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环着自己的脖颈,呢喃在耳边。
“……忘记我的存在……然后……好好用这把剑……好好……活下去……”
满屋的彩蝶疯狂的飞舞,纷乱交杂,灿然锦然,妖如落花,阡如枯叶。
然后,倏然化作漫天飞舞的五彩璘粉,纷纷扬扬,弥漫恍如岚雾,飘零奚落惚然如雪。
兴到浓时春不住。昨夜雕栏,放了花无数。谈笑急邀吟醉侣。青娥也合随轩去。再遇巧见穿朱户。卿名伊昔,逶迤芳草驻。休唱宴琼林一句。来年花共人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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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罢,终归,是要告诉他的。
垂睫,站在门外良久的箫冢隐握起青剑,转身。
却在转身时,蓦然眼见一双怒睁的眼,怔然脱口惊唤,“小妍?!”
“……为什么不救她?”
“……我……”
“为什么不救她?!!”我将指间在袖中蓦地攥紧,任尖利的指甲深嵌入肌,“你的话,明明能救她的!你可以救她的!可是,你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为什么?”
“为什么?!”踏前一步,掌心终于被刺破,鲜血弥漫,濡湿了雪白的锦袖。
“为什么?!!”再踏前一步,鲜血顺着瓷白的手心缓缓滴落,刺眼的红。
箫冢隐的眉心蹙起,深深的,紧紧的蹙起。
绷起的唇角轻动,却只淡淡的,竟似无见一般,侧过脸去,“你也见到了,她会幻蝶之法。”
“那又如何?!我不信伊昔会伤害我!”
不信?!
心下忽然狠狠地痛,因着这样一句话,狠狠地痛。
你便是如此的信着她么?
好,商岚妍,好,你很好。
倏然转首,竟是从未有过的,咆哮也似的吼,“为什么你可以相信别人,却不相信我?!!”
什么?
从未见过他如此,从未见过他发怒,从未见过他用如此怒极的声音同我说话。
忽至的陌生,恍然间错愕,迷茫里似乎看不清了眼前的这个人。
“为什么你从来不去想,那一晚,尹断受了你的桎梏,我在梅园,而她在哪里?!”
……那一晚,莲香溪域那梦魇的一晚,箫冢隐眼见我糟人践踏,任人欺辱,却是眼睁睁看着,而不曾来救……
……尹断受了黄蝶桎梏在药房,箫冢隐便在我面前……可是,醒来时,屋子里是我,尹断,伊昔,箫冢隐……
……那么,伊昔去了哪里……
隐隐的,心里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心下却是慌张起来,无来由的慌张。
于是死死的按着,死死的捂起,不让那名“答案”的东西出来。
因为它出来了,便会有很多东西会破灭,便会有很多东西会失去……便会,很难受很难受……
“……她在我身后!她便在我的身后!是她说,要么不救你,只是眼看着你被千人践,万人踏,却能留下一条命来;要么救你,她却会将你立刻杀死……”
心里,紧紧封起的一角,终于碎裂了……
散破的碎片狠狠地扎下来,胸口,钝钝的,却是狠狠的痛。
“……为什么同样是背叛了你,她可以即刻获谅,我却连解释都不行?!!”
“……我……”
忘了言语,忘了该怎样言语。
唇角紧紧的绷起,痉挛……心,也在抽搐,痉挛……
……痛……好痛……
“我恨她!她让我失去了你,甚至让我无法挽回你……我恨她!为什么要救她?!!”
“你闭嘴!!”蓦地尖叫出声,指间在染红的袖中紧握成拳,我抬眼,狠狠瞪着他,“不许你恨她,我不许!!”
箫冢隐蓦然错愕,良久,他慢慢走来,慢慢的声音里有被伤害的痛,“……为什么……你还在保护她……她在你的心里,便是如此重要吗?”
转眸,我不敢去看他的眼,不敢去看那双满是被伤后的痛的眼。
冰冷战栗的身子却仍是被拥进温暖的怀里。
鼻间是熟悉的味道,指间是熟悉的温暖,耳边是熟悉的软语,“……她伤害了你,小妍,不要欺骗自己,是她伤害了你……”
为什么,如此温暖的怀抱,在这个经常给予我依靠的如此温暖怀抱里,身子,却仍是冰冷的……
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告诉我?我辛辛苦苦的掩藏了三年,我辛辛苦苦的欺骗了自己三年……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就让我活在欺骗里,不好吗?
至少,那里有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至少,那里的伊昔,是温柔的,是总是会温柔的笑着说我“顽皮”的……
……
“……只要我们三个在一起,便是去天涯海角亦会很开心呢……”
我们明明约好了的,可是,为什么,无法实现呢……
“啊啊啊啊啊——!!骗子!你才是骗子!”蓦地将他推开,我歇斯底里地尖叫,“你不是我的隐哥哥,骗子!滚开!滚!!!”
“小妍……”
“滚!!!”
无数利弦骤然而出,绞旋相缠,连沿相骈,星罗棋布,恍然竟似森罗万象。
一时,摧枯拉朽,狂风骤起,水波残叶,娇花造糅,长若时过境迁。
眼前,却似陷入深深岚雾一般,模糊,再难瞧得真切。
卿名伊昔芳草携。彩蝶依依殇作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晓春复来年。
来年花共人何咽。未开常探花开遍。春风欲劝座中人,一片落红当眼阙。
第十七章:巧点绛唇,浅驭玉琴
三月天,柳絮飘满野。
玉微水面懒起波澜,满是游人画舫,意兴阑珊。
湖西,点绛唇前,茵茵柳绦下,绯色画舫极是艳丽娆人,却亦不乏风雅。
画舫是卿月一早便装饰了一番的,舫身满是薄纱细绸,舫头与舫尾系上细小红铃。
风来时,纱绸曼舞,舫头的系铃轻轻旌荡。“叮”,“叮”,一声,又一声,声声漫延。亦如水面间或漾起的细纹,圈圈点点,最难消息。
点绛唇的头牌花魁卿月,在抚琴。
素白纤指缓摇慢曳,流虹一般,淙淙琴音便是丝丝缕缕倾泻,绕梁徘徊。
琴音如画,美人如画。
只那舫上,曼舞轻纱的里间,却是一片大煞风景的狼藉:散落的黑白棋子,掀翻在地的棋案,折断的羽扇。
边上,一只乌青游隼驻足在案,垂首细细梳理着一身青亮的华羽。
再过去一点,便是一只翠墨鸟儿,锦黄的喙,朱红的爪,华而丽的颀长尾羽,风里,五彩斑斓。
白姝托腮,仔细看着两只不同的鸟儿,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我听不懂小青在说什么?”
“小青是哑子,你自然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那为什么你能听懂?”
“言语不仅是可口喙而传,心神领会亦不妨是一好法。”轻抚流弦,卿月笑容清清淡淡,浅描似白画。
“那是什么?”白姝不以为然,伸手来便捉起小青儿,扯起它的两只翅,瞪目,“听得懂便是听得懂,听不懂便是听不懂,哪管那些儿乱糟糟的法子……小青儿,识相就快些儿给姑奶奶说话!”
“白药师……”小心地看一眼膝上浅眠的人,卿月抿唇,“莫要将谷主吵醒才是。”
“他最近心情极差,就算是自己醒了也一定会说是被吵着了……与其莫须有,不妨真个儿犯了……”唇角抿起,白姝瞥一眼那侧卧的瘦弱身子,再抬起眼来,硬邦邦掷下一句话,“……大不了,我下水便是……”
“那便下去罢。”
便见那卧于卿月膝上之人蓦然坐起,似是余睡未醒,眼角却又分明含着愠怒。
“什么……啊!”
宽大衣袂飒然舞起,倏然一股子内力扑面而来,想要施展轻功已是不甚于急,身子骤然后仰,白姝直直落入水中。
巨大的水花溅起,一时,不少游人看来。
狼狈不堪颜面尽失之下,白姝怒极而骂,“江离!滥人!惹人厌的断袖!连水鱼儿都不待见的狐狸精!……”
“我怎生便带了一只恼人的八哥儿回来。”蹙眉,我旋掌于案,运气而拂,乌发轻扬间,那些儿散落的黑白棋子便是齐齐而起,倏然落向舫侧水中。恰是落在白姝周身,水花霎时便硬生生溅了白姝一脸,硬生生令她呛上了几口湖水。
“带她回来的是谷主……”卿月掩唇浅笑,“……恼她的,也是谷主。”
“卿月的意思……”我抬眼,“我是自作自受?”
“卿月不敢。”
“……罢了,本便是我自作自受……”
遥望不远处,一只乌墨镶金的画舫徐徐而行,舫上少年着黑绸镶金边的小袖掩衿短袄,金缕线将乌发束在腰侧,那发便浑然与衣裳融在一起。
抬手,止住卿月欲替我打理衣裳的手,再卧下。
原先卧着的地方,余温仍未散去,暖气依旧。
“若不是……”
淡淡开口,淡淡的,舫头系铃细细的声音,似是与记忆里少年腰间铃铛的声音,淡淡的,重起……
……
“你叫江离?……就这样叫你罢……”水碧的少年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球儿,眼眸却似看向别处,有些儿心不在焉,“你带白姝走罢。”
“什么?”
“有人,愿意替她了……你,带她走罢。”
“为什么?”
“……司药圣女谁都可以做,万药谷的王,却只能有一个……”小小的琉璃球儿在纤细的指尖旋转,却怎样,亦是落不下来。
他的声音淡淡的,淡得,仿佛是听在耳中的错觉一般。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
“什么?”
“终归,人定胜天,不过是人的一时妄想罢了……”纤细的指尖蓦地滞住,那小小的琉璃球儿便是“玎玲”一声,落在青石板面。
一下子,碎了。
“……走罢……”他转身,水碧色的身影慢慢没入树茵,没入花荫,“……都走罢……别……再回来了……”
……
“谷主,万药谷的事情,你告诉白药师了吗?”
“没有……或许……今儿,你们之中的谁,便告诉她罢。”瞥一眼那不远处的乌墨画舫,玄衣的少年递来薄衾,小心地替白姝披上,“若是她难受了,让她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我不待见。”
“……是,谷主。”
“好卿月,总是你最乖的。”
水风薄薄,青铜的铃儿是红色的丝绦,系在舫头。
“叮”“叮”“叮”……风里,缓荡……
从万药谷回来后只半个月,江湖上便传来消息,神峦峰一夜倾塌,万药谷曝露于世人面前,却已是人去楼空,所有奇花异草,珍禽稀物,皆销声匿迹,杳无踪影。
琼楼仙阙,美姿妍葩,霎那间,化为满眼墟埃。
神峦峰,塌了,万药谷,没了……
……箫冢隐,亦真的如我所说的,“滚”了,再也……没有回来……
……
“……为什么你可以相信别人,却不相信我?!!”
“……为什么同样是背叛了你,她可以即刻获谅,我却连解释都不行?!!”
“……我恨她!她让我失去了你,甚至让我无法挽回你……我恨她!为什么要救她?!!”
“……为什么……你还在保护她……她在你的心里,便是如此重要吗?”
……
因为太爱她,因为最爱你。
因为,最爱的那一个,是你……
所以拼命地欺骗自己,所以拼命的蒙蔽自己。
所以,全部归罪在你……
因为可以对你发脾气,因为可以对你恼了,因为可以恨你……
因为,你不会离开我。
不管怎样,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可是,这一次,连你,也不要我了。
伊昔是,你也是……都,不要我了……
我……终于最孤单了……
……什么……都没有了……
水风很凉,缓缓的拂在颊边。
乌发曼舞,少许滑落进口中。伸出手来,取了去,再取来案角边的一枚棋子,在指间辗转。
“烟花三月下扬州,今儿可是玉微城的姑娘小倌儿们抢这头牌花魁的大日子,怎么,我们点绛唇的花魁卿月,好似不甚兴起呢。”
琴音稍顿,复再流连响起,卿月垂睫,“谷主亲临,卿月又怎好虚位不待呢。”
“卿月。”丢了那小小的棋子去,我扯来一绺她的乌发,“是想损了那好容易攒上的花魁之名么?”
“卿月不敢。”
“若是花魁之名丢了,恩客自然便会少去不少……卿月,守好本分。”
蓦然收力,缠在指上乌发便是骤然攥起。
倏然吃痛之下,卿月低呼出声,本是流连之琴音铮然断滞,仿若器裂,戛然而止。
伸出手来胡乱在弦上划过,刺扎之音顷刻便是直直憾入心魂深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