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承希喉间一哽,似有什么堵在心头,咽不下吐不出,良久之后他终于慢慢道:“我毕竟是他儿子,即便他争到了恒嘉,百年之后也只能留给我。承林绝不是可造之材,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转过身,留给贺永毅一个直着脊梁却依然显得孤独萧瑟不胜重负的背影,“我也是姓贺的,什么时候该算计我懂。只是,有时候未免觉得……可笑。”
贺永毅怅然而叹,低声试探:“我明天会与你爹地见面谈一些事。”
贺承希的身体僵了一瞬,他不是不明白贺永毅这是要以爷爷的死要挟爹地,逼他答应做检测捐肝。手段的确不可说是光明磊落,然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揭穿这一切?这是他和爹地的罪孽,逃不掉的。“无论爹地问我什么,我都不会回答,你大可放心。”
贺永毅没什么不放心了,贺承希一向说一是一,有他这一句承诺,他尽可以随心摆布贺永智。
贺承希刚走出门,卓明宇就快步冲上前,情急之下更是紧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上下巡视了一番后便急急道:“承希,我刚才……”
贺承希的精神极差,抬眸看了卓明宇一眼便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走吧。”
程振书在他们走后便迫不及待地追问贺永毅,“那件事为什么不告诉他?”
贺永毅静默了片刻后才缓缓解释道:“刚才,他在跟我分析他爹地不会当真对他不利的理由。很理智很客观,一切从利益出发,残酷、冷血。一个能够这样分析自己的父子关系的人,你认为他会对他和他妈咪的母子关系从来没冷静分析过吗?”
“你是说他很有可能什么都知道?”程振书惊讶地道,“为什么?何秀兰待他并不好!”
“如果何秀兰不够好,那么应该好的那个又在哪呢?……她从来,没有回来看过他一眼。”贺永毅轻声道。
很多事并不是自己可以选择要怎么做,更多的时候只是在选择一个能让自己的接受的态度去面对生活的绝对。
说起态度,卓明宇此时却已经换了无数个态度向贺承希解释和道歉,一次比一次更有诚意和伏低做小。然贺承希面上冰霜却一直都没有消融的征兆。
“我是警察啊,老大!职业病你明不明白?我会这么问完全是因为我对命案敏感,但这并不代表我会怀疑你!”
“我都道歉了,我很有诚意地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啊?”
“贺承希,你好歹也给句话啊?”
“有完没完!我就是哄你妹妹也没这么辛苦的!”说到口干舌燥的卓明宇怒上心头,猛一拍面前的驾驶台,喝问道,“不该问我都问了,你究竟想怎么样?”
贺承希突然一个急刹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卓明宇差点被安全带勒断气,他连连咳嗽着,还没缓过气就听得贺承希在他耳边冷漠地道:“你要我原谅你,可以,从这里跳下去!”
卓明宇顺着他手指指的方向回头望去,外面是深水码头!再转回头看贺承希,他神情严肃,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怎么?要考虑?那就是不情愿了,算了!”贺承希满不在乎地说道,作势要重新启动车子。
卓明宇没听出贺承希最后的那句话尾音略显上扬,他板着脸伸手指了指贺承希,意思是你要说话算话。然后就松开安全带推开门冲了出去!
“卓明宇!”贺承希没想到他真会去跳海,大惊失色地在他背后试图叫住他。
已经晚了!
卓明宇一手撑住围栏,翻身跳进了大海。
“这个笨蛋!”贺承希恨恨地低骂了一句,手忙脚乱地解开身上的安全带追了出去。追到码头边的台阶上时,卓明宇已经浮出的海面。虽然知道他是警察绝对不会淹死,贺承希还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气消了没?”卓明宇划着水,游到贺承希的面前大声问他。
“你怎么真跳啊?”贺承希被打败了,一脸无奈地催促他,“还不快上来,会着凉的!”
“喂!大哥!是你说只要我跳下来你就原谅我!”卓明宇理直气壮又委屈无限地道,伸手给贺承希,“还不快拉我一把!”
“真是输给你了!”贺承希好气又好笑地弯下腰伸手给他,想把他拉上来。然,下一秒,贺承希忽然反应了过来,收回手猛然向后退去。
也晚了!
卓明宇从海面高高跃起,一把抓住贺承希的手腕,借着自己身体的重力用力向下一带,然后就是扑通一声。贺承希整个人摔下海时砸起的水花溅了卓明宇一脸,而他却毫不在意地随手一抹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天翻地覆。
贺承希从海面探出头来,本是一肚子火气,但见卓明宇此时也是一身狼狈却仍是笑得肆意而狂傲,当下也顾不得自己的仪表比起卓明宇好不到哪去,纵声大笑起来。只觉世间不如意之事十居八九,与其愁眉以对,不如付之一笑来得痛快。
卓明宇与贺承希都觉得两人目前的情况实在有趣,不时地便朝对方看去,眼神交会时,心中便有种春风拂过般的感受,这一刻心意相通的欣喜使得入秋后微寒的海水都显得温暖起来。
29
贺承希果然还是在被卓明宇拽落海的第二天感冒了。
一清早就到贺承希办公室与他商谈公事的贺永智见贺承希不时地用手摁着太阳穴,说话的声音亦是含糊不清便合上手头的文件关切地问道:“生病了?”
“嗯……”贺承希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昨天晚上没睡好,可能着凉了。”
贺永智站起身伸头探了探贺承希的额头,问:“好像还是有点热度,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不用了,我吃两粒感冒药就好。”贺承希摇摇头,正色对贺永智道,“调拨到美嘉的那笔资金……我打算先把承林调回来再派别人去监管。爹地你觉得怎么样?”
谈到公事,贺永智下意识地清清喉咙,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坐姿问道:“你怀疑承林……”
“不是这个意思。”贺承希断然道,“应该说,是我一开始的决策错误。承林毕竟还年轻,有些事他未必能应付得来。”
“如果你是考虑到这个问题的话……”贺永智摸着自己的下巴建议道,“让承林继续待在美嘉也好。”
“爹地的意思是?”贺承希表情懵懂地反问,可能是感冒的关系,现在的他看起来思维有些迟钝反应也不够迅速。
贺永智对着贺承希可说是怜爱的一笑,解释道:“你虽然是承林的大哥,却也不可能一辈子都护着他的。让他出去闯一闯摔打摔打学到点经验,以后也好帮你。”
“但堂叔那边……”说到这,贺承希忽然叹口气微微而笑,爽快地道,“行!既然爹地这么说,我派世谦过去让承林跟着他学着点。”
“世谦?你打算派邱世谦去美嘉?”贺永智呆了一会才问。
“咳咳……有问题吗?”贺承希低咳了两声才问。
“很好。世谦一直很能帮得上你的忙,让承林跟在他身边是再好不过了。”贺永智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见贺承希咳嗽不断又提议道,“爹地一会让人送点姜花过来给你提提神。你如果身体吃不消就早点回家,工作永远做不完的。”
“我知道。”贺承希看了贺永智片刻后才犹疑着问,“爹地今天要去见贺永毅?”见贺永智猛然抬头看他更是惶恐地向后缩了缩。
贺永智见他这副忐忑不安的样子便知道那天他们在这间办公室的争执一定是让非常地记忆深刻。他似笑非笑地望住贺承希低声问:“你昨天去见过你二叔了?有没有说点什么?”
“只是谈了一些他在美国的情况。”贺承希也知自己的行踪瞒不过贺永智,回答地很是平静自然。
“就这样?”贺永智皱着眉追问了一句,看起来不太相信他的回答。
贺承希苦笑着道:“他到是问了爷爷临终的情况,可我能说什么?”抬起头见贺永智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他换口气幽幽地道,“爹地,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但他毕竟是二叔,爷爷已经……爷爷如果还在的话,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二叔就这样……”
“好了!”贺永智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件事我自有分寸。”
“爹地!”贺承希猛站起身,提醒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二叔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商誉、声誉这两者对贺永智来说向来是缺一不可。
贺永智果然沉默了。
贺承希见贺永智神情动摇也不再劝说,他能做的、能帮贺永毅的,只有这么多了。
贺永智与贺永毅的再次会面绝对谈不上友好,但当贺永毅拿出贺祖谋过逝前半年去美国探望贺永毅时的对话录音后,他终究是达到了他的目的。——在录音里,贺祖谋很平和地向贺永毅谈起了他怀疑他的护心丸被人换了的事。并且明确告诉贺永毅,他的时间不多,希望贺永毅能在他死后回到恒嘉帮贺承希的忙。
贺永毅关掉录音,挑动贺永智最在意的那根神经,“如果承希听到这段录音,他这么在意他的爷爷,你说他会怎么做?”
贺永毅想笑,老爷子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贺承希早已知晓。拿这个来要挟他根本就不可能成功。这段录音真正的杀手锏是在后半段对话上,如果让贺承希知道他的爷爷曾有意让贺永毅回恒嘉……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便是把自己名下的股份分一半给他也不是不可能。以贺承希的个性,这种事他绝对做得出来。更何况,他们俩才是真正的…… “没想到爹地临死还是偏向你,给你这么个救命符!”贺永智冷哼一声道,他就是再蠢也知道这段录音如果没有贺祖谋的默许,贺永毅是怎么都不可能录得到手的。
贺永毅但笑不语。他绝对不会好心告诉他,爹地明知给他换药的人是谁却扔不肯将他移送法办,而他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拒绝了贺祖谋让他回恒嘉的提议。恒嘉给了贺永智,私心也给了贺永智,他回去做什么?跑龙套么?
贺永智用近乎仇恨的眼神望住他,如果可以他真想现在就杀了他。但最终,他仍是重重呼出几口浊气,奋力压下自己的怒火道:“姓贺的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捐肝的条件你自己去跟他们谈。至于我,你休想!”
“如果当真要承你的情,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贺永毅也不在意一个贺永智,哪怕只有他才能与他匹配捐肝,他也绝对不会接受!
贺永智与他愤怒对视半晌,摔门而去。
贺永毅却在他背后冷笑着道:“爹地说的一点都没错,偏激自私气量狭窄,恒嘉如果由他当家,一定结仇满天下!”
程振书一样对贺永智没有好感,见事情终于解决忍不住凑趣问道:“那你爹地是怎么说你的?”
贺永毅滞了一下,但仍坦白道:“他说我眼光不够格局偏小,如果恒嘉是个中型企业,他一定会很放心地交给我。但恒嘉是个大公司,交给我只会把他毕生的心血都败掉。”
程振书仔细思索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贺祖谋说得没错。贺永智的气量他早有领教,而贺永毅在美国经营的生意也只能将其发展到中型企业,无法更进一步。反而是他们的子侄辈贺承希,贺永毅昨天这么逼他,他都能不放在心上仍愿意帮他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叔。胸襟广阔又雄才大略,果然是一流人物。程振书见他神情郁郁,走上前拍着他的肩安慰他,“这世上像你爹地那样的人能有几个?我和你,也算是旗鼓相当,十分般配了。”
贺永毅被他的话给逗笑了,敲着他的头道:“爹地也说过你,想不想听?”
“他说我什么?”
“他说你,为人诚恳实斧实凿,当医生是人尽其才,但如果学做生意一定被骗得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程振书沉默了一会,胡乱向天空拱拱手:“岳父大人果然是小婿的知音人!”
被人夸奖是胸襟广阔的贺承希吃午餐时又与卓明宇凑到了一起。那个害他跌落海的罪魁祸首却是神情气爽活蹦乱跳,见贺承希病得不轻,那一顿饭更是吃得风生水起含笑九泉。贺承希郁闷地要吐血,饭也没吃几口就推说公司有事离开了餐厅,拒绝再忍受卓明宇在他耳边狂轰乱炸,对他的健康评头论足。
板着脸回到办公室,却见到秘书Grace正捧了瓶姜花进来。“谁送来的?”
“是贺先生亲自交代人送来的。”Grace一边拨弄着鲜花让它们的造型看起来更美观些,一边笑容满面地补充,“是贺永智先生。这瓶花放哪?”
贺承希沉静地望着那瓶花,眼眸瞬间温柔了不少,久久才回神道:“就放在我办公桌上。”
Grace把花瓶摆在办公桌的一角,赞道:“这姜花很香啊!”
贺承希微笑着想回应一句,眼前却突然重重一晃,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额角,只觉呼吸竟渐渐困难,冷汗很快濡湿了衬衣。
“贺先生!贺先生,您怎么了?”Grace见他面色极度苍白不禁焦急地握住他的手腕,手掌所触,贺承希的皮肤已是一片冰凉。
贺承希已越来越喘不过气,Grace在耳边的吵嚷声更是遥远地如在千里之外。“叫、医生……”他挣扎着说完这句,便失去了意识。
30
贺承希再度清醒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除了贺永智贺以枫之外连卓明宇也站在了他的面前。见到贺承希醒来,所有人的面上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欣慰的神色。但最终,仍是贺永智走上前,将他从病床上扶起,“承希,你感觉怎么样?”
贺承希全身都不舒服,头痛地好像要裂开来一样。他看了一眼扎在他手背上的输血管,又把目光转向病房内的主治医生:“发生什么事了?我是什么病?”
率先回答他的仍是贺永智,一脸掩饰不住的关切。“承希,你在办公室里休克了,你知不知道?爹地早跟你说了要注意身体……”
“贺先生,贺承希先生的病并不是因疲劳而起。”主治打断他道,“贺先生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全身衰竭,脉搏促弱,同时伴有急性溶血性贫血和急性肾功能衰竭的症状。我们已为贺先生做G6PD检测,证实他患有蚕豆症。这个病是家族遗传病,贺先生平时应该多加注意。”
“蚕豆症?”贺承希见主治医生的话语中隐隐表达出对他的不满不由地分辩道,“我不知道我有这个病。”
贺永智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自己,也忍不住为自己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承希有这个病。而且,我和承希的妈咪都没这个病。”
主治医生闻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但仍是尽责地解释道:“这个病一般是母亲遗传给儿子,只要母亲是蚕豆症隐性基因携带者,她所生的儿子就有一半机会遗传到这个病。贺先生以后要注意不要吃蚕豆以及接触到蚕豆花粉,衣柜和厕所里不可以使用樟脑丸,受伤时不能使用紫药水,有病时不可以自行服用成药,看病吃药前,也要先告知医师或药师,自己患有蚕豆症。”
“我知道了。”贺承希目前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个上面,他转头望向贺永智疑惑地道,“我这次是为什么犯病?爹地送到我办公室的明明是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