垩鬼 下——蝶影

「扭曲别人的话你最在行，如果你觉得那样做可以达到你的目的，我有立场阻止你吗？」慕容敏嘲讽道。

「所以本爵爷就应该放弃他吗？」慕容聿无表情道。

垩鬼-38

「这不是放不放弃的问题，如果有办法救魍魉，难道我会袖手旁观吗？问题是我们根本都不晓得为何魍魉的骨头会愈合不

了，如果他只是残废那就算了，可你晓不晓得如果骨头无法愈合魍魉一辈子都会动弹不得！谁会愿意一辈子躺在床上让人

家照顾？谁会愿意一辈子都当个废人？谁会愿意一辈子过着毫无尊严的悲贱生活？说到底你只是在利用魍魉，因为你不想

失去他，所以你逼他人不像人地活着，你根本就不在乎魍魉想要什么！」

「我是，那又如何？」慕容聿毫没犹豫说道。

「不如何，我早就说过你们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管得着吗？」慕容敏冷着脸道：「接下来的事我不想再管，反正我也

无能为力再为魍魉做什么，你也不要再来烦我。」

「敏儿你懂不懂，我没几条路可选。」慕容聿忽然低沉道。

「强调夺理是你的强项。」慕容敏不为所动。

「你以为以魍魉现在的状况，不管他想不想活着，他有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所以是你要动手还是我？还是阿桦或小夜

？还是干脆找一个跟魍魉无缘无故的人，这样他下手时可以毫不犹豫？还是跟魍魉说，好，本爵爷不勉强你了，你就死吧

，然后魍魉就可以想要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

「你别把话说得这么好听。」慕容敏嗤之以鼻道：「你慕容爵爷还有做不到的事吗？就算你真下不了手，能替你动手的人

还会少？但若没有你的命令谁敢动手？你下不了手也不让别人动手，你敢说不是因为你的私欲？」

「所以本爵爷才说我没几条路可选。」慕容聿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慕容敏。

「我就是不要魍魉死，我就是要他为我活下来，没了生存意义的人才不需要活着，可魍魉有，他的生存意义就是本爵爷我

，本爵爷一天没死他就不准死，我就是要魍魉怀着这样的信念，你如果看不过去不想再管他，你以为损失的会是本爵爷我

吗？」

语调傲慢地扔下意味深长的最后一句话后，慕容聿将眼前捣好的药草一推，什么也没带走地离开了慕容敏房里。留下神情

冷然的慕容敏盯着重新回到面前的药草许久许久后，嘴里恨恨地迸出了「该死」两个字。

***

不信任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从小他就孤独一人，不爱人也没人爱他，不对别人好也没人对他好，不与人接近也不让别人接近他，无论目的好坏。所以

他在心里自动将世上的人分成了两类，他自己一类，其他人则是另一类，界线分明。

问他孤独是什么滋味，难不难受，他从没回答过，因为他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孤独，他不知道原来在别人眼中，一个人与孤

独是画上了等号。

这种充满防备与不信任的日子在遇到他们爵爷后全然改变。

其实也不能说全然，因为除了他们爵爷外他对其他人还是保持着距离，不论是一向对他和善的白桦、刀子嘴豆腐心的慕容

敏、还是极少有言语上的交谈的夜迷。

不信任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至于为何他们爵爷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破他的本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被他纳入他的类别，他自己也想不透原因。

然后往事一幕幕在脑子回转着。

包括他和他们爵爷的第一次见面。

包括他是如何受尽宠爱，如飞上枝头的凤凰。

包括他们爵爷最爱搂着他睡的画面。

包括他们爵爷在教他写字时迷人的慵懒姿态。

包括他虽然天天跟他们爵爷处在一起，但偶尔还是会看他们爵爷看到发呆。

这些回忆都是甜蜜的。

他似乎是下意识地将之后发生的不好事情埋在脑子深处，包含全身骨头断裂这事。

不去想，就可以较心安些。

可事实依然是事实，他依然会感到痛，依然会感到绝望，依然会感到孤立无助。孤立无助不应该是他最习惯的吗？

原来心一旦被温暖过，承受孤单的能力也大大减弱了。

他只能努力将他是废人的事实抛之脑后，努力想着会痛就是活着的象征。

什么时候他也必须自欺欺人了？

眼皮忽然一抖－

纵然全身瘫痪，但敏锐度依在。

他听到进房的脚步声，只有一人，且正往寝室方向走来。会是他们爵爷还是慕容敏？可直到那人接近他身边，他还察觉不

出那人的身份。

敏锐性虽在，敏感度却丧失了。

不贸然睁开眼睛，因为他有暂时不想面对的人。因为不知如何面对，干脆逃避，却又不敢明目张胆。

他最不愿的还是伤害对方。

「啪啪啪啪－」

沉重木板撞击声预告了对方的身份。

接下来，一如往常，他感觉到那人的手伸向自己，拆着他身上的纱布，一圈一圈，从肩膀到脚踝，最后身上固定着断裂骨

头的木板也被一一取了下来。

慕容敏终于还是被他们爵爷说服了吗？

从她突然停止前来替他换药换木板起，纵然身上依旧只有痛的感觉，但他知道自己的皮肤因为闷太久已出现溃烂红肿的现

象。

亏他们爵爷放得下身段去“请”慕容敏回来给他换药换木板。不过想必这个“请”也没花费多少心力。

既然来的人是慕容敏，他也无需再假装。稍微睁开绷紧的眼皮，眸里的无防备在看到来人时，先是一愣，然后瞬间武装！

可没有事逃得过那人眼力。他自认为的瞬间，已将他的情绪转折交代地清清楚楚。就见那人停下手上拆解木板的动作，静

静地瞧着他，眸里脸上没透露出任何情绪。

没反应比生气动怒来得令人心惊胆跳。

就在他被瞧得心虚地想要避开眼神时，那人忽然低哼了声，扔掉手上木板，没说一句话就转身离去。

然后寝室再次恢复死寂。

说不清是绝望还是放松，他有一种全身彷佛再次被撕裂的难受，也有一种一切都结束了的感觉。

他应该更小心的！

应该随时随地警戒防备！

应该晓得他已经没退路了！

可为什么他会觉得这样也好？！

如果这是一个解脱的契机，他是不是可以不用再继续伪装，可以不用再痛苦绝望下去了？！

他深深为自己竟拥有这种念头感到羞愧。

无法再思考，也不想再思考。既然从头到尾决定权都不在他身上，虽然是他自己放弃了决定权，那就这样吧。

他们爵爷的心永远是那么高高在上，不会被他伤害的，不会的。

***

慕容家爵爷是很情绪化没错，但很少有事可以真正把他激怒，更是难得让他从慕容府内消失了整整两天两夜，完全无消无

息。

原因大概只有他自己和尚摊在床上宛如废人的人晓得，其馀三人则是完全无从得知发生了何事，只是对他们爵爷竟扔下没

法动弹的魍魉感到错愕。

其中以慕容家最真性情的女人动了真怒。

「敏儿，你冷静一点。」退出他们爵爷的寝室来到后院花园，看着始终不发一语的慕容敏，白桦有种不好的预感。

慕容敏先是缓缓瞥了白桦一眼，然后冷冷回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冷静了？」

两手摊了摊，事实上白桦两只眼睛都看到了，但他选择不在此刻火上添油。他太了解慕容敏的性子，倘若她当场碎碎念了

一堆发泄出来反而没事，但如果愈冷静愈不出声反而愈令人胆战心惊。

「其实－」

「别再替你家那个烂爵爷说话，我不想听。」慕容敏无表情道。

白桦无奈笑道：「我没要替爵爷说话，只不过总得等爵爷回来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他回来？」慕容敏语气不屑：「我干嘛等他回来？他们的事又不关我的事。」

果然气得不轻。

「好，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我们的事，走吧夜迷。」很习惯地叫上旁边一直没出过声的夜迷，等白桦发现自己失口时，夜

迷已经也很习惯地跟在他身旁。

「都忘了我要回房，那……那就这样吧。」若无其事地朝着夜迷挥挥手后白桦自顾自地离去，完全没和夜迷对上眼，但在

他背对过夜迷的那一刹那表情却充满了挫败！

应该更自然一点的，都说了还可以当伙伴的，偏偏自己表现出来却完全不是这回事，白桦真是为自己的烂反应呕死了。

「你跟白桦真的闹翻了？」一直冷眼旁观的慕容敏没错过白桦脸上的挫败神色，直到白桦离去后她才出声。事实上她还是

不知道究竟夜迷、白桦和水灵儿三人之间发生了何事，但气氛的微妙改变她还是可以感觉得出来。

与其说她敏锐，不如说白桦表现得太露骨。

「没有。」淡淡的两个字挡住了慕容敏所有敏感，夜迷对于自己的事一向低调。

「真把我当瞎子了。」慕容敏撇了撇唇角后懒得再追问。男人的感情当真比她们女人还错综复杂，看得她都烦死了。然后

慕容敏移动脚步越过夜迷，头也不回地往跟白桦反方向走掉。

眸色深不可测地望着慕容敏的背影渐渐离开自己的视线，夜迷又在原地忖思了一会儿，随后也离开了后院。

诡谲氛围笼罩着整间慕容府。

***

没人晓得事情怎么会忽然变这样！

消失两天两夜的慕容家爵爷一回府，就差点动手杀了他亲爱的妹子？

「聿，冷静点、冷静点……」死命拉着慕容聿的白桦无奈发现冷静点都快变成他的口头禅了。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

「滚。」低低柔柔一个字，有人平静了下来，却是风雨欲来临前的宁静。

此时此刻另一个脸上被狠狠掴了一巴掌，还差点死在自己兄长手下的主角则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地背对着所有人。

真是可惜！

抬头望了一眼床上不吵不闹不哭不笑毫无生气的人，然后又低头看向自己稍微发红的双手虎口－

就差这么一点，她就可以了结他的性命，用她的双手勒死他！

「如果魍魉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对抓你陪葬。」低柔阴沉嗓音交织出令人寒栗的冷颤。

慕容敏不畏不惧地昂头回望她同样面无表情的兄长，语带挑衅：「慕容聿你最好再丢下他一个人，到时看你还会不会像这

次一样幸运，及时赶到。」

「不准再进我的房间。」慕容聿声调依然低柔，但字字皆蕴含着足以让人胆战心惊的胁迫。

「那你最好打断我的脚，否则我可无法控制我的脚会走到哪里去。」

「必要时我会成全你，不妨一试。」

两人之间的气氛紧绷到极点。

见慕容敏还想回嘴，拉着他家爵爷的白桦连忙出声制止：「敏儿，少说一句，你先离开吧。」

慕容敏先是冷冷地看了白桦一眼后道：「乌烟瘴气之地我也不想久留。」然后完全无视慕容聿，面无表情地越过他身旁走

人。

房内气氛再度恢复宁静，而慕容聿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阿桦，你抓痛我了。」

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加大力道的白桦赶紧松手，但慕容聿手臂却留有了明显手指印。

「对不起。」因为慕容聿肤色比一般男子偏白，导致微红的手指印看起来更骇人。

「没事。」给了白桦一个无谓笑容，慕容聿转头望向跟随他进来后没出过声的夜迷，表情瞬间恢复冷淡。

「你也滚。」

此话一出差点又没吓傻白桦。

自他有印象以来，慕容聿从没认真跟夜迷发过脾气，不管任何事，这次竟破了例。

夜迷何罪之有？

垩鬼-39

慕容聿没再看向夜迷，那表示他对这人已不上心，只是淡声对白桦道：「阿桦你也先出去吧。」

从他们爵爷嗓音中听出一丝疲倦的白桦，想走不敢走，想留又留不了。他着实担心眼前的慕容聿。

久久后，白桦才迸出一句：「聿，别怪敏儿……」看了躺在床上的人一眼，白桦语气有些不忍：「你消失这两天中魍魉没

人照顾，你都不知他成了什么模样……」

不是控诉，只是承述事实。

「她差点杀了魍魉。」慕容聿语气没有起伏道。

「你放着魍魉两天不管跟谋杀也没什么差别。」夜迷淡淡地插进一句话。

「你见死不救就比较伟大了？」慕容聿冷笑。

「见死不救？」白桦皱眉地看了看他们爵爷又看向夜迷。

「我以为爵爷你的意思就是这样不是吗，明知没你命令没人敢进你房里，敏儿和你闹着脾气更不可能去看魍魉，你在此刻

失踪两天，不就代表要让魍魉自生自灭？敏儿只是给魍魉一个痛快，何错之有？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止。」

「夜迷你－」白桦咋舌地看着夜迷，回想那时他赶到时，夜迷正在门口，原来敏儿动手的时候他在？

「出去。」

「聿－」白桦有些担心地看着垂首见不着表情的人。

「出去。」

阻止了白桦还想开口的念头，夜迷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语调道：「敏儿发现魍魉时，你应该想像得到那个情况。」全身几近

溃烂的皮肤，空洞失神的双眸，臭气冲天的一床泄物……「别把你的自私建立在别人的屈辱上。」然后握住白桦的手腕，

拉着低下头去的他往房门口走去。

「小夜－」

那么幽幽的一声，却唤住了另一人。

「我要留下来。」白桦拉住夜迷压低声音道，试着要把夜迷的手挣开。

夜迷并没怎么使力，却让白桦怎么都无法挣开手，「别惯坏爵爷。」淡漠说完后拉着还有些踌躇的白桦离开了房里。

一直垂首着的慕容聿至房内无人后依旧低着头。

良久，他才轻步移动到床旁。良久，他才抬起头望向床上已经闭上眼的魍魉。

看着魍魉脖子上好不容易在他之前的照料下而淡下来的勒痕，却又因为慕容敏的狠心再次浮肿瘀青，慕容聿屈下身，在快

要碰触到床上人时又蓦然停住。

那不停颤着的眼皮明显告知了人还醒着，闭眼是为了不知如何面对，还是为了隔绝外在世界？包括他……

敏儿发现魍魉时，你应该想像得到那个情况……别把你的自私建立在别人的屈辱上……

一身干净清爽且重新被上了药的魍魉无法抹灭曾经发生的伤害，明明是打算捧回手心上疼的人，却一次又一次的失了职。

抓起魍魉软绵无力的左手掌，将蜷曲僵硬的手指一只一只掰平，有力但轻柔，然后慕容聿怔怔看着那骨头明显突出的指节

，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手也被硌疼了。在眼眶泛热失控前，将脸埋进了魍魉的冰凉手心，倚着床旁蹲了下来，蜷缩的模样

看起来却是比床上人还委屈。

不久，床上人猛然睁眼睛，不敢置信手心传来的湿热如此真实。无法动弹的他视线能及的只有他们爵爷黑抹抹的头颅。

不行！不可以的！原本死寂的心忽然急速跳动起来。

他没想过要如此的，真的没有！

一切都乱了……乱了……

在被他们爵爷丢下两天，整个人乱七八糟到一个极点时，魍魉是真的连为他们爵爷活下去的心都没了。

红肿腐烂的伤口恶痒无比，泄物让整个屋子臭气冲天，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笼罩了魍魉。

丧失求生意志来自于失去尊严的羞愧。

没了别人的照料，他就什么都不是，只能任由现实摆布。

生存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当好不容易有人发现他的情况不对，已经是他们爵爷因为负气离去的第三天。若非慕容敏放不下他，魍魉想，就这么

安静死去似乎也不错。

可以想像的是，当慕容敏看到他的状况时，已经不是震怒可以形容。那里头还掺杂了浓厚的心疼、惊讶、不舍、气愤和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