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静默了很长时间,金銮殿忐忑不安道:“你说话啊?”
这才听沈怀璋说:“三哥他死了,只剩骨头灰了,你还要不要?”
金銮殿之前只是惴惴不安,为命运后怕,一切还未有定数,尚有周旋的余地。沈怀璋的话才令他如坠深渊,双耳轰鸣,他冷静道:“你说什么?三哥他不是好好的么?你不是带他去看病了么?啊?”
白弘麒一死,把沈怀璋苦心经营的一丝温柔彻底摧毁,他对旁人再难生出半点温情。沈怀璋比他还要平静:“三哥死了,他吃了很多药,他自杀了。”
“自杀……”金銮殿嘴里念念有词,他的声音逐渐高亢起来:“自杀!你不逼他他会自杀!”
金銮殿还想嘶吼,嗓子眼已经被悲伤哽住,胸腔里上蹿下跳着一股气,哽的他难以发声。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引狼入室,间接害死了白弘麒。
金銮殿声音嘶哑而颤抖:“弘麒阿哥死了,你高兴了?”
沈怀璋低低一笑道:“我不高兴。但他是自寻死路,想死是拦不住的。我要带他回上海了。”
电话被挂断。
金銮殿手脚冰冷,他蜷在沙发上,涕泗横流,谁都该死,三哥不该死。金銮殿心里慌乱,许多场景在眼前无端变换,他却看不清白弘麒的脸,因为沈怀璋的刁难,他很少面对白弘麒,以至于连他的模样都有些记不清楚了。
金銮殿半死不活之际,何锦佑给他递了一封信,是傅清时的信,信上说他已经去过葛府,但龙彧麟不在府上;也已经来到天津,岳关山也并不在绿林岭。
金銮殿无心回复,他想三哥,他想三哥死就死了罢,死了不受罪。
第41章 41.死路一条
自从得知白弘麒逝世的噩耗,金銮殿彻底陷入混沌,浑浑噩噩之中,他又听何锦佑说,沈正嵘确实被伤得不轻,他老人家已经准备去北平或者上海住院,幸亏他之前休却许多小妾,才能带着三位姨太,轻松上路。
金銮殿坐在书桌前,打算写讣告,但是半晌没有落笔,不给白弘麒一个交代,他恐怕没脸去写。
金銮殿走出沈公馆,如今沈正嵘携带美眷离开东三省,沈怀璋尚未归来,整个东三省群龙无首,放眼望去,似乎成了日本人的地盘。
金銮殿来到拳场,照旧是一个人提着一盏马灯。
金銮殿坐在石椅上,抬手夹着烟卷凑到嘴边,轻轻吸燃了烟卷。
李钧山盯着那股浓白的烟雾溢出他鲜红的嘴唇,很奇怪,以往金銮殿总是要和他说上一堆废话再嘲讽他一番,今天只是对着他吸烟。李钧山微蹙眉头:“你很闲么?”
金銮殿对着他弹弹烟灰:“你还敢造反吗?”
李钧山哼了一声:“你要审就实打实的审,老子会怕你?不然别他妈废话了,和你说话真他娘的费劲!”
李钧山憋坏了,有个人来给他骂,他自然要破口大骂,金銮殿再废话,他就要不遗余力骂他的娘。
“我不是在审你,我就问你还敢造反吗?”金銮殿起身走到李钧山跟前,浓密的眉睫之下,两只眼睛显露出怏怏之态,他的话却有千钧重:“你知不知道最近沈正嵘娶了新姨太?她是钟宪武的女儿,她险些弄死了沈正嵘,现在沈正嵘已经离开奉天去治病了。”
李钧山觉得这人没胆识、没气魄,平常说的话也索然无味。就在转脸之间,李钧山的心脏在胸腔里加速跳动,金銮殿紧接着说的话令他的心情汹涌澎湃。
“沈怀璋也不在,最近是不会回来了。”
李钧山正眼看向金銮殿,金銮殿又说:“旁人都不敢低估你的本事,你也不想错过这次机会罢,千载难逢。只要你想,我可以帮你。”
李钧山开始沉默,当初他在黑河造反,为的就是打出一片自己的天下,如今沈氏父子都不在奉天,钟宪武又和沈正嵘结下梁子,这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李钧山咽了口唾沫道:“为什么帮我?怎么帮我?枪打出头鸟,自己怕死,拉个垫背的?”
金銮殿淡漠道:“你觉得你一个阶下囚,我一个中尉排长,值几斤几两?想死容易的很,活着才难,有模有样的活着更难。怕死,我至于和你说这些?”
李钧山泄了气:“那倒是,以前我还有三千兵,现在有个屁!”
“你愿意帮我,你想要什么都会有。”金銮殿始终很平静:“天津卫里姓金的资产数都数不清,全拿来给你招兵买马,剩下的钱也够你吃喝玩乐半辈子。”
金銮殿听姑姑说起过,金钰霖不仅是矿场的大把头,还是许多招商局和银行的大股东。当初金钰霖手下的喽啰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吞没金家的资产,坐享其成二十年,如今各个都是富贾大户。以前他不想、也没有本事拿回来,现在他不得不想点办法。
“如果你有本事把钟绮菱救出来,没准可以让钟宪武高看你一眼,剩下的都好说。”金銮殿吹灭了马灯,地牢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金銮殿沉缓的声音:“今晚你考虑清楚罢,明天我还会来,你要是答应,我就放了你;你要是不答应,那就算了,你原本就是该死的人。”
金銮殿回到沈公馆,躺在床上,只感觉日日都提着一口气,没有这口气,胸膛肋骨都要散架。金銮殿回想自己走错了哪一步,以前他总是埋怨金钰霖作恶多端,惹下的情债和孽债,偏偏要他来偿还。如今沈怀璋和金钰霖全然没有关系,再也怨不到他头上。
金銮殿虽然生来多难,但在龙家那十多年,锦衣玉食生活优渥,没吃过大苦、没受过劫难,怎么会无缘无故生出害人的心肠?就连给金钰霖报仇,他最初想的也是在战场上了结岳伐王。怪只怪沈怀璋拖着他、磋磨着他,不给他一官半职,威逼利诱把他祸害成兔崽子,让他没脸见龙彧麟、没脸见岳关山,现如今又害惨了白弘麒。沈怀璋都三番两次逼他走上绝路了,他还腆颜与他软磨硬泡,到头来自食恶果,全然没有退路。
金銮殿彻底明白,就算他手上没有杀孽,沈怀璋也会逼得他满手血债,他就该像金钰霖一样作孽到底,孽债全都报应到子孙后代头上!好在金銮殿并无结婚生子的打算。
金銮殿豁出命也要把李钧山笼络住,不仅要让沈怀璋没有翻身之地,还要让龙彧麟回到上海滩,回去,过从前的生活。金銮殿一咧嘴,露出要哭不哭的扭曲表情,以前过的也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只是有龙天下在,血才溅不到他和龙彧麟身上。
金銮殿并未按照约定去到地下拳场,他当然不是怕李钧山,他怕李钧山不成气候再连累他。他让人把李钧山放掉,等李钧山救出钟琦菱,见到钟宪武,能活着来见他再说罢。
金銮殿抓紧给傅清时写了封信,苏其正自己的儿子没出息,难以抗衡金万坤,他会想方设法留住岳关山。金銮殿没和傅清时多扯,只告诉他,他大哥在杭州有一幢小楼,他去了就能直接住,另附详细地址,让他不用怀疑。
李钧山现在是亡命之徒,横竖都是个死,不如放手一搏。李钧山从地牢里出去之后,直接混进沈家老宅,绑架了沈正嵘的老娘,他老娘不经吓,刚绑到手里就去面见佛祖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李钧山,他转而绑架了沈大夫人,夜闯监狱,把钟琦菱救了出来。
钟琦菱在监牢里呆了许久,她能从狱卒口中探些风声,沈正嵘死不死已经是无所谓,她只恨钟宪武,亲手把她往火坑里推!
李钧山冒着夜色,背着钟琦菱在奉天城里逃窜,钟琦菱给他指了一条街道,那条街是由钟家的士兵巡夜的,到地方就安全了。
钟琦菱并不认识此人,她慌张道:“你是我爹派来的吗?他现在倒是顾我的死活了。”
李钧山的回答令她失望:“不是,你爹还在家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两头作难呢!”
钟琦菱惶恐地瞪大眼睛:“那你是谁?为什么来救我?”
李钧山气喘吁吁道:“我是沈正嵘的兵!”
钟琦菱在他宽阔的后背上颠簸,一听沈正嵘,她狠狠用胳膊钳住了李钧山的脖子,但李钧山确实又向她指的街道跑了。越琢磨越不对劲,钟琦菱放松了手臂问道:“你是他的兵,你来救我做什么!”
李钧山猛咳了一声道:“绑了你,你就和我一条命了,你爹肯让我活,我保证你安然无恙;你爹让我死,我让你陪葬!”
李钧山拿枪指着钟琦菱的脑袋,二人被钟家的宪兵队用枪杆子包围,双方步步为营,直逼钟宪武的府邸。
钟宪武正搂着小老婆睡觉,一看这阵仗不得了,他正琢磨着怎么去救大闺女,有人给他送上门来了。
不等李钧山开口,钟琦菱先发话了:“爹,我就是翻了天了,枉我从小喊他一声伯伯,他就是这样的老禽兽!他要是死了,璋哥儿兴许还能放咱们一条生路,他要是还活着,你、娘、你的那些女人都跟着我陪葬罢!”
大闺女先不管,钟宪武抬手一指,冲着李钧山瞪起了眼:“这是谁啊?!”
钟琦菱扯着嗓门吼,来给自己壮胆:“他把你闺女救出来了!他是沈正嵘的兵,在黑河造反,活不成了,你给他一条生路,你闺女全须全尾的还给你!你不答应,他一枪子送你闺女上西天!”
一说在黑河造反,钟宪武就知道是哪位了,就为李钧山这事儿,他还挨过沈正嵘的唠叨。钟宪武嘴里突突道:“都给我闭嘴!这个逆贼怎么逃出来了!”
李钧山猛地拽了一把钟琦菱的头发,钟琦菱被拽的后仰。李钧山咬牙道:“钟宪武,都是死路一条了……”
第42章 42.去天津
兵变突如其来,只是一夜之间,督军府和省公署被钟宪武派兵包围。起初金銮殿觉得事情进展的太过顺利和仓促,可回头想起来,龙家也是被人一夜灭门,那心情就更加激宕了。
金銮殿不慌不忙收拾好白弘麒的遗物,东西不多,只是些衣服和他平时喜爱翻阅的报纸小说,加上自己的东西,整理出一个小皮箱。
傍晚,金銮殿穿戴整齐,在客厅里静坐,等待李钧山来找他算账。
李钧山丝毫不像在地牢里关了几个月的人,闹了一天一夜,声音和气势仍旧洪武:“金銮殿!”
金銮殿转头望去,李钧山双颊发青,胡须邋遢,身上皱巴巴的军装脏污不堪,还有汗液和血腥一起发酵的腥臭气味。李钧山喘着粗气道:“金銮殿,外头变天了。”
“别着急,楼上有热水,你去洗洗罢。”金銮殿上下打量他一番:“你穿师长的衣服正合身。”
一天一夜没有消停,李钧山这才发觉自己有些累,他上了楼。何锦佑已然目瞪口呆,他原以为奉天城风云骤变只是暂时,逆贼光明正大来到家中,他开始忧虑不安。
何锦佑走上前结巴道:“銮殿,他……这……璋哥儿……”
金銮殿很淡定:“阿哥,现在你可以带着嫂嫂走了,沈怀璋离开容易,想回来就难了,钟宪武在前头挡着,就算他回来,也没有心情追究你的事情。”
“那你咧?”何锦佑既心动又为难,他焦灼地往楼上瞅了一眼:“璋哥儿不会有事罢?”
金銮殿冷笑道:“你还关心他的死活干什么,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何锦佑匆匆上楼,沈怀璋是没少折磨戏弄他,真的大难临头,他还有点担心璋哥儿,毕竟璋哥儿再坏也是知根知底的人,这恶痞子不知道什么来头。何锦佑慌乱地收拾金银细软,把自己积攒多年的金银珠宝一股脑儿塞进皮箱,衣物也来不及拾掇,又提着袍角匆匆下楼。
何锦佑走到楼下,将手里的两根金条放到金銮殿口袋里,与他告别:“銮殿,那我就走了,天南海北,你多保重。”
金銮殿默默看他一眼,何锦佑放下皮箱,仍旧惶急:“等会儿、等会儿,饭在锅里,饭熟了再走、熟了再走。”
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寂静无声。
楼上,李钧山洗了个酣畅淋漓的热水澡,刮了脸,他腰背挺直走进沈怀璋的卧室,在他衣柜里翻找出一身军装,别说师长的衣服他穿上合身,就是总统元帅的衣裳,他也撑的起来。
沈怀璋爱臭美,衣柜旁边就有一面人高的镜子,李钧山对着镜子正了正军帽,他转头扫了一眼肩头的军衔,这阵子的憋屈恼火才消弭了些许。
锅里的饭熟了,何锦佑的心情也平复了一些,他去厨房盛饭。金銮殿摸出口袋里的两锭金条,他平时还有军饷且无妻儿老小要养活,何锦佑的日子过得比他难熬。沈怀璋给他那点钱,让他循环往复地扎吗啡、戒吗啡,临走不能再拿他的钱。
金銮殿打开皮箱,想把两锭金条放回去,没想到何锦佑的积蓄充满了大半个箱子,想想也是,沈怀璋虽然一肚子坏水,出手却阔绰,何锦佑与虎谋皮这么久,有这些积蓄也不奇怪。金銮殿把金条放到杂乱的金银珠宝底下,合上了箱盖,扣上锁扣。
何锦佑端着一筐热馒头和一碟家常小菜放到桌子上,笑说:“銮殿,你先吃,我去给你盛粥。”
何锦佑转身走到门口,“嘭”地一声枪响,何锦佑应声倒地。
一口白软的馒头还没来得及咀嚼,金銮殿呆愣地看着何锦佑的尸身,以及他脑袋下殷出的一滩鲜血。金銮殿把馒头放到桌子上,口中细嚼慢咽,咽下去才回头。
李钧山站在栏杆后,收起枪,目光转移到何锦佑的皮箱上。发觉金銮殿在看他,李钧山转头冲金銮殿一扬嘴角,随后脚步轻快地下了楼,朝着一箱子钱财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