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寒——”
赵轻寒抬起头看他,眼光里没有了平素的宽容和温柔,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们不适合同行,就在这里分手吧。”
“为什么?”云木潇只是觉得伤心,他这样做都是为了谁?但赵轻寒却是完全不领情。他高声叫道:“你觉得我过份了是不是?若今日我不在,你会遇到怎样的情形你知不知道?”
“你的武功高强,但并不代表你可以凭借这份能力恣意妄为。他们为什么要行劫,你可有问过原因?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官?为什么还要放火烧山?”赵轻寒不断地摇头,“你不懂得适可而止,总有一天会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你根本就是妇人之孺,你可有想过,若你落在他们手中,他们会怎样对你?若你自身都不保,你还会不会这样教训我?”云木潇又气又急,赵轻寒丝毫不明白他的心意,在他眼中,他不过是只懂杀戮的江湖草莽。
“你是真的不明白。”
赵轻寒看着他,眼里都是失望。他甩开云木潇的手,转身向山下走去。这一回云木潇没有再追上去,他站在原地,看着赵轻寒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然后马车越驶越远,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一弯清月,夜色迷离。
赵轻寒在灯下挥毫,凝神聚气,落笔如神。他的字法飘逸俊秀,行云流水,一如其人。墨迹淋漓,李白的一阕《将进酒》渐渐呈现纸上。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写完最后一个“愁”字,搁下笔,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的放松下来。把完成的字纸移到一旁的几案上,那里已经摆放了好几张,平铺着等待墨汁干透。
月影移上了中天,窗外的大树枝叶婆娑,赵轻寒把目光收回,揉了揉手腕,铺开新的纸张,继续写下一张。
疾书一夜,直到天色微亮,他才伏在桌上,疲惫地睡去。
“公子,公子。”
刚入睡不久,便被玉言尖细的声音惊醒,赵轻寒揉了揉眼睛,直起身子。
“衣服掉了。”
玉言把滑落在地上的长衣拾起,重新披在赵轻寒身上。他看到几案上铺开的字纸,惊叫道:“公子,你写了一夜没睡?”
“还好,写得差不多了。”一夜无眠,赵轻寒的脸色显得苍白而疲惫,他吩咐玉言道:“你去问一下店主,附近有没有字画店,若问到了,就带着这些字纸跑一趟。”
玉言摇头说:“一次给这么多,估计不会有好价钱。”
“只要不是低的太离谱,都给他们好了。”
“为了一个不讲道理的蛮子,公子累成这样,值得吗?”玉言一边低声嘀咕,一边把字纸一幅一幅卷好。
赵轻寒看向玉言,语气里并无责怪,“我吩咐你做事,什么时候你不反过来说上我几句,你就什么时候长大了。”
玉言吐吐舌头,抱了卷好的字纸,转过身往房间外面走去。
赵轻寒在他身后提高了声音道:“在心里腹诽自家公子,也是不对的哦。”
玉言被他识破,脚不停留,一阵风的跑走了。
赵轻寒拉紧了披在身上的衣服,眼光投向窗外的大树,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来,层层叠叠的绿叶掩映着细碎的阳光,浮光绰绰,又是新的一天了。
玉言抱了字纸,急步走在回廊里,一不留神,跟一个身材壮实的青年男子撞到了一起,怀中的字纸撒了一地。
对方五官线条刚硬,语气隐忍地说:“你怎么走的这么急?没撞到吧?”
玉言忙着收拾地上的字纸,无暇去理会他。地上全是他家公子一夜的心血,可不能教眼前粗手粗脚的家伙弄坏了。赵轻寒在房间里听到声响,走了出来,看到散落一地的字纸,蹲下身帮玉言收拾。
他向当中的一卷字纸伸出手,横地里一只玉洁修长的手伸过来,先他一步拾了起来。赵轻寒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年约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男子,一袭天青色的衣袍,同色绣花的缎带束发,闪亮的眸子中透出雍容自若的气度,仪表不凡满身贵气。
(清流公子张紫越上次出场的时候是十七八岁,如今已经是二十三四岁,嗯,光阴如流水,一个转身一个回眸,已经是六年啦。)
赵轻寒收回手,站在原地等对方开口。
“这是你写的字?”张紫越把手中的字纸打开,深遂的眸光缓缓地扫过上面飘逸的字迹,眼中微微的露出惊讶。
“见笑了。”
“……高台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低声读出上面的字句,然后问:“这个能送给我吗?”
他的声音亲切柔和,让人如沐春风,赵轻寒微笑道:“若你喜欢,尽管拿去好了。”
玉言在一旁小声插了一句:“我家公子的字一张值五钱银子呢。”
“你要卖字?”张紫越眼中的惊讶之色更甚,但赵轻寒对他的询问只是淡风轻地笑了一下,显然并不认为卖字维生有何羞耻的地方。他转身吩咐一旁的侍从,“漠风,你去取我的私印过来,替这位公子把字纸都加盖了。”
玉言上前一步想开口拒绝,却被赵轻寒用眼神制止。漠风取了印鉴过来,在赵轻寒的字纸上全部加盖了一个墨色的印记。
张紫越又吩咐他,“漠风,你跟这位小兄弟一起跑一趟素心轩,让老板给个忠肯的酬劳,不要亏待了他。然后送小兄弟回来,做完这些,你再在路上赶上我们。”
漠风领了吩咐,带着玉言去了。
赵轻寒看向眼前的人,他眼中蕴含内敛的光华,身份成疑。加盖私印,证明他跟素心轩的老板是相识,他在帮他,却又不着痕迹的强调忠肯的酬劳,分明是为了顾全他的面子。他到底是什么人?
如视珍宝一样把赵轻寒的那幅《将进酒》卷起收好,张紫越问:“轻寒是要上京赴试的考生吗?”
“是的。”
字纸上有赵轻寒的落款,他只看了一眼便记住,而且一语道出赵轻寒的身份,光是这份眼力和心思,便能让人生出好感来。
“我急着回京,轻寒送字的盛情,只能留待日后答谢了。”
赵轻寒微笑,“没关系,如果有缘还会有见面的机会的。”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张紫越眼里有一丝惊艳的赞赏,“你到了京城,若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城西的永乐大街,只有一户姓张的人家,很好找的。”
明白对方是好意,赵轻寒真诚地答谢:“谢谢了。”
“记得我会等你。”
张紫越深深地看了赵轻寒一眼,然后带着另外一名随从,匆匆地离开。
玉言去了一个多时辰,然后带着大包的银两回来。他见到赵轻寒,兴奋地扑过来说:“公子,素心轩的老板对公子的字喜欢的不得了,每张给了十两,现在我们有一百多两银子,以后都不用担心银两不够了。”
赵轻寒一脸明了,“素心轩的老板出手大方,是因为别的原因。”
那个小小的墨色印记,上面隽刻的是“清流惠风”四个字。
清流无惧惠风,典故出自前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尽管对方没有说出真实的姓名和身份,但无论是衣饰打扮还是气质风度,都只说明了一样,他不是普通人。
“你把这些银两全部拿给店主,托他转交给昨日山上大火,被波及耕地的村民。”
还陶醉在白花花的银子当中的玉言,听到赵轻寒的吩咐,睁大了眼抗议,“公子,那个人闯的祸,你为什么要帮他补救?”
赵轻寒微微沉下了脸,“玉言,你按我说的去做就好了。”
玉言嘟着嘴看他好几眼,然后才心有不甘地带着银两离去。
推开窗门,赵轻寒的眼光落在窗外枝叶摇曳的大树上,忽然开口说:“既然一直都在,为什么不下来?在树上躲了一天一夜,不难受吗?”
云木潇缓缓地从树后探出头。
赵轻寒一脸果真如此的表情看着他。
云木潇从树上跃下,他从来没有在谁面前如此低眉顺首过,此际在赵轻寒面前,他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赵轻寒脸上始终带着宽容的笑意,“饿了没有?我让人送饭过来给你。”
“轻寒——”见他转身要走,云木潇突然从后面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赵轻寒贴在他宽厚的胸前,能感觉到他的胸腔起伏,明显情绪非常激动。他释然地说:“都过去了,以后不要再像昨日那样就好。”
饭菜送进房中,云木潇在树上蹲了一天一夜,早就饿了,他风卷残云地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
“擦擦吧。”
赵轻寒递了柔软的绢巾过来,云木潇捉住他的手,觉得无地自容:“你以后不要再整夜不睡觉的写字了,我看着心里很难受,尤其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我之后……”
“你不是也没有睡陪着我吗?只是外面凉,你光顾着给我添衣,却忘记自己了。”
云木潇无比惊诧。一番争吵之后,他负气而去,明明已经选择了与赵轻寒背道而驰,心里却是无论如何割舍不下,最后还是回过头来一路跟踪他进了这间客栈。赵轻寒一夜无眠,他在窗外的大树上也躲藏了一夜。他轻功卓绝着地无声,赵轻寒不可能察觉他的行踪,但他就是知道他一直守候在窗外,甚至连熟睡后,他出来替他披衣都清楚不过。
凡事他总能一笑置之,但这双清澈的眼睛背后,有什么是看不透的?
自己的一切,从里到外,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云木潇此刻明白自己迷恋的已经不止是赵轻寒一张俊美的容颜,今后纵有千山万水,眼前这个人,再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放开。
番外-狗咬狗-上
(这个番外原本是作为正传上部的开头来写的,但写出来之后,觉得没有一下子进入正题,会影响大家看文的思路,而且对我家轻寒的形象没有帮助,所以弃掉了。但是对自己逐只字敲出来的东西总是很珍惜,整理了一下拿出来作番外,各位亲亲凑合着看吧。)
日出松江,光芒万丈。
渔人在清晨漫天的霞光中撒网捕鱼,嘹亮的歌声随风飘荡。水波一圈一圈地荡漾,松江之畔的芦苇长出了水面,挥动着洁白羽翼的鸟儿扑楞楞地飞起。越过重重摇曳的苇草,十里河滩之上,被青山和绿水所环绕的是一座名为“桃衣”的山庄。
正值夏日,河畔柳丝轻拂,蝉鸣不断,水里大片大片的荷花盛开,风中传送来幽幽的清香。
十二岁的林越天走出家门,向着河边走去。他天生体温高于常人,那泓碧波荡漾的河水,像是有魔力一样深深地吸引着他,所以每年夏天,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消磨在水里。
林越天走近河边,远远的看到有人荡着小船,探手采摘生长在水边的菱角。这附近大片的水域都是归“桃衣山庄”所有,是谁胆敢偷采他家的菱角?他横眉竖起,加紧脚步走了过去。
大模斯样做着盗采之事的少年,显然不知道物主所有人正气势汹汹的走近。
他剥开一只鲜嫩的菱角,把果肉丢进嘴里,眯起眼有滋有味的咀嚼。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年纪不过是十岁左右,但五官样貌却长得极好。浓得恰到好处的剑眉,明亮黝黑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厚薄适中的唇,纤瘦却不失英挺的身材,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上去都是个英俊的少年。
林越天自己也长得十分不错,五官端正俊俏,目光炯炯有神采,但不知为何,眼前这个英俊的少年,一下子就让他生出了不服气。对方踌躇满志的模样,他看得非常非常的不顺眼。
心生一计,他远远的下了水,憋气潜到小船底部,手脚用力,突然掀翻了小船。
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但让林越天始料不及的是,船上的少年竟然不会游泳!他像是大秤砣一样往水底沉去,连伸手蹬脚叫喊都免了,彻底得出人意表。
“喂,你别吓唬我啊——”
林越天的初衷只是捉弄他一下,眼前的情形,吓了他一大跳,连忙潜进水里奋力捞起那个少年。
少年喝了满肚子水,忿怒地瞪了林越天一眼,头一歪,晕过去了。
没有办法,林越天只好把他救上岸。
双手交叠挤压他的肚腹,把他肚子里的水都弄出来,然后俯在他胸前细听,呼吸均匀有力,林越天确定少年无大碍,原本想丢下他一个人离开的,但看着他在地上躺成个大字,一下子又不顺眼起来。他快手快脚的扒光了少年身上的衣服,全部抱起,然后找了棵枝叶茂盛的大树,像猿猴一样爬上去藏身起来。
不出林越天所料,少年很快就醒转过来。他坐直身体,发现自己不着寸缕,伸手挠了挠脑袋,一脸的懵懂。待完全清醒过来,他怒气攻心的破口大骂。在周围找了一圈,少年都没有找到自己的衣服,眼见日影移到中天,周围的人声也渐渐多了起来,他只好在水边摘了两块荷叶,一前一后遮遮掩掩地离开。
林越天在树上憋笑憋得几乎背过气去,捉弄这个粗神经的家伙实在是太好玩了。
(潇:咬牙切齿,作者你给我出来!居然让我如此丢脸的出场?信不信这个正牌小攻我不干了?作者:威胁我?好怕怕哟。如果你舍得轻寒,你就跑路吧,反正想抱轻寒的人比比皆是,我就怎么看怎么觉得清流公子比你合适。潇:……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喜欢写我露小鸟就露小鸟吧,但是在我吃掉轻寒之前,千万不要让他再碰到张紫越,拜托。作者:跷二郎腿,喝茶,奸笑。)
又是一个悠长的夏日,林越天照常到河边玩水。在水里自由自在地畅泳,游累了,上岸换回干爽的衣服,他准备爬到大树上美美的睡上一觉。河边生长着一株形态独特的大树,枝叶浓密,地势偏僻无人打扰,在上面睡觉最舒服了。
还差几步就走近了,足下踩中某样东西,林越天惊觉不妥,头顶上一张大网已经罩了下来。有人迅速地从树后跑出来,收紧绳索,他一下子被吊在半空。待看清楚把他困起来的人是上次被他捉弄的少年,林越天破口大骂。
“放了我,你这个偷人家东西的小贼。”
少年指着自己鼻子说:“你家小爷我会偷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你分明就是偷采我家的菱角,被我看见了,你还不承认?”
少年有点底气不足地说:“我以为那是野生无人种的。”
“你是猪头啊?野生的能长这么好?”
林越天根本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少年恨恨的看着他,“你不但冤枉我,还害我出丑被狗追,把你吊起来是教训。一会如果有人过来,你就喊他放了你。如果没有,对不起,你只能等我天黑之后过来了。”
他扔下一句小爷忙去了,趾高气扬地离开。
林越天被吊在半空,上天不得下地不能,叫到嗓子干哑都没有唤来半个路人。最后还是少年踏着暮色过来,放开了他。他被困了半天,早就双脚发麻全身酸软。他指着少年大叫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有胆量就留下名字!”
“你想知道?”少年回过头,黑眸闪动着明亮的光,像星,像玉。
林越天瞪大眼等他回答,结果少年把头一偏,促狭地笑道:“我偏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