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镜如今并无资格上朝,今日之所以跟着来了,是因为昨日郡王得了宫里的消息,道吏部对李观镜挂职期间的考核结果提前下来了,李观镜不是科举入朝,须由圣人赐官,中书省便将今日封世子与赐官的旨意合并,这几日官员普遍都在衙门里,门下省审核得很快,旨意计划在朝会快要结束时同其他旨意一同颁布,李观镜届时须得上殿领旨意和官服。
郡王一行人到达待漏院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不过院内灯火通明,已经来了不少人。郡王低声向李观镜道:“等会儿去向吏部几位主事官员道声谢。这次结果来得快,恐怕还有颜侍郎催促的功劳在,你也去向你长官道声谢。”
“儿记住了。”
郡王“嗯”了一声,领着李观镜走到院内一群腰缀鱼袋的常参官中,银鱼袋为五品以上官员,金鱼袋则是三品以上。这些人站在一起,后面的官员不敢随便靠近,李观镜站在其中,深觉压力,虽有对方和善相待,却不敢托大,一一见过礼后,如郡王所吩咐的那般,又单独向吏部的官员行礼拜谢,尔后走到颜礼铭面前,未等说话,颜礼铭先笑着拍了拍他,向郡王道:“往后要贵公子多在工部效力,郡王可不要舍不得啊!”
郡王笑道:“我儿交给颜侍郎,侍郎放心差遣便是。”
众人见他不称“犬子”一类谦语,心道郡王对长子溺爱之情果然一如传言,一时倒同情起颜礼铭来。
颜礼铭知晓李观镜做事的能力和态度,自然是哈哈一笑,爽快应声。
李观镜这厢应酬完,见待漏院里人越来越多,他没有官职,也不好在这里扎堆,便与郡王说了一声,准备往门口退去,等会儿缀在末尾入禁宫。
刚回过身,迎面出现一身深绯色,李观镜正垂着头,首先看到他腰间悬银鱼袋,手中持象牙笏,随着李观镜目光一路向上,便见两梁进贤冠下,是杜浮筠那双正带着满满笑意的双眸。
“你也来了!”李观镜有些兴奋,但是说罢便觉自己蠢了,轻咳一声掩饰过去,道,“你该来的。”
杜浮筠面上笑意更盛,他退后一步,细细地看了看李观镜,道:“从前见李公子时,公子总是一身清冷广袖长袍,那时只觉公子如山中高士,却不知公子着礼服更有另一番气度。”
李观镜脸有些发烫,心也跳得厉害,只得强装镇定道:“这是我阿娘收拾的,她眼光总是不错。”
杜浮筠见李观镜羞赧,便未再继续说下去,只靠近他,道:“今日宫宴后,公子可有空闲?”
宫宴之后,天色想必不会早,李观镜不知杜浮筠有什么事,不过许是因为这段时日与杜浮筠交往几次的印象都不错,他只思考了一瞬,便道:“有的。”
杜浮筠笑道:“好,宫宴之后,我带公子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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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待漏院:百官晨集准备朝拜之所。
第28章
一直到朝会开始,李观镜等在了东侧殿内,他也没想明白杜浮筠要带自己去哪里。
大朝会进程很慢,天微明时,两位监察御史带着文武百官入太极殿,一直到辰时末,才开始宣读各项旨意。不出所料,今日第一道敕旨便是江南河修葺一事,在此次敕旨公布的参建人员名单中,工部未细列人名,而是统一由工部侍郎颜礼铭调配。除工部以外,敕旨还列了来自都水监的一位都水使者章询和一位都水监丞姚歌行,户部度支郎中崔勖在长安遥领财政事宜,其麾下分派一名度支员外郎徐言墨、两名度支主事现场跟工事进度和开支。
令李观镜感到意外的是,杜浮筠竟也在江南随行人员之列,理由是替代太子前往江南。杜浮筠并非工部的人,若是敕旨里说让杜浮筠做开渠指导,未免有打脸整个工部的嫌疑,因此说是为了太子,倒也无可厚非,且江南河修葺注定会是一件名传千古的大事,以此为太子的功绩之一,不难看出圣人对他的偏爱。思及至此,李观镜不免为李璟而忧心起来,李璟之所求,在李观镜目前看来,无异于上九天揽月。
江南河相关的旨意宣读结束后,紧接着是各项其他施政的旨意,包括江南水灾后续的安抚措施,以及今冬防寒的一应准备。李观镜听着与自己关系不大,便没太关注,直到听见一道赐婚的口谕——赐罗山县令王友仁之女为齐王李璟王妃。
李观镜记不起这罗山县令是何许人也,只记得前日里提起亲事时,李璟说对方才貌俱是“上佳”,既然这岳父名不见经传,或许女儿极负盛名也未可知,因此才能得圣人赐婚。李观镜正胡思乱想间,一名内侍走到他面前,轻声道:“李公子,该上殿了。”
李观镜醒神,站起身来,由着内侍帮忙整理好衣服,然后跟在其身后,来到大殿东门外,向监门校尉报了姓名,对方在名录中查到后,勾了一笔,道:“公子且去殿内等候,在文官最后一位。”
“多谢。”李观镜依言进殿站好。
上一封敕旨读完后,终于轮到了李观镜,只见一位中年人站在台阶下,道:“李观镜接旨。”
李观镜趋步向前,目光微垂,到殿中后,向圣人行了一礼,尔后恭敬地站好接旨。此番下达敕旨,李观镜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何况他出生后这些年,还算是见过一些世面,且他以为自己对封官进爵并不那么在乎,综合而言,今日必然可以平常心待之,不会轻易露怯。万万没想到,真到了这个时候,感受到两侧文武百官投来的目光,李观镜的心控制不住地飞快跳动起来,若不是手藏在袖子里,恐怕掩饰不住那微微的颤抖了。
“门下,余杭郡王长子李门观镜,忠君明礼,扇枕温被,德才兼有,虚中乐善,堪承父辈荫德,许受圣天恩泽,今封余杭郡王世子之爵,领工部员外郎之职,即日起,主者施行。”
敕旨后面一串拟旨审核人员未读,旨意将会被直接送至吏部主爵司,由其施行。
李观镜规规矩矩行好了礼,又应了圣人几句嘉奖的话,待回到原先的位置,心才慢慢回到了胸腔里。
此时大朝会已经到了尾声,他没站一会儿,朝会便散了。众人有序走出,等出了禁宫后,李观镜才算真正松了口气,他转过身,还未找到郡王,便被卫若风拉着往外去,卫若风甚是急切,道:“总算你的旨意下来了,也不枉我天天往中书省去催!走,我们去领鱼符和官服!啊对了,恭喜你啊,以后就不叫你李公子了,改叫李员外,或是李世子!”
“卫郎中这话是要折煞我了!”李观镜被他渲染得也高兴起来,笑道,“郎中是我的长官,还请叫我名字才好。”
卫若风道:“可不能这么算,你的职位可不比我小,且不看你是余杭郡王府世子,单单说你的实职——率属工部直系!可见颜侍郎十分看重你,好好努力,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观镜一无功名,二无资历,还未加冠,便因为父亲的原因被封了世子,又领了从六品上的实职,实实在在是个走后门的关系户,卫若风或许觉得他这般是正常的,但是李观镜自己却不能坦然受之。好在卫若风没有继续打趣他,两人回到工部休息了一会儿,东西就都送来了。李观镜在一片祝贺中,与卫若风定好了改日的饭约,便告别归家,换了一身稍稍轻便些的衣服,简单用了午膳,便又出门,护送着郡王妃一起去往宫中赴宴。
太妃和李照影都告了假,今年的中秋晚宴也就与以往并无区别。李观镜今日虽当上了官,但为表谦让,还是与众位公子在外殿饮食,因此一直没见到杜浮筠,好容易等宴席结束了,内殿一人匆匆向他走来,李观镜见到来人,与秦子裕等人告别,转而迎了上去。
李璟满脸笑意,道:“我给你准备了礼物,等会儿随我回府中取!”
李观镜有些为难道:“我今晚有些事,不能跟你走了。”
李璟笑容一顿,下意识地便要皱眉,好不容易才忍住了,问道:“我不是让郗风带话约你么?你怎么还答应了别人?”
“啊?”李观镜有些茫然,他实在想不起郗风有说过。
“莫非他没将话带到?”
李观镜也是不解,道:“怪哉,郗风成熟稳重,心思细腻,你的话这么重要,他怎么会忘记?”
李璟想了想,眉头渐渐锁起,道:“昨日他来,我见他确实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没大当回事。如今想来实在可恨,竟将我吩咐的事给忘了!他都带了什么话?不会都忘了罢?”
李观镜将李璟拉到一旁,小声将竹下剑的事说了,李璟怒道:“其他事倒没忘,偏偏忽略我约你的事!此人这是何意?”
“别气别气,他一定是真的忘了,不是故意与你作对!”李观镜想到王氏女,以及那天宫里急匆匆叫走李璟,忍不住将二者联系在了一起,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去问问李璟,“这样罢,明日休朝,我去你府中,恰好我也有话与你说。
李璟脸色稍霁,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郗风是郡王派给你的,但是规矩该立还是立。”
李观镜见到杜浮筠的身影,忙向李璟道:“好好好,回头我一定质问他去!”
李璟见他敷衍,心里不大舒服,问道:“你应了何人之约?”
李观镜看向李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脸色实在谈不上好,原本李观镜觉得自己与杜浮筠的约定光明正大,此时却不敢在李璟面前坦然相告,不由支吾起来。
李璟鼻孔出气,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诶诶,别走啊,我说还不行么?”可惜李观镜还未说完话,李璟便已经离去。
杜浮筠目光投了过来,李观镜有些尴尬地挠了挠额角,杜浮筠淡淡一笑,轻轻点头示意,率先往外走去。李观镜见状,只得跟上。
两人带着仆从,到皇城外时,各自告别了宫中的护卫,杜浮筠策马走到李观镜面前,和善地问道:“李公子,你能单独跟我走么?”
陈珂登时紧张地看向李观镜。
李观镜回视陈珂,又看杜浮筠已经撇开自己的随从,便点了点头,道:“好。”
杜浮筠向陈珂道:“李公子跟着我,断然不会有事,你放心。”
陈珂为难道:“可是夫人一定会打死我的……”
杜浮筠笑道:“你跟着我们去宣阳坊,尔后等在坊门口,一个时辰之内,我一定带李公子去门口,这样你可放心?”
陈珂自然是不会放心的,因此李观镜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道:“好,就这么决定了,此事不必告诉阿耶他们。”
陈珂无奈,只得满腹纠结地跟着来到了宣阳坊。今日无宵禁,但宣阳坊因为有万年县廨,路上有不少守卫行走,且其中好大一片地都被官员的府邸占了,因此比起七夕平康坊的热闹可差远了。李观镜来过这里几次,原本听到宣阳坊,他以为杜浮筠是要带自己去杜府,却没想到两人路过了三家杜府和束凌云家后,来到了坊中一所空院子前。
“这……”李观镜指着牌匾,问道,“怎么还有个杜府?也是你家么?”
杜浮筠面色冷淡地抬头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带着李观镜继续向前,绕着院子来到后门,示意李观镜一同下马。二人将马拴在后门边的一棵树上,李观镜的胳膊被握住,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杜浮筠已经带着他越过围墙,落到了院内。
李观镜惊住,落地后忍不住问道:“这不是你家么?为何要翻墙?”
“嘘——”杜浮筠将食指搭到唇上,轻声道,“不必惊动门房。”
眼前的人真的是杜浮筠么?李观镜有些后悔今日爽了李璟的约,而来到这里了。
杜浮筠见李观镜眼神不对,问道:“怎么?”
李观镜道:“我听闻江湖上有易容术,能够改变人的形貌……”
话未说完,便听杜浮筠笑了一声,他欺身靠近,整张脸在月色下变得十分清晰,李观镜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呼吸为之一窒,并不大愿意接受这样的美颜暴击,便往后仰了仰,继续道:“自然,这定是无稽之谈。”
杜浮筠忍俊不禁,退了回去,笑着摇了摇头,道:“随我来,你会明白的。”
月色虽明,树丛楼阁阴影却也不少,李观镜在这陌生的环境里,随着杜浮筠绕行了好一会儿后,成功失去了方向。待到视野再次开阔,两人已经来到了月湖前,此时,不用杜浮筠解释,李观镜也明白过来:“这是杜府后院的月湖!”
第29章
湖水粼粼,将清冷的月光反照到行人面上,明灭之间,神情似乎也变得莫测起来。
杜浮筠嘴角轻轻扬起,似笑非笑地看着湖中央,李观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湖中心竟然真的有一方青石!
“这这这……这不是和传说一模一样?”李观镜惊讶地指着湖心,尔后四顾周围,奇道,“那今晚不是应该有很多江湖人来这里么?都到这个点了,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见到?”
杜浮筠挑了挑眉,道:“李公子竟不知么?”
李观镜有些茫然,反问道:“我该知道么?”
杜浮筠一怔,显然没想到李观镜会这么说,他的脸色一时有些复杂,过了片刻,似是确认李观镜不在扯谎,便解释道:“齐王府里失了东西,侍卫在追踪那盗贼时,见盗贼进了宣阳坊,因此万年县令这些日子加紧了巡逻——方才在街上,想必你也看见了。所以今夜这里十分平静,也是因为不会有人惊扰,我才会带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