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闲谈,龙彧麟下了黄包车,径直走过去敲敲车窗玻璃:“爸爸,小叔,哪里去?大伯在家吗?”
龙天下把脑袋探出窗外,和他脸对脸:“回来了,在家怪闷得慌,听戏去。那老东西跟王八似的,入定了,他不出来你可别去打扰他,当心他走火入魔。”
葛九霄补充道:“哥哥念经念上了瘾,还琢磨着要出家当和尚。”
“当和尚?”龙彧麟咯咯笑:“光棍一条,我看他就像个和尚。”
龙彧麟大步流星走进葛宅,免不得要碰见葛芸姝。先前葛芸姝是死活不肯嫁给他的,没成想这学期放暑假就完全回心转意了。
自从葛青云兵败山倒,葛家被打上北洋余孽的烙印,她在学校里的男友就判若两人。她质问他:他到底爱谁?是爱她?还是爱她的门庭显赫?男友只说她堕落,接受包办婚姻是对文明教育最大的侮辱。男友不仅不肯和她商量对策,还提出分手,转而勾搭上一位国民党将军的千金。
葛芸姝瞧他如此识时务,才知道自己瞎了眼,一时气愤不过,破罐子破摔。沈惠珍问她真的肯嫁,她心里堵着一口气,晕头转向就答应了,颇有死心塌地之势。
沈惠珍在厢房里拉着她绣喜服,葛芸姝心烦意乱,一针一线在她心里挽了一个又一个死疙瘩:“妈,我不穿这个。”
沈惠珍捏着绣花针在头上蹭蹭,絮絮叨叨:“娘十三岁就给你爹做童养媳,连身嫁衣裳都没有,你大姐出嫁,嫁衣是手巧的丫鬟绣的,趁着娘还能捏针拿线,也给你出出力。你想赶流行,办西式婚礼,先不说你大伯许不许,我看也不行,那是什么款式,男穿黑,女穿白,办丧事的才那样穿,晦气,不喜庆。”
葛芸姝无法和她沟通,燥火地蹙起画眉,拖长尾音道:“哎呀,娘——你不懂。”
“你别学那些个不伦不类的。”沈惠珍拿着襦裙往她腰上比量:“我看这个腰有点宽,得再改窄点。”
葛芸姝站起身不耐烦地说:“我不需要,你想绣就留给嘉嘉罢!”
葛芸姝推门走出去透气,正碰上龙彧麟走进后院,龙彧麟对她视若无睹,葛芸姝从后面叫住了他:“喂,大活人看不见呐?”
龙彧麟打了盆水放在石台上,稀里哗啦洗了把脸,把毛巾放进水里涤了涤,绞干了擦脸:“看见了。”
葛芸姝走过去找茬:“看见了怎么不理?”
龙彧麟道:“没工夫,见罢大伯去睡觉,困死了。”
葛芸姝的火气没处发,龙彧麟撞到枪口上了:“不许困,陪我上街去,我要看婚纱。”
龙彧麟将毛巾搭在绳子上,随口道:“婚纱有什么好看的,不去。”
葛芸姝离开一个负心的男人,又遇见一个缺心少肺的,实在令人爱不起来,她恨老天爷不开眼,白白葬送她的青春和真心,较劲道:“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既然肯做上门女婿,就得听我的。”
龙彧麟心不在焉道:“听你的?想得美!”
“你——”葛芸姝抬手冲他一指:“你真是气死我了!”
葛芸姝委屈至此,被他这么一气,再想想日后的光景,顿时就酸了鼻子,水汪汪的眼睛犯了泪意。这下轮到龙彧麟不知所措:“嗳、嗳。”
葛芸姝彻底哭了出来,她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龙彧麟随之蹲下来,无奈道:“老二,干什嘛?要是来人了,你可别说是我欺负你,我什么也没干。”
葛芸姝泣不成声,含糊不清道:“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大伯?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吗?我不喜欢你、不爱你,还要被迫嫁给你,和你过一辈子,想想都难受的要命。”
喜欢是冲动的,不见他要想,见了他想要,完全不计后果,是鲁莽、孟浪甚至卑鄙、不择手段地想占有,后悔尴尬都来不及,顾不上。
爱这个字则不能轻易开口,是需要把对方完全融进自己心窝里,是天长地久的惦念负责,需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龙彧麟双手搁在膝盖上,想起了白弘麒,眼中满含情愫望向了对面的厢房:喜欢?
他又垂下眼帘,看着潮湿的青砖地,眼神深沉下来,脑海里浮现金銮殿的面孔:爱?
龙彧麟对这个问题反应迟钝,烈日煌煌,他又出了满身满脸的热汗,他也无暇深思这个问题,但对葛芸姝可以肯定地说:“我不喜欢你也不爱你,我回来就是和叔叔说,我不娶你,你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
葛芸姝依旧是哭,边哭边问:“真的?”
龙彧麟点头:“废话,我可看不上你。”
对面厢房住着嘉嘉,窗户后是一张大方桌,嘉嘉不能见光,却喜欢感受光的温度,她偷偷地在窗边晒些阳光。嘉嘉面前摆着紫榆洋镜台,可她无心看镜中怪物一样的自己,反而一直在看院中二人,一对璧人,话本里的才子佳人一般,她不知道二姐有何不满意,以至于每每大哭大闹。
嘉嘉看的入神,龙彧麟觉察到她赤裸裸的注视,说话间抬头向她看去,嘉嘉对上他的目光,忽地心如擂鼓,赶忙关闭了窗户。
整个上午都没见葛青云露面,龙彧麟在家中睡了一大觉,四点钟醒来,龙彧麟要上街买点东西,他摔了白弘麒的眼镜,恐怕有磨损他就不会再戴。
葛芸姝则是不想再听沈惠珍的唠叨,选择和龙彧麟相伴而行,她去理发店烫头发,烫头是个细致活,龙彧麟等不及,率先离开去给白弘麒挑选眼镜框。
等葛芸姝顶着一头乌黑亮丽的卷发出来,龙彧麟还没回来,她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一抬头,龙彧麟到了理发店门口,她问:“你干什么去了?”
龙彧麟手中拿着一个精美的礼盒:“买东西。”
葛芸姝斜睨他一眼:“你什么东西要买这么久?”
龙彧麟以为她在骂自己,当即针锋相对还口:“你什么东西。”
葛芸姝不再搭理他,去成衣店看旗袍,龙彧麟想起来说道:“顺便裁块布回去罢,嘉嘉不能见光,她那窗户上没个帘子。”
旗袍也没有新款式,葛芸姝没多挑,就在成衣店裁了块布做窗帘,合计着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就回家去了。
吃罢饭,龙彧麟和龙天下说话,葛九霄吩咐厨房做点斋菜给葛青云送去,葛芸姝走进了嘉嘉的房间。
嘉嘉躺在床上,葛芸姝抬手摸摸她的脑门:“嘉嘉,怎么没去吃饭?”
嘉嘉无精打采道:“你和二姐夫回来的太晚,爸爸说再等等,我已经困了,不想去吃。”
葛芸姝关怀道:“要不要现在去吃点。”
嘉嘉道:“不用,我不饿。”
葛芸姝笑道:“不好意思了,二姐去烫了个头,你看好不好看?”
葛芸姝没有恶意,嘉嘉心里却很不舒服,满头白化且毫无色泽的稀疏头发,连烫卷发的机会都没有,她说:“很漂亮。”
“对了,你等等。”葛芸姝去隔壁厢房取出崭新的窗帘拿给她看:“做窗帘也耽误时间,还好是半成品,否则要明天再去取。看看喜欢吗?”
嘉嘉慢慢抚摸窗帘上的刺绣:“喜欢。”
葛芸姝笑道:“这是龙彧麟挑的,我怕你不会喜欢。”
嘉嘉喃喃道:“二姐夫给我挑的?”
葛芸姝道:“是啊,他说你见不得光,窗户上又没有帘子,不小心晒多了太阳怎么办。我让人拿去洗洗,明天就挂上。”
第18章 18.开诚布公
龙彧麟在葛府住了三天,没人赶他走,是他自己的花花心肠作祟,越躲下去越心虚。龙彧麟决定去见白弘麒,无论如何自己欠他一句道歉。
傍晚时分,龙彧麟到了上海,赶去花园洋房,头顶的晚霞像绚烂的绯烟弥漫在天际,越往前走霞光越浓郁,紫红的余晖炽烈地燃烧着缠绕在铁栅栏上的蔷薇丛。
他站在铁门外往里望,白弘麒正躺在阳台的藤椅上吹晚风。龙彧麟心情沉重走上楼去,走到白弘麒房门口,他轻轻叩门唤道:“阿麒,我啊。”
等了一时半刻,白弘麒打开了门,龙彧麟笑道:“阿麒,我回来了。”
白弘麒从一道门缝觑他,口中的话莫名其妙:“你不是早回来了,或者压根就没走。”
龙彧麟知道他还在生闷气,心虚道:“我、我不敢见你。”
“有胆子偷鸡摸狗,没胆子光明正大。”白弘麒要关门,龙彧麟用掌心抵住门,强硬闯入,他拽住白弘麒的手腕,心里捉急:“阿麒,你听我解释。”
白弘麒一甩手,气愤愤地扭过脸:“你解释,我看你能说出什么所以然。”
龙彧麟咬咬牙,盯着他侧脸的轮廓又陡然泄了气:“我理亏,没什么好说。”
白弘麒转身走开:“你不是理亏,你是下流。”
龙彧麟急三火四的,喘着粗气,一把从后面抱住白弘麒,词穷理亏就开始胡言乱语:“我就是下流,我还想给你做老婆陪你过日子呢!”
白弘麒被他紧紧勒住,龙彧麟有无穷力气要把他筋骨勒断,白弘麒不挣扎,悲哀的心如死灰,精神气就不太足,他有气无力道:“谁要五大三粗的夯货做老婆,你撒手。”
龙彧麟自作多情,从绵软的话语里听出欲拒还迎,饿虎扑食压向他,急切地低声说:“我不放。阿麒,我看你是魔怔了,说不准他早就投胎转世去了,你到现在还惦记着他,他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白弘麒听不得这样的话,饱受刺激就要发疯,他猛地挣脱龙彧麟,高声斥道:“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
白弘麒气恼至极,雪白额头上青筋暴起,下牙忒楞楞砸着上牙,急急喘出两口气,他放缓了声调:“出去、你出去。”
龙彧麟走上前,扶着他的双肩苦口婆心道:“阿麒,对不起,我心疼你,你瞧瞧你自己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他死了,听到没有?死了啊!”
白弘麒的情绪彻底不可控制了,抡起椅子就往龙彧麟身上砸,龙彧麟来不及躲,被砸个正着。白弘麒发了疯,高声斥道:“滚!让你滚!”
龙彧麟凝视他两秒钟,不敢再刺激他,欲言又止,失魂落魄走了出去。
白弘麒锁严了房门,他的东西从来都井然有序,只是很久没有吃过药,不知道药瓶尘封在哪里。他翻箱倒柜地找药片,拿起褐色的小药瓶,因为手抖的厉害,药片哗啦啦的响。
他拧开瓶盖,哆哆嗦嗦把药片往嘴里倒,硬生生梗着脖子往下咽,然后崩塌一般颓然倒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
龙彧麟站在阑干后,远处还有火红的霞光,眼前却已经朦胧的黑了,他的思绪在庞大的天幕袅袅漾开。
他第一次见白弘麒发这样大的火,还是三年前,见他逮住安维民狠捶猛打。这样耗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龙彧麟想无论如何要让白弘麒死了这条心,掘地三尺也要把安维民揪出来,管他是人是鬼!
天幕稀薄的黑逐渐变得沉重,铁门打开的时候,金銮殿回到家中,他一眼看见了龙彧麟,欢天喜地跑了过去。
龙彧麟也看见了他,下楼与之汇合。
金銮殿笑问:“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龙彧麟见他喜笑颜开,问道:“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金銮殿近来的心情确实不错,他道:“出去顽了。”
他调皮地向龙彧麟晃晃脑袋:“没有去鬼混,和以前的老同学一起,无伤大雅的吃喝玩乐罢了。”
龙彧麟笑了笑,转而问道:“阿麒最近怎么样?一直……很生气吗?”
金銮殿慌了一瞬,眼神飘忽闪烁,口中佯作不知:“生、生气?我不知道,三哥不爱出门,我不知道。”
金銮殿的表情和眼神躲不过龙彧麟的火眼金睛,他道:“金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大哥?”
金銮殿把双手抄进裤兜,在布料上摩挲掌心的热汗,心里忐忑不安,撒了一个谎就有无数个慌,不得不拆了东墙补西墙,他太煎熬:“唉,大哥,这件事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打我。”
龙彧麟“嗯?”了一声:“什么事?”
金銮殿垂着头说:“大哥……我混账,我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他现在缠住我不放,还总是要挟我。我也不敢把事情挑明……”
金銮殿大可以把沈怀璋全抖落出来,不再受他的要挟,可是他熟知沈怀璋的为人,平日里让他捏住软肋要挟压迫也就算了,一旦摆到台面上打开天窗说亮话,沈怀璋只会更加肆无忌惮,甚至沾沾自喜,想到一个恶毒点子就可以光明正大付诸实践,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事都做得出手,他是比毒蛇猛兽更可怕的存在。
“大哥,你不知道他有多不是人。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奶哥哥,就想娶妻生子安稳过日子,他不许,为了绑住他,成年累月给他扎吗啡针,那东西不是要人命吗?”
“还有、还有他的三弟,之前活的好好的,他去了一趟百日宴,他三弟突然就死了,那可是他的亲手足。”
金銮殿拧着眉头,把心底的实话抽筋扒骨剁碎,一字一句鲜血淋漓:“大哥,我的日子压根没有活路,沈怀璋让人把我囚禁在拳场,隔三岔五把我扔到擂台上去赌命,到现在才肯放我出来。他还总拿你来要挟我,说要把你弄到他手下去当兵,揉圆搓扁的折磨你。”
龙彧麟是见过沈怀璋的,端庄傲然跟在唐焕侯身旁,与人交谈的时候也彬彬有礼,岳关山还取笑他生了一双水汪的丹凤眼,一脸寡妇相。因为生了这样动人的面相,从头到脚却又庄重肃穆,板着楚楚可怜的面孔,可不就像新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