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含糊。要不是白、梅两个已经停聂清娥说过赌局的关键,他们还真不一定知道马脸男人口中轻飘飘的“全副身家”是什么意思。
眼看对方从袖中取出两个赌盅,里面各有三个骰子,白争流道:“那要是两边骰子摇出了一样的点数呢?”
马脸男人眼里闪过一丝喜色,语气倒是平平:“自然是庄家得胜。”
白争流笑道:“看来兄台是稳赢了。”
马脸男人不耐:“各凭本事罢了。再说,你还没摇,如何知道我一定能胜?”
说话间,他自己摆出了要摇动赌盅的姿势。
梅映寒看在眼里,轻轻叫了一声“白兄”。
白争流回头朝他笑笑,再看马脸男人,却说:“哦,我不和你这么玩。”
马脸男人一愣,随即面色沉下:“你!”
白争流打量他:“我前面也没答应你,所以如今说‘不’,不算犯规,对否?”
马脸男人面颊抽搐,似是怒极。但白争流已经看穿他,“兄台,莫要摆出这副架势。”脸不发青,周边温度也没降低,可见对方就是纯粹生气。
马脸男人还真就拿他没办法了。听到白争流这话,也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却果真做不了什么。
眼看人要把赌盅收起,白争流赶忙补充:“我只说不按照你的规矩玩,又没说不玩。”
马脸男人冷冷地看他,白争流脸上却浮出几分笑,猜到:“你前面还光明正大在正院邀请我们赌一把,如今却只敢带着我们来后面。兄台,你是在避着前面的什么人?是谭员外?”
马脸男人不答。
白争流心道:“他没否认‘前面’……哈,谭家果真不是简简单单的‘循环’!但我还真想不出了,钱大哥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谭员外在乎,甚至连其他游魂野鬼都收敛起来,不敢与谭员外争锋。”
他考虑这些,面儿上倒是没有显露,继续对马脸男人道:“如今来都来了,我们又不会把兄台这番作为告诉谭员外,”不,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你不透点什么,我就去找谭员外告状”,“……不如玩儿几把小的。”
马脸男人自然听出来了白争流的言下之意。他脸色更加难看,偏偏前面耐不住赌性,把人带到后面来的真就是他自己。到如今,也只能先弄明白眼前的刀客究竟想做什么了。
马脸男人粗声粗气:“多小?”
白争流含笑问:“除了‘全副身家’,兄台还想赌博什么?”
马脸男人上下看他。半晌,他的目光落在白争流身侧的二十八将上。
白争流:“……”
不等马脸男人开口,刀客干巴巴道:“也除了我这刀。”
马脸男人“嗤”了一声,显然是对刀客的小气十分不屑一顾。
白争流看他片刻,忽而道:“兄台既然好赌,那我大胆猜猜,兄台可也爱酒?”
两件事,听起来没有什么关联。但白争流见多了各流人物,自然明白“赌”与“酒”之间都存在一个度。而像是马脸男人这样,能都当鬼了还放不下那几个骰子的,显然不是有度之人。如此一来,他判断对方同样好酒,也理所应当。
为防马脸男人当真是那例外,白争流还补充:“纵然兄台不爱,外面那么多人,总也有人好这一口。”
两句话下来,马脸男人还想克制,吞咽的喉咙却暴露了他。
目光落在白争流身侧的酒囊上,马脸男人:“好。但我先说清楚,你拿这玩意儿,可换不来出去的法子。”
白争流并不在乎:“我只要换一场公平的赌局。”
毕竟马脸男人自己都当了谭家的野鬼,纵然他直接把让白争流出去的办法说出来,白争流也很难相信。
要么,马脸男人是有什么绝对输不了的法子。要么,所谓“出去的办法”根本就是谎话。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白争流想要的。倒不如用几杯酒,换回自己想要的答案。
刀客强调:“我输了,给兄台一杯酒。我赢了,兄台回答我一个问题。”
马脸男人眉毛又皱起来。半晌,又一点点松开,道:“……”
没说出来。
白争流补充:“我说的‘一杯’,就是这么一杯。”他从自己带的行囊里拿出一个小杯子,“若真输了,便由我来倒给兄台。”
马脸男人咬牙:“行!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白争流想了想,“暂时没有。”
语毕,他把一只手放在赌盅上。
马脸男人同样。两人正面相对,赌盅摇晃,发出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动。
白争流闲闲开口:“正好,梅兄与我一起来了,到时候也算是做个见证——”停下来,看向同样停下的马脸男人,“咱们这就开了?”
马脸男人定定看他,同时拿开手中赌盅。
三双眼睛同时落上去,白争流轻轻“咦”了一声。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三个六点。没想到,马脸男人竟然只摇了三个四出来。
许是他的惊讶太明显,马脸男人又“嗤”了声,道:“还不把你那个开了?不换出去的法子,你还想换什么问题?”
白争流没说话。
他低头,挪开自己的赌盅,露出下面的骰子。
马脸男人还在讲话:“想知道如何活命?这个问题也做不得数……唔?”
他看着白争流摇出来的数字,被震在当场。
一个五,一个二,一个一。
马脸男人面皮抽搐,错愕地抬头看白争流:“你?!”
白争流无辜地回望:“看来是兄台赢了。好吧,我给你倒酒。”
不光是马脸男人震惊。看到白争流轻描淡写的样子,旁边的梅映寒也一时沉默。
其实不该意外。如果白兄长于赌术,前面也不至于问他会不会赌。可眼下……
罢了。梅映寒很快释然。总归白争流已经先威逼,再利诱,把“输”的代价固定在一个他们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不过是几杯酒水,就算全部输光,也没什么。
这么一想,梅映寒平静下来。倒是对面的马脸男人,一直到白争流把酒杯递给他,他都保持着一种愣愣的状态。
白争流只好叫他:“兄台?”
马脸男人回神,心情复杂地回望。
白争流示意:“酒?”
马脸男人深吸一口气,一口喝干净白争流递来的酒水。
赌局继续。
白争流自然不是平白给马脸男人送酒。他是在练习。
能在二十岁时就誉满江湖的刀客,换个活计也一样飞速掌握。
前五把里,他只赢了一把。就连那一把,也是纯粹凭运气取胜。
到后面,白争流一点点摸索出了手感。不说每一把都胜,但他至少可以把摇出来的数字控制在四、五、六。如此一来,赢过马脸男人的次数也飞速增加。
随着一次次胜利,白争流问出了一个个问题。
譬如:“村中流传了什么关于谭员外与他儿媳的风言风语?”
这里面带着一个小小的技巧。
他没问“村中是否流传”,而是直接假定存在这件事。果然,听到他的问题之后,马脸男人直接回答:“能有什么?无非说是谭家秋哥儿不顶事儿,平日都是老员外在他儿媳妇房中做新郎——下一个问题。”
白争流:“兄台不妨再细说说。”
马脸男人不耐:“说好的,赢一次,一个问题。”
白争流:“我输给兄台那么多次,也没哪次克扣给兄台的酒水。”
马脸男人皱皱眉毛,到底补充:“当初把那女人带回来,就是谭员外的手笔。说是孟家遭了什么劫难,留下一个孤女。他便做主,定了秋哥儿与孟家女的亲事。”
作者有话说:
马脸男人:震惊!这两个江湖人是不是有点太胆大妄为了?(尤其是这个拿刀的!)
第40章 胜负
白争流这下是真意外了:“竟是如此吗?我前面还听说,谭员外定这门亲事,是因为孟娘子同样出身不俗。”
而员外疼爱儿子,有意选了好女子来当儿媳妇。
对他这话,马脸男人只反问:“出身不俗的孤女,不比出身不俗、父母俱在的女郎要强?——总归秋哥儿那样子,也不是能做官的。”
白争流沉默。细细想来,这话虽然残忍难听,道理却没错。
如果谭俊秋身体康健,有入朝的意向。想来不论他读书如何、几多才干,谭员外都会给儿子捐个官做。可他偏偏体弱到了一定程度,别说有大前途了,恐怕谭员外对这个儿子的唯一要求,就是人能好好活着。
最好在自己还能顶事儿的时候,与儿媳给他生个孙子。
这么一来,自然不用考虑岳家提携的问题。孤女儿媳带着全部身家嫁到自家来,才是更好的选择。那句被他一再重复的“孟家好女”,也可以以此解释。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慢慢叹出一口气。
他又确认道:“那依兄台来看,谭员外与孟娘子……?”
马脸男人:“这便定然是两个问题了。”
白争流无言以对,只好继续和他赌。
大约是赌注变换,马脸男人也没了压力。愈到后面,愈是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子松泛。
白争流的点数是四五六,他也在类似数字上徘徊。不过到底经验更足,玩上三把,总有两把能胜。
这时候,白争流就依言给他倒酒——倒着倒着,梅映寒把这个活儿接了过去。
白争流看梅映寒,梅映寒笑笑,说:“区区小事,不劳白兄。”
白争流跟着笑了:“只有梅兄总觉得什么都是小事。”
看着、听着全场,马脸男人:“……啧。”
又就两局后,白争流还是把前面那个问题说了出来。
这一回,马脸男人就颇为配合了,说:“平素孟娘子都是不大出门的。我与你斩钉截铁地说什么,才是骗你。”
白争流思索:“唔。”
马脸男人瞅他一眼,笑笑,又补充:“但论起传这份闲话的人,我倒另知些事情。”
白争流看他。
马脸男人一笑:“再来一局!”
白争流无可奈何:“好。”
再来了三局,他终于又有一场胜。
刀客摸摸自己的水囊,心情还算平和。第三个问题了,酒水只下去三分之一。照这个速度,自己还能问六个问题。
他回想自己还需知道什么,马脸男人则说:“冯老六平日就爱干些偷看别人家的小媳妇儿洗澡的事儿,还几次摸进村头寡妇家里。只是这些事儿,说出去对那些女郎名声不好,村里便没什么人声张。谁吃了亏,也只是叫上自家兄弟,私下把人揍一顿,万万不敢闹到明面上。”
刀客微怔。“冯老六”,这名字……
他定定看着眼前马脸男人。而这时候,马脸男人还在往下讲话。
“他几次提过,谭家秋哥儿身子不好,孟家娘子怕是嫁过来就要守活寡。这种时候,就该他冯老六出手相助。呵,说这等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白争流眼神一点点复杂。
马脸男人:“我知道那人。既然起了心思,便定然不光是口上说说,没准儿还真曾来谭家找事儿!可秋哥儿不顶事儿,不代表谭家其他人物不顶事儿。冯老六占不到什么便宜,再去外面,不得拿口舌呈呈威风?——你若问我,谭员外与孟娘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我看,多半就是这么一回事。”
白争流叹道:“原来是这样。”
冯六是这般秉性,难怪村中人待他颇为不耐。
白争流庆幸自己没在歪路上走太久。他想了想,话锋一转:“兄台,说了这么久,还未问你怎么称呼?”
马脸男人:“我?”
白争流笑一笑,“正是。这总不算一个问题吧?”
“那倒不算。”马脸男人略有纳闷地看白争流。再往旁边一看,剑客也整用莫名深意的眼光看着自己。
马脸男人:“你们这些江湖人,一个两个……好吧,我姓马,行二。你们若要叫,就喊一声‘马二’吧。”
答案入耳,白争流手指微动。
马二,冯六,还要再加一个“王重喜”。这几人并没有像茶摊老板说得那样去赌坊做事,而是真的陷到谭家,出去不得了!
刀客深深吸气。
冯六别有用心的闲话在前,茶摊老板的错误情报在后。他倒不觉得茶摊老板有意欺骗自己,只是同一件事,放在不同人眼里,可能就是不同答案。还是要认准眼前事,才能不被虚假信息迷惑啊。
“原来是马兄,”白争流拱手,“马兄叫我一声‘白郎’就是了。”
马脸男人:“知道。白大侠、梅大侠——”目光在刀客剑客身上转去一圈,“我听你们的同伴叫过多次了。如今谭家的事儿你已经知晓,看来我是没法继续喝酒咯。”
白争流笑笑,“马兄既然还想喝,咱们就继续赌。”
马脸男人撇撇嘴:“小气劲儿。”
白争流解释:“只是仍有些问题要问。”
马脸男人摆摆手:“好好好,你问。”
白争流便再摇赌盅,转眼又是一番输赢。
这一次,他的问题是:“在马兄看,我们一行在谭家还要防备什么?”
毕竟谭家定然还是有不妥之处的。
马脸男人眯了眯眼睛。白争流登时察觉到,周边空气开始微微发冷。
但马脸男人并未真正发作,而是道:“这可不算能拿酒水换来的问题。”
白争流从善如流:“好,我换一个——今日众人态度的变化,是因为我们已经被谭员外‘定下’了吗?”
马脸男人不言。
白争流坦然与他对视,神色之中没有半分惧怕。
半晌,马脸男人喃喃说:“你们这些江湖人,最没意思。”而后随意地点了点头。
白争流心头狂跳,进一步问:“我们……果真是因为钱大哥?”
马脸男人:“钱大哥?哦,那个一看就不会武功的玩意儿。这我怎么知道?”
白争流想:“好,你不知道。但从谭员外的表现来看,这原本也不是个问题。”
刀客再问:“马兄与诸宾客每到下午便离开谭家,而后是去往何方?”
周围空气的温度又低了一点,但马脸男人依然没有动怒,只语气平平道:“你若想知道,不如跟上来看看。”
白争流思索:“跟上去……”倒也是个选择,“等等,难道你们晚上还要来谭家一趟?!”
这话原本是个突发奇想。可真说出来那一刻,白争流竟然有些被自己说服。
马脸男人对此非常无语:“来这儿做什么?还显死得不够快吗?”
白争流狐疑看他。
马脸男人:“若是再没有问题,我便回去了。”
白争流制止:“不,马兄。”犹豫一下,抬手解了刀,将二十八将平放在自己身前。
一番动作下来,马脸男人面上不显,视线却总若有若无地覆盖在长刀之上。
白争流观察他片刻,问:“这把刀,在马兄看来,有什么特别?”
马脸男人意外:“你的刀,你自己不知道?”
白争流:“马兄是说,我知道它能杀死院里其他宾客吗?”
马脸男人:“语气这么大,还真是张狂。”
白争流:“马兄不这么觉得?”
马脸男人冷笑,喝酒。
白争流默默看他,默默观察,又问:“若用他它对上把马兄变成现在模样的那位,有几分胜算?”
马脸男人:“你这都是什么问题?”
白争流道:“马兄这么说,便是可以回答。”
马脸男人:“啧,你还输着呢,这就问起来了?”
白争流道:“好,我们再来。”
语毕,刀客与赌徒来了三局。
三局皆输。
白争流道:“再来。”
又输三局。
这时候,旁边的梅映寒已经开始察觉不妥。
虽然马脸男人的赢面本就大一些,但前面那几十把也没像现在这样,对方上来就是三个六。如此一来,不管白争流摇出什么,都是一个“输”字。
剑客暗暗拧眉,白争流本人却十分平静,依然道:“再来。”
再输三局。
马脸男人不屑地撇嘴,白争流却已经逐渐找到手感。接下来几次开盅,他手底下都是和马脸男人一样整整齐齐的三个六。
“没用,”马脸男人懒洋洋道,“我说,你不如换个问题。”
他自觉这是在给刀客放水。自己的确很长时间没有喝酒,今天这两个小年轻,倒是正好搔到了他的痒处。
正想着,眼前又是一次开盅。
马脸男人这边依然是三个六。他打个呵欠:“倒酒,还再来吗?”
白争流却道:“倒什么酒?马兄倒也先看看我摇出来的数。”
马脸男人不以为意:“你是还没听懂规矩?一样大小,算庄家赢。”说着,还是低下头,看向白争流正在拿起的赌盅。
映入眼帘的场景,让马脸男人愣在原地。
白争流的赌盅里是有三个六不错。可在那三个六之外,又有三个一点。
——刀客竟是凭内力震裂了骰子!有了多出来的三点,他这边的数字加起来就远超马脸男人了!
马脸男人不可置信:“这?!”
白争流彬彬有礼:“马兄,我前面的问题,是如何说?”
作者有话说:
围观全场的小梅:白兄真棒^^
第41章 玉簪
“不够。”
马脸男人说。
“刀是好刀,但也只是一把刀。真要与此地主人对上,还得靠各人自身啊。”
说着,他用挑剔的眼光看想白、梅两个,在他们身上望来望去。
白争流坦然地任由他看,听马脸男人往下说:“总归,那个姓钱的是肯定不行。”
白争流问:“那我与梅兄呢?”
马脸男人面皮抽动一下,似是自暴自弃:“我怎么知道?”
白争流:“什么?”
马脸男人:“那个姓钱的,我一只手就能提起来!你们剩下的……哈,江湖人。”
说着,脸上露出“我要是能自小拜入某门某派,这会儿一定也能四处自由来去”的复杂表情。
白争流看出来了,不禁瞅瞅对方的肩膀、手臂,再想想钱贵老哥圆滚滚,能有马二一半儿宽的身材。
他明白对方的意思。说白了,马脸男人就是以“我都折在这儿了,比我还弱的肯定要要折,比我强的我就不知道了”。问题是,对方是不是太自信了点儿?
“原来如此。”心中无言,面儿上,白争流还是一本正经地道谢,“多谢马兄告知这些。”
马脸男人“啧”了声,和他确认:“再没什么问题了吧?”
白争流笑道:“马兄若还有什么想和我们说的,倒是……”
马脸男人摆摆手:“我已经说了够多,你也要知足。”语毕,眼神却还在白争流身侧的水囊上打圈儿。
白争流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想想如今身处险境,自己本就无心喝酒。他摘下水囊,晃晃其中余下的酒水,笑道:“剩的不多,马兄莫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