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道完,她轻抬素手,那只名漠墨的翠墨鸟儿便是轻快跳上手背,乖乖巧巧。颀长尾翎轻轻旌荡,花枝一般,一双漆黑的眼玻璃珠子似的,骨碌碌地转,伶俐剔透,甚是讨人喜爱。
“世间一切兽类我皆可驾驭……”白姝再开口时,那风一般轻快悠扬的声音已淡去,剩下的,便是一股子好似源自亘古的,遥远的,无法抹去的悲伤,“……只要你将我带离此处……只要你助我离开此处,你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寻得。”
那是伤心的眼睛,那是伤心时很难受的眼睛。
这个人,这个人,定是有着再无法消弭的悲哀,定是有着再无法面对的悲哀。
所以,所以,才要逃避吗?
哼,可惜,我并非君子圣贤。
慢慢自水中站起,水珠滴答间簌簌落落坠入水面,我挽臂而笑,“姐姐,我为何要助你?”
“贵为上古四大神域之一,却被神所遗弃的万药神谷,几代代的传承与接替下神力几近枯竭。如今谷中,便只有王族一脉拥有完全的神力,司药圣女在继任时则会被授予驭兽之力……”
“抱歉。”蓦然出声打断,微扬眉梢,我笑容不改,“我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
举步上岸,取下鹿背上的干洁衣裳,我再开口。
“水里很舒服吗,呆着不想出来了?”
语音轻俏带笑,淡淡的,懒懒的,却是对着身后。
倏然水声轻响,叮叮咚咚,恍若珠翠轻击,清脆不绝。
刹那间潮湿水汽洇洇落在身周,手下蓦轻。再抬眼时,箫冢隐已简单披了衣裳,正在眼前。
“嘻。”轻笑着,将手中剩下的衣裳递去,再倾身,我环住他的脖颈,“帮我更衣。”
“是……”
轻柔的答应中断在一阵子“扑啦啦”的拍翼声中。
漠墨伸爪来取走了衣裳,再悠悠然飞回白姝的肩头。小小的脑袋断断轻动,一双墨色的眼骨碌碌转得飞快,愈发的灵动。
“小哥哥。”捧衣裳在手,白姝笑得灵动可人,笑眼弯弯,悠游瞥来一眼,“你将谁当作无在呢?”
“锵”
倏然剑声响。
恍如青龙低吟,剑亮一泓秋水碧波。
箫冢隐青剑出鞘,剑尖直抵白姝纤细咽喉,衣衫翻飞时,杀气勃发。
“嗤。”谑笑出声,我淡淡睨去一眼,“谁应了便自然是谁。”
白姝眨眨眼,垂睫看着抵在喉上的剑尖,再抬眼,唇角扬起,“幻蝶之法不想要了?”
“如你所述,万药谷还没有死绝。”
“……幻蝶之法,可是只有司药圣女和王才知……”
“那我便去问王。”
慢慢走至她面前,我笑。
笑如雨后绿荷,自是有着一股子的清香,不紧不慢,不疾不徐,漫不经心一般,抓挠着心下的最深一处。
一双乌墨色的眸子,恍恍然如那碧澜曲苑之上,渺遥也似的岚空,灼灼桃华,韶色尽黯于中。
素指轻缠,皎皎相叠。
“簌簌”一阵子的轻响,衣衫褪尽。
一股子清雅莲香扑鼻而来,瞧去便是细致如瓷,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似轻触之下便会破碎的梦一般,缥缈,轻浮。
心下蓦然震颤,气血上涌时白姝脱口而出,“你?!”
湿漉漉的发湿漉漉地贴在肩前,肩上,肩后。
细细的水珠慢慢滑落发梢,慢慢连成一抹细细的水线,滑过胸前,腰侧,小腹,鼠蹊……
再走前一步,我垂睫,看向她的眼。
十指微张,覆在她腰侧,再慢慢抚上,流连在脖颈。
轻启嫣色红唇,婉婉语词里自有一股子超然的魅妍。
“天凉水寒的,姐姐可忍心让人冻着。”
再近一些,手中衣裳坠落草间时,便可以感觉她紊乱颤抖的气息。
嗤。心下戏谑地轻笑,未谙世事的小丫头罢了,好个牙尖嘴利。
“好姐姐……”伸出舌来,轻巧绕舐在她唇角,语音愈发的柔媚,“……告诉我罢,王在哪里……告诉我,王在哪里,好不好?”
“……我……”白姝仓惶欲躲开,一双大大的乌瞳小鹿儿一般,扑扑闪闪。
倾身,我将她伸来推拒的手握住,再俯唇在柔软的耳边,指尖轻触之下,呵气如兰。
“……告诉我,王在哪里……或者,告诉我,幻蝶之法……在哪里……”
浅浅低吟,如泣啜,如婉啼,岚雾一般飘散开来,拂之不去,招之愈来。
似是妖精软软鸣唱,恍惚间,便是隔不开的梦魇。
怔忪里,白姝轻轻启唇,“……在……”
“我在这里。”
倏然人声响。
寻声而去,便见好一幅清美静画:水碧的发,水碧的眸。腰间坠下长长的红色丝绦,系着三只水碧非玉的铃铛。
风来时,不小的铃铛轻轻旌荡,轻轻碎响。
衣袂轻扬慢翩里,一番水碧的锦色,似生生便融入了那身后的树荫里了去。
仿佛被当头击下一棒,白姝蓦地从方才的怔忪里醒转,却又怔忪地看着那从树荫里走出的病弱少年,眼角里一抹不甘,终是融在了轻启的唇边。
她轻唤,“……王……”
慢慢走至她身前,少年轻叹气,满是无奈与纵容似的宠溺,“白姝,我在等碧露萝。”
白姝抿唇,稍稍后退,慢慢抬起眼,“……我……”
“呵。”再叹气,少年伸臂,隔着衣袂握起白姝紧攥的手,转身,“走罢,你是要渴死我吗。”
想挣扎,却又不能挣扎。白姝侧首,一双小鹿儿一般惊惶的眸子求助的望来。
“嘻。”轻笑着,我退后几步,冰冷的后背便贴上一个温暖心口。
箫冢隐伸臂来,干洁的衣裳笼上潮湿的身子,再细细地理好,慢慢地拢起,小小地敛近。
里衣,中衣,外衣,罩衫,腰封……
倾首时,便可以嗅到他发上的清香,淡淡的,悠悠的,似芳草,似药香,却是只有我才嗅得到的,只属于我的味道。
穿好衣裳,再慢慢敛好腰襟,慢慢站起,箫冢隐的颔便刚好在我的额前。
小的时候,我三尺七寸五分,箫冢隐四尺五分;再大一些的时候,我四尺六寸二分,箫冢隐四尺九寸二分;现在,我五尺一寸六分,五尺四寸六分。
慢慢伸手去,慢慢贴上温暖的心口。
倾耳来,那一声一声,清晰的,是鲜活又温暖的生命,给予我温暖的,鲜活又温暖的生命。
总是比我高三寸,是不是,生来便是为了保护我的?
……是吗……
臂上用力,慢慢拥紧了他的腰,慢慢将自己嵌入在他的怀里。
淡淡的,暖暖的,雾气一般的香气里,宁是就此沉沦又何妨。
远处是“玲玲”细音,破碎缥缈,碾尘一般。
长长的红色丝绦愈行愈远,已近湮没在了殷殷的树荫里。
“嘻。”轻笑出声,我缓缓开口,“万药谷的……王?”
声音不大,却是如丝弦一般,清晰入耳,再打了一个结去,难缠难解,难脱难罢。
少年的身影掩在乌墨的树荫里,慢慢转身。
一双水碧色的眸子,清澈得干净,分外的明。
“你可以叫我暄宁。”他的表情恍然,岚雾一般的,瞧不真切,“万药谷没有幻蝶之法,白姝诓你呢。”
诓?
我转身,“暄公子……”
“我叫暄宁。”暄宁面色不改,一双水碧的眸子兰茜软软,波澜不惊。
倒是他身侧的白姝轻笑出声,“暄宁就是暄宁,暄宁,无姓,何苦来又添了公子二字。”
无姓吗?
……王无姓……果真是神之遗族,行事诸多不常……
稍忖,轻捋肩边散发,我笑,“公子……公子,好么?”
暄宁面色不改,“无妨。”
“那么公子……”环起箫冢隐的手臂,我走前一步,“司药圣女说有,王说没有……我,呵,该相信谁呢?”
“自然是王。”
“可我不相信呢……”我笑,再走前一步,“我啊……只相信自己……”
原水玲玲,曳曳摇摇,落英缤纷,繁花攒动。
一刹那风华骤起,利如刀剑。
无数墨色丝弦倏然而出,丝丝相结,弦弦相扣,生生汇成一束乌墨弦箭,破风而刃,直向那荫下水碧的身影。
发自翩舞,碧裳旋袂,水眸轻动,眼梢未屏。
暄宁只略略踏前半步,将白姝护在身后,再慢慢伸出一只手臂,蕴掌。
电光火石!
天魔弦系数格在那细瓷般苍白的掌心,仿佛一面无形的镜壁,无形,却坚韧。
稍顷,水碧眸子微动,淡淡一眼看来。
便在同时,风声倏响,竟恍如真真镜壁一般,那墨色“利箭”宛而急转,直直所迫,便在面前!
一刹时,眼前人影掠过。
箫冢隐长身而立,青剑在手,蓄势而发间怅如完璧。
啧,这傻子,天魔弦是何等利器,更何况你无法应付远器之战,做什么来逞能!
眉心轻蹙,我将提起真气运至右手,拼尽了气力的欲强行收弦。
“叮”“叮”“叮”“叮”
堪堪四声,剑气杀气戾气浑然凌乱交杂,似魔似幻,漫布星罗。
蓦然一股子真气扑面而来,旋即缠绕周身,罥般柔软,丝般坚韧,钟罩也似的,那袭来天魔弦利势顿减。
身子却终是被强行收弦来的去势迫得连退数步,堪堪在水边顿住。
静下来时,耳边骤然是“哇”的一声,温热濡湿了颈侧。
箫冢隐抬手,抹去唇边嫣血,再伸手来,抹去溅落在我颊边的一点嫣红,“你……”
“我没事。”伸出手来,我环起他的腰,倾首在他的肩,“傻瓜……”
“总归是你的命,伤你一分,便是伤我十分。”
“可我还……”
“迟早的……”箫冢隐的声音轻轻的,风一般的淡,“……你的话,是迟早的……”
万物死伏,风华升华。
……迟早的,迟早会练成皠魄……迟早的,迟早会以自己的命为利器……
……迟早的,迟早会离开……
……迟早的……都是迟早的……
……
“……你喜欢我吗?”
“喜欢。”
“为什么?”
“喜欢就是喜欢,看见了,便喜欢上了。”
“……那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离开了,我便不曾存在……因为我的存在,便是为了你……”
……
叫我如何不爱你,叫我如何忍心离开你……
……隐哥哥……隐哥哥……我最爱的隐哥哥……
蓦地收紧手臂,将自己紧紧嵌进他的怀里。再抬起脸来,“亲我。”
箫冢隐略略错愕,“可是……”
“不,就要现在。”
“可……好。”
慢慢舔舐,慢慢辗转。
舌尖是一股子的腥味弥漫,却是巧软反侧,细细地抚慰。
两相俟摩纠缠的,阡陌交错,莲香暗散。
“……神气,妖气,魔力……”慢慢转过身去,暄宁的声音淡淡的,似问非问,“白姝,怎生便找上了这样一个怪物。”
“我只是……”
“回去了。”
断然一声轻语,却是无法抗拒的命令。
终是跟着他离开,纵使有诸多的不舍,纵使有诸多的希冀,终是要跟着他,终是离不得他。
白姝垂眼,看见的是他隔着衣袂握住自己的手。
纤长,细软,指节不突出。很好看的一双手。却是苍白的,近乎病态的,苍白的白。
那少年的弦袭来时,毫无犹豫地将自己护在身后。知晓他是在乎自己的,知晓他是想守护自己的。
可是,可是,那也只是一种感情的寄托罢了。
只是因为,自己照顾着他,只是因为,自己陪伴着他。
……
我不是他啊,我不是弊风。
……我不是弊风啊……我不是弊风……我不是弊风……我不是弊风……
所以,你放我走好不好?放我离开,让我走,好不好?
……司药圣女谁都可以做,可是,万药谷的王,却只能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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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明灭,晦暗不定。
潮湿冗长的通道,冰凉坚韧的铁栅。
扭曲变形的影子怪异的在颓塌的墙上跳动,恍恍惚惚。
男人面容冷峻,唇角紧绷,木然看着面前碧色纱衣的抱琴女子,“你?”
慢慢浮捋肩边乌发,伊昔浅笑,“小小铁锁,还是难不倒我的。”
“呵,是呢。”沧痕亦是浅笑,面色却是愈发冷得厉害,语声凛冽,“你从以前,就是最上手这些肮脏的把戏。”
“……我从不会和你争辩。”
良久,默然。
墙上小小的火把轻轻扑动,鸟雀一般,颤抖着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略略上前半步来,伊昔伸手,小心地握住牢中男人的手。
心下怔然,沧痕想甩开这只是该死的手,却不知怎的,竟不曾动弹。只顺着她的意,由着她将自己从牢中牵出。
琅环碧玉,坏了么……还是,我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