叨叨的小孩儿,一个不留神,就直接撞到墙上。
白争流的脸一下子皱了起来,脑门、鼻子,哪哪都在发痛。
不过,疼是一方面,振奋是另一方面。
“总算摸到墙了,”他一只手揉着鼻子,另一只手在眼前墙壁上摩挲,“太好了,是泥砖。我只怕咱们被扔到地窖,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话音落下,感觉自己面颊上多了一只手。
白争流动作微顿。
前面刚和映寒“相认”时,情绪的动荡压过了一切感知。他理智上知道情郎也换了身子,却也仅仅如此了,未有心思感受换来的身体与原本的情郎有什么不同。
直到现在。
贴在自己面颊上的小手没有情郎原本的茧子,却带着这个年纪不该存在的细小伤疤。在白争流被撞到的地方旁侧碰了碰,动作很轻,透着慎重。
白争流一下子就笑了,说:“映寒,这都算不上‘小伤’吧?哪里就让你这么在意了。”
梅映寒嗓音闷闷,回答:“还不知道你我如今是什么样。”
对原先的他们来说,撞一下,不值一提。可现在的两人,本来也不是原先的样子。
万一就给情郎撞出事儿了呢?梅映寒是一点这样的可能都不愿意有。
白争流听在耳中,心头一片暖意。就连对当下环境的担忧,也一时被压了下去。
他没再针对自己的状况说些什么,而是岔开话题:“有墙,那就肯定有门。咱们顺着摸摸,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梅映寒叹气,“好。”
两人还是顺着“滴答”“滴答”动静传来的方向走。没一会儿,掌心果然碰到一片触感截然不同的地方。
是一块木板。
丝丝缕缕的凉意透过木板渗到两人身上。他们虽然看不见,脑海中却一点点勾勒出眼前场面。
一道门,门外有水声……有了,不光是门外,就连门最下方与地面的空隙,都带着潮湿的痕迹。
白争流轻声说:“这儿才下过雨。”
梅映寒说:“咱们昏迷了多久?”
白争流:“不知道。”一顿,“前头吃茶时,天气可还好好的。现在这样,要么是咱们昏了一天以上。要么,此地已经不是咱们中招的地方。”
无论哪种答案,对他们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白争流尽量克制住心头的焦躁,和情郎商量:“映寒,那咱们现在要如何做?”
梅映寒知道,对方会这么问,很大程度是因为心乱。
他不就提出方案,而是帮白争流梳理眼下状况:“想办法出去,或者留在这儿。”
白争流顺着情郎的话音思考:“咱们都在门边儿了,按说外面定是有光的。”星光、月光,一丁点光亮都算,“可还是看不到。就算真能出去,多半也是这样,还说不定要打草惊蛇。”
梅映寒缓缓说:“那就只能留下了。”
白争流:“留下……”停一停,“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梅映寒说:“很饿。也有些疲惫,不过姑且还能活动。”
白争流苦笑:“我也一样。”叹气,“好,留就留。歇过这晚,等天亮,咱们再做打算。”
两个外观都是五六岁的孩子,就这么相互扶持着在门口坐了下来。
外头毕竟有些凉,地上又有水。两人选择了距离屋门仍有数尺的距离,也没躺着。而是就近靠在墙壁上,又紧紧贴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取暖。
按理来说,这会儿情况未明,他们不该阖眼。可小孩儿的身体,到底不足以支撑两人坚持太久。
前面探索环境时尚且不觉。现在坐下来了,倦意一下子涌了上来。
白争流很快变得迷迷糊糊。脑袋一歪,直接靠在梅映寒的肩膀上。
梅映寒原本正努力克制,好让自己不要打呵欠。被缩小的情郎这么一压,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呼气,吸气。
保持清醒……呼,呼呼。
没一会儿,梅映寒也低下脑袋。和白争流肩膀贴着肩膀,一同进入梦乡。
一门之隔,前头积在瓦片上的雨水还在“滴答”“滴答”落下。
……
……
睡醒是数个时辰之后的事。
比起“醒来了”,于白争流而言更加鲜明的是腹中的饥饿。
半夜那会儿,他尚且觉得能够忍受。到现在,却觉得整个胃部都在被火烧灼。
饿啊。
他喉结滚动一下,模模糊糊地,感觉嘴唇触碰到了什么。
很柔软,一口都咬不完……啊呜!
梅映寒:“……”
白争流:“……咳、咳咳!”
小孩儿坐直身体,尴尬地看着情郎脖子上的口水印。
两人微微沉默。既是因前面的小小尴尬,也是在用这个时间,观察彼此的新身体。
昨夜白争流的感觉并没有错。眼前这个面容陌生的孩子,最多也不会超过六岁。看面容,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小孩儿。家里人把他养得颇好,脸上虽然沾了些脏污,可还是能看出底子不错。
梅映寒那边,情况也差不多。
看完心上人现在身体的脸,他还拉起白争流的手,在他手指、掌心上摸了摸。
“是读书人家的孩子。”梅映寒道。
昨夜争流摸他脸时,他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想法。现在确认一遍,果然在拿毛笔的地方摸到了细细的茧子。
痕迹不重,小孩儿的家人只是希望孩子上进,又不是要虐待孩子。但光是这“不重”的痕迹,也可能说明问题。
六岁是该开蒙,什么人家有条件给这么小的孩子置办笔墨?
白争流喉结滚动一下,轻声说:“那这孩子,现在在哪儿呢?”
梅映寒没说话。
白争流看着沉默的情郎,心脏跟着沉沉下坠。
他不愿意直接考虑最糟糕的结果。但是,一个身体当中,可以容纳两个魂灵吗?
现在,他们因为某种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使用起这两个孩子的身体。那么,这两个孩子本人……
白争流扶着墙壁,站起身子。
借着白日终于投进室内的光线,环顾四周。
他先看到了昨日自己与映寒摸到的门。走过去,试着推一推,明显感觉到外头有锁。
白争流并不气馁。会这么做,原本也只是想要做出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