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须一眼,须桓之便知道,那是出自付明戈之手。
看完了所有内容,须桓之将最后一页抽出,放在一处,其余纸张则是被掷在一处,冷哼一声道,“北孟虽人口不多,地
域不广,人倒是贪心得很!”
“皇上……这群贼人怎么说?”
“割地。”
“这……敢问皇上,贼人们是想要什么地方?”
须桓之坐在被层层包围的营帐里面,表情淡然。
“加各城极其周围的五个城市,加上以南五百里的一片土地,”须桓之负手而立,看向一处的冷冷目光寒至眼底,让人
不敢直视,“——去换一个付明戈。”
“……”没有人接话,大营里所有人听到这个条件,却全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北孟的确贪心。
加各城那一片城市,因为地处两国交界,因此南来北往的商贾数量十分众多。城内百姓,也多以各种商品买卖聊以生计
,生活十分富足。加各城每年向朝廷缴纳的税银,是国库的一大收入。
而且,因加各城外有一条终年不冻的河流,致使城外的土壤十分肥沃。再加上那里气候特殊,因此产出的水果种类稀少
,甚至可以称之为世间仅有。当今皇后娘娘就尤其喜爱出自那里的一种小浆果——那种小果子大概小指甲大小,圆滚滚
的,有深蓝色薄薄的外皮和紫色的味道微酸的汁水。若是用杵捣碎,淋上糖汁,再在碗底放上冰块儿,酸酸甜甜的味道
,是炎热盛夏里最美味的食物。
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近些年来,加各城得到了一个“御用果园”的别称。
穆则轩果然足够聪明,须桓之想。提出要“御用果园”,这明摆着是在为难他们。当真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加各
城又不是贫穷的荒村,若是给出去了,便是丢了皇家的威望和脸面,是他须桓之在当着天下人的面在打自己的脸。
可若是不给,付明戈他……
“皇上,那咱们……”
须桓之道,“传话下去,就说,朕可以同意割地,也可以同意派使节再对此事进行商议——只要让朕看到付将军还完好
无缺的活着,一切都好说。”
他目光清冷如冰,一字一句里都有寒气从齿间透出,让人不寒而栗。
“皇上,既然,北孟派穆则轩带人来谈,臣自荐前往危险之地与其会面。”
“不,”须桓之断然拒绝这番好意,“朕要亲自去。”
“皇上,可是……”
“你是否要提醒朕的身份金贵,只身前往那处太过危险,况且,北孟派出一员武将,我大须去了一个皇上,——太有失
身份?”须桓之冷哼一声,之中带着几不可闻的嗤笑,声量降低,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身份地位,又算得了什么?朕
已经错过了八年,再这样下去,怕是要错过一生了。”
他转身对半跪在地上的大臣继续道,“若朕真有什么不测……你且辅佐太子继位,让他快快成长为一代君主才好。”
北孟。
付明戈坐在一处,看着眼前明暗不定的火光,一动不动。帐外狂风肆虐,吹得结实的大帐都跟着微微摆动。
坐在一旁的人,自然是穆则轩。
他一根手指轻点着手中握住的剑柄,眼神晦暗不明,心事重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者……只是来坐一坐,看看付明戈而已。
两人沉默半晌,穆则轩忽然站起身,开口道,“夜深了,明日是与大须谈判的日子,将军还是早些休息。”
付明戈一动不动,对这句话毫无反应。从前几日开始被逼迫写下那封书信开始,他便对穆则轩的态度更冷了几分。穆则
轩感到十分心灰意冷,却总是按捺不住时常来看他的心情。
——毕竟是自己深爱的人。八年未见,思念如山,一日一日积累下来,沉重的压在心头,不得纾解。这样难得的见面,
让他如何忍得住不去看他?
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番,穆则轩实在想不出该跟付明戈再说些什么,于是转身准备走开。
就在他快要跨出去的时候,付明戈却忽然在他背后开口,道,“穆则轩,那割地休战的条件,都是你提出来的罢?”
穆则轩顿了顿脚步,道,“是我。”
付明戈道,“你真的以为,拿我,就可以换到那大片的土地了么?”
“……”
付明戈继续道,“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提醒你,这筹码太轻了些,你也太贪心了些。”
“……将军,则轩身为人臣,身不由己……”穆则轩背对着付明戈,一番话说的艰难又苦情,“则轩身无所长,想要自
己的留住性命,只能屈服在君主膝下。因为……则轩这条命,毕竟是将军留下的。”
这话不知从何而来,付明戈愣怔半晌,道,“穆则轩,八年未见,你真是糊涂得太快了些。——我何时留过你的性命?
”
穆则轩转过身,双眼明亮,抿抿嘴唇,道,“将军,虽然则轩那天……已然昏迷不醒,但我知道,一定是将军让人把我
抬到西街那家药铺门口……”
冷笑一声,付明戈道,“穆则轩,我本以为你不是这样自作多情的人。”
“……”穆则轩脸色一白。
“你可以走了,我只是想提醒你,”付明戈冷冷道,“用我做筹码去讨好你的君主,这一次,你怕是要算错了。”
“将军,如果你愿意……”穆则轩目光闪烁不定,口气却十分笃定,“则轩知道,将军多年以来一直想去江南,之所以
没有去是因为……”停顿一下,又道,“我还知道,这些年来,皇上对将军,已经并不如以往。”
“那又如何?”
穆则轩声音颤抖,情动的样子,竟一点也不像是万军之首的北孟第一武将,“只要将军一句话,则轩愿意跟随将军。天
涯海角,处处为家。”
付明戈看着穆则轩闪烁的目光,心里不知为何,却是一动。
他久久没有回答。
——天涯海角,处处为家。
付明戈当真没有想到,当初那样狠绝的对待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他八年来竟然从未改变过。
自嘲的一笑,付明戈道,“穆则轩,到底是什么,能让你对一个八年来从未见面的人情深至此?”
——而为什么,另一个八年来常常见面的人,却从不肯对他流露半点爱恋?……
穆则轩半跪在付明戈身前,语气虔诚,“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且,则轩读书不多,每次面对将军,总是
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知道有一句话,用在此处最合适不过。”
“什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付明戈目光一闪,无言以对。
“将军,”穆则轩声音颤抖,却有着八年以前没有过的勇气,“将军……你若愿意,则轩愿意跟你走。”
这样深情的一句话,让付明戈忍不住心中一软。他久久的看着穆则轩,冰冷的目光在这么多天之后,慢慢变得温暖起来
。
三三章:情深
第二日,在北孟与大须两派兵营正中间的一处简易的大帐之内。
须桓之一走进那处大帐,便带进来一股子冰冷凌厉的气息。他冷冷的双眼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的态度缓缓扫视一周,便让
那里所有的北孟将士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全都低下头,不敢与其直视。
就连熟悉他的穆则轩的背后,都在这数九寒天里毛毛的起了一层冷汗。
这个男人,天生带有帝王的气质。他总是可以轻松的用一个眼神,便压倒众生。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眼,最终落在了远处被层层北孟将士包围的付明戈身上。
远远的看到了人,付明戈竟觉得心中一紧。
他从未想过,须桓之真的会来。甚至,他让他觉得,这是绝处逢生一般的惊喜。几月未见,当今圣上似乎忽然间就变了
个人似的。连看人的眼神都有所不同,眉眼之间竟有几不可察的顾盼生情,一点儿也不像往日里朝堂之上常见的身披明
黄龙袍、威震天下、却对付明戈无情无义的冷酷帝王。
即使相望无言的过了八年,可这世间,最了解须桓之的人,依旧除他付明戈莫属。
须桓之那个冰冷倨傲的眼神里,隐含着多少柔情和思念,别人看不到,他付明戈,却不会不明白。
而这样曾经熟悉却太久未见的眼神……让付明戈一时间以为自己在做白日梦,仿佛多年以前的某个春季的午后,坐在洒
满阳光的桃园里时,闭上眼显现出的温暖梦境。
付明戈的心脏狠狠的收紧又舒张开来,心跳的频率放缓着停跳了一拍,让他下意识的呼吸一窒,手上攥紧了拳。
他立即定了定神,摆出一个恭敬的姿势道,“皇上,末将给大须丢脸了,末将有罪。”声音里,居然有不可察觉的颤抖
。
须桓之双眼盯着他消瘦的身体,冰寒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抿了抿嘴唇,却并不说话。指掌乾坤的帝王这一
刻竟无言以对,他怕一开口,那情意满满的一声“明戈”就败露了他对他尤其在意的心思。若不是周围人多、若不是这
个场合太过不合时宜,须桓之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见到人的下一刻就立即冲过去,将那个多年以来都未曾走出他的梦境
的人,再一次紧紧搂在怀里。
穆则轩感受到两人之间无声的眉目传情,有些不自在起来。许是当年留下了习惯,抬眼一看到大须皇上,他便迅速站起
了身,恭敬的低下了头。一连串动作让他这一边的北孟将士诧异万分,穆则轩亦是暗自提醒自己许久,才没有跪到地上
给须桓之行君臣之礼。
须桓之将目光从付明戈身上艰难的移开,又恢复成一代帝王的倨傲模样。寸步不离皇上的张公公立即上前,擦了擦本就
没什么灰尘的木椅,又抖出一张油光水滑的长毛裘皮垫子,扶着尊贵的皇上,稳稳坐了上去。
这一番动作,流畅缓慢自然且不显做作,端出了帝王家至尊无上的架势。大帐之内的北孟将士,竟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不论他们承认与否,内心里都要有一阵唏嘘感叹。
如此冷俊倨傲且气势十足的大须皇帝,当真不是他们草莽的北孟王能够相比的。
看了看立在一旁的穆则轩,须桓之缓缓开口,开门见山道,“穆则轩,朕今日亲自来,就是想明白的告诉你和你的北孟
王,无论是被称为‘御用果园’的加各城,还是其他的大须土地,朕一寸一缕,都不会给你。”
这一句话说得太过缓慢自如,凌厉和森然的寒气一字一句的从齿间透出,如一柄利剑,毫不犹豫的刺穿了双方好不容易
建立起来的看似和缓的气氛之中。大帐之内的空气宛如一块坚冰瞬间迸裂,搅乱了所有人预先的谈和计划,让穆则轩和
在场的北孟将士全都呆愣住!
而付明戈望向须桓之的明亮目光,则顿时暗了三分……
诡异的沉默持续半晌,穆则轩首先回过神儿来。他看似恭敬的行了一礼,道,“皇上,那就休怪则轩不顾往日的君臣之
情了!”
说完转身向北孟将士们示意,周围几个身材高大威武,站姿稳健宛如秦始皇陵兵马俑的北孟将士突然动作了起来!
几人手中寒光四射的长剑在眼前攸然闪过几道冷光,只眨眼间,便将付明戈整个人制在中央!
尖利的剑尖直指付明戈浑身上下,擦着他身上轻薄的衣料,仿佛再近半寸,就会有血色弥漫出来!
付明戈不动声色的环视四周发现,所有可能逃出的路线,皆已被死死掐住!
果然是训练有素的精英士兵,不仅动作迅速,而且竟无一点破绽!
狂风四起,用来谈判的简易大帐,被寒冷的北风吹得微微颤动起来。
须桓之却依旧稳稳坐在木椅上,冷冷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身后的亲卫做出待战的姿势,冷眼看眼前一切,全都等着
皇上的一声令下,蓄势待发。
竟然刚一见面就拉开这样一个紧张的局势,除了须桓之,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空气凝结得宛如北疆连绵山峰顶端常年不化的寒冰。而比寒冰更冷的,是须桓之缓缓道出口的一句话,“这样程度的威
胁,就想换加各城,——穆则轩,你真是想得太单纯了!”
“付明戈即使是我大须第一将军,但如今,他已被北孟俘虏,即使换了他回去,也必定再得不到重用,加各城乃是南北
通关的要塞,岂能说给就给?!”顿了顿,须桓之又说,“更何况,相信你也有所耳闻,这些年来,付将军早已不是当
年的付将军。江山代有人才出,我大须人才济济,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付明戈。穆则轩,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将
他当做世上的珍奇么?”
穆则轩哑然。
毕竟曾经身为人臣,即使须桓之那张冰寒冷漠的脸再没有情绪,也或多或少能够让人分辨出他所说的,是真心,还是假
意。
而刚刚这一番话,说得没有任何犹豫,语气笃定,平平淡淡,冷冷清清,仿佛在谈论一张桌子或是一张椅子,完全置身
事外。
连穆则轩都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了看他的付将军。
付明戈脸色惨白,目光涣散,丢了魂儿一样站在那里,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显然,他并不是被这样威胁的阵势所吓到
,而是对须桓之的冰冷无情心灰意冷。
他一生之中,没有哪一天比现下觉得更加痛苦。他完全听得出来,须桓之那一番话,说得是那样真实,字字都如冰冷的
石块砸在心上,鲜红的血肉模糊着在眼前,碎了一地。
连张公公都忍不住弯腰在须桓之耳边小声提醒道,“皇上……”
须桓之向远处的付明戈放过一道冷冷的目光,站起身道,“朕要说的,已经全都说完了。穆则轩,你那些指着人的剑,
随便你让他们继续举着也好,还是放下也好,都与朕无关。另外,”他冰冷的目光转而看向穆则轩,“朕知道这些年来
,你对我大须的付将军情深意切,如果你依然这样想的话……”他的声线带上了一点沙哑和柔情,“这句话,是朕以须
桓之的身份对你说的,——你将他带走罢。”
话音刚落,还未等帐内有人反应过来,须桓之便转身走了出去。
然而前脚刚踏出大帐,须桓之就立即冷然低声吩咐身边的亲卫,“救出付将军,杀了穆则轩!”
亲卫领命,电光火石之间又闪回营帐,立即杀了个回马枪!
穆则轩一队人还愣怔在刚刚的气氛中,甚至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一剑刺中要害倒地不起!
血气立即弥漫了整个大帐,鲜血的铁腥味儿立即拉回了这群嗜血善战之徒!
情势急转之下!闪着寒光的利剑耀疼了付明戈的双眼,飞溅起的无数血珠激起他身为武将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