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我只见过他一两次,也没机会跟他说什么,但有些话必须当面告诉他。”
“你管这种情况叫‘当面’?”穆之南笑了,“那你想说什么?”
“我会说,我和穆之南在一起,会珍惜他,不会像你一样离开。你亏欠了一个好儿子,这是他的缺失,也是你的遗憾,我会弥补他少掉的一份爱。正式通知你一声,我们注册过了,我们是矢志不渝的爱人,是不离不弃的家人。嗯,大概就是这些,如果还有再补充。”
穆之南笑容不见了,定定地看他,又立刻低下头,把肉和菜一股脑塞进嘴里,很用力地嚼。
提起父亲,穆之南的心里条件反射般泛起一些焦虑和不满,不为别的,只是在他的记忆里,每次和穆珩域见面,气氛都不是很融洽,平日里温和优雅的一个人,只要站在他面前,立刻开启战斗模式,脑子里酝酿出八百多句剑拔弩张的台词,回击他的每一句话,直到把父亲也激怒,看到他的脸,肌肉线条呈现出即将进攻的扭曲,穆之南竟然会感觉到快意。
小的时候,他也曾经试着相信这个抛弃了他的人给出的理由,后来也就不愿再说服自己了,不被爱就是不被爱,没有那么多貌似合理的解释。
归根结底,他们彼此都对这样的关系感到厌恶和疲惫。
然而穆珩域的突然离世,让他恨意就停在了那个夜里,没有继续向前走也没有消失。
他连续失眠了几天,咳嗽加上心情不好,总是睡睡醒醒不踏实。杨朔他们是下午四点的飞机,穆之南凌晨四点就醒了,也不想起来,就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感受一些温度。
就这么寂静了一阵子,杨朔突然说了句:“睡不着就算了,也别硬睡,要不要起来吃点饭?”
“你一直睡着的,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我是睡了,但我睡觉的时候就感觉有只大虫子在我身边蠕动,怕吵醒我所以不敢动作太大,我就算睡着了都觉得他很难受。”
穆之南笑笑,拿起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杨朔——”
“嗯?”
“做爱么?”
“不。我就想抱着你。”
这是个无欲无求的拥抱,只求能有安抚情绪的功效。
凌晨的房间太安静了,他听得到树上的鸟鸣、谁家婴儿哭闹、首班公交车报站,听得到杨朔的心跳呼吸,这样声音很催眠,他不由得闭上了眼。
杨朔却没那么放松:“穆之南,你别往我身上喷气行么?这样我都没办法假装正人君子。”
穆之南慢悠悠地说:“那你给我插管,我就可以不用自己呼吸了。”
“呸呸呸,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他一把推开穆之南,翻身,按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他,“那我还真不如插点别的!”
他语气恶狠狠的,动作却很温柔。穆之南有些焦躁,不耐烦道:“用点力。”
“别急,刚开始呢,慢慢来嘛。”说着杨朔竟停了下来,专心致志亲吻他的耳朵。
从前的穆之南很喜欢这样的亲昵,但今天的穆之南耐性全无,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是不是需要西地那非?”
“噗——”杨朔笑出了声,“真幼稚你,还企图用这种方式激我。”
穆之南冷笑:“你那边的床头柜第一个抽屉有两颗。”
“What the——穆之南你准备那个干嘛!”
其实没有,他胡说的,但效果达到了,他需要这样原始的、激烈的、类似捕猎的行为,用身体的钝痛来掩盖对过去的无限失望和万千遗憾。
杨朔在最后一刻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他颤抖着,失神的眼里一下涌出很多很多泪。
第34章 熊孩子
穆之南做了一个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梦但却醒不过来的梦,因为他梦到了穆珩域。很奇怪,明明不太记得他的样子,眼前的人也很模糊,但就是知道是他。
他是个外科医生,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不信死人托梦之类的传说,所以梦到父亲,他就告诉自己,该醒了。
但醒不了,动都动不了。
梦里他看到很多家人都去了澳洲,常宁、二叔和小姑,他们和父母站在一起说话,说的什么听不清,哦对了还有杨朔,杨朔对他说:“澳大利亚真是个野性单纯又热情的地方啊,我可太喜欢了,都不想回去了。”
很兴奋,兴奋得让他怒火中烧。
所以穆之南的这天早晨,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上班路上都悻悻地。
李靖的感情进展良好,已经发展到每天接送上下班的程度了。今天他骑车到段青卿家楼下,不巧下起了雨,他只能把车停在那儿,一起去坐地铁。
段青卿家住在过海的第一站,这个地方早些年建了很多拆迁安置房,人口密度非常大,传说中这一站是东海最挤,但今天李靖才切身感受到它到底有多挤。
他们站在最靠近闸门的地方,车到了站,刚一开门,便被汹涌人潮挤了进去,车厢立刻被塞了个九成满。
李靖扶了一下段青卿,说:“天呐这也太挤了,我刚才甚至都不是自己走进来的。”
段青卿笑道:“这还挤?我上班早,这个时间已经不算挤了,再晚一会儿,不光进站要限流,你到了站台也要等三五趟才能上车。”
李靖看她轻描淡写的样子,想着她每天要挤在这个密度的人群里坐40分钟地铁才能到医院,说:“段青卿,辛苦了。”
段青卿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就辛苦了。她是个护士,工作固然很辛苦,也有无数病人家属跟她说过辛苦了,走心或者敷衍的都有,挤地铁对她来说一点儿都算不上辛苦,但李靖这么说了,她居然真的感觉到一点点心酸,或者人就是这样,被用心对待,会无缘无故生出些委屈来,这大概就是被宠爱出来的矫情。
又到了一站,涌上一大批人,整个车厢已严丝合缝,所有人都动弹不得,变成了一个整体,随着地铁的启动停车而左右摇摆。两人被挤到一个角落,李靖不得不抬起手撑住车厢顶,人潮送给他们一个突如其来的亲密,段青卿被挤到他怀里。
她抬头,看见李靖睁大了眼睛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补天似的撑着,尴尬又僵硬,让她想起动物园里挂在树上的大猩猩。她笑了笑,主动抱住他的腰。
惊喜砸过来,李靖晕乎乎的,他低头用下巴蹭了蹭段青卿的额头,又坚持了几站,一挤下车,便捧着她的脸,接了一个轻快的吻。
段青卿害羞,捶了他一下:“你蹭掉了我十块钱的粉和五块钱的口红,赔我!”
“赔赔赔,下班就去买!”
“不要你买,我下午要喝奶茶。”
“好,请整个科室喝奶茶!”
住院楼17楼,小儿外科,穆之南走出电梯的时候,头还在隐隐作痛,迎面看见一张风华正茂的脸,呵呵傻笑着朝他走过来,精神面貌和自己天差地别。
“老师早呀!”李靖说。
“又在17楼晃!小杨主任不在没人管你了么?”
“啊……”李靖看得出这位的起床气,赶紧说,“我上楼上楼,正准备上楼。老师别动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女朋友啦!”
不说这个还好,提起甜蜜感情,穆之南又想起那个虚拟的不想回国的杨朔,心情更差了一截。
“好,恭喜你。”他牵起嘴角,笑得勉强,“等杨朔回来请你们吃饭。”
刚转身,遇到护士长管娴,看到他叹了口气:“听说了么,咱们也要跟着一附院开设午休门诊和晚间门诊了。”
“什么玩意儿?谁想出来的?”
“不知道是哪个奇才,人手怎么安排,班怎么排都是个事儿,让医生护士都不休息全天工作?出了事算谁的?”
穆之南头顶的乌云更黑了一层:“一附院在干嘛,搞出一个政策折腾自己还推广出去?”
护士长耸了耸肩,无奈摇头。
走到护士站,交接班的护士们正在吐槽10床。
“就是没家教,早晨过去喊他抽血,他居然让我滚蛋他要睡觉。”
“家长不管么?”
“家长没陪床,说早晨再过来。”
“太过分了,我昨天也是,给他扎个止血带,他居然小声骂脏话。”
“不是吧,才12岁,就会骂人了?”
“人小,脾气可不小!”
“对!也不知道是青春期提前了还是怎样,说一句他怼一句,后来我就不跟他说话了。”
“不止,隔壁床家长让他打游戏小点儿声,他就跟个刺猬似的……”
穆之南想起来是谁了,就是他收治的那个,需要做心脏手术的孩子。
他带着组里的医生和实习生们,浩浩荡荡一堆人去查房,还没到病房门口,就听到里面打游戏的声音。
“我操你是这波点一技能?有病啊!”
“喊个屁啊,吃吃吃就知道吃,我他妈满血!”
穆之南走进病房:“你这样会打扰其他小朋友休息,手机关掉。”
小孩不打游戏了,改打语音电话。
“你到学校了么?我操我起可早了,这他妈的破医院根本不让人睡觉,天还没亮就喊你起床。”
“嗯,不过这里的护士小姐姐胸可大了。”
“啥?王小沫?当然没有她漂亮了,王小沫还没开始发育呢,或者可以操一操,说不定揉一揉就能长——”
言辞不堪入耳,隔壁床的家长甚至捂住了自己家孩子的耳朵。
穆之南的火气此刻燃到了最高点,一把抢下了他的手机递给杨亚桐:“收起来,等会儿还给他父母。”
“还给我!傻逼!小心我投诉你。”
杨亚桐上前一步,被穆之南拦下,冷笑道:“我确实不敢自称聪明人,但你绝对精明不到哪儿去,你就像那种吃饭得罪厨师坐车殴打司机的白痴一样,手术之前辱骂你的主刀医生,你就不怕一觉醒来,身上少了什么零件儿么?”
男孩一愣,似乎真的吓住了。
“至于你刚才叫嚣着要对女生做的恶心的事……”穆之南低下头,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你这辈子都没有性功能。”
他的威胁很有效,但也无法避免地收到一份投诉。
陈百川没等他上门,主动去办公室找他,端着茶,晃得像喝红酒,打趣道:“咱们科室都是跟患儿家长产生矛盾,头一次见跟患者本人正面冲突的,居然还是你!”
穆之南只笑,不反驳也不辩解。
“哎我说穆之南,怎么杨朔不在,你却变成了那个被投诉的?”
“可能他人虽然不在,惹是生非的灵魂却留在了我身体里。”
“滚蛋!真烦人你,好的不学学他油嘴滑舌!”
穆之南也确实没把这当回事,一是陈百川不会真的对他不满,二是扣绩效他也不在乎,所以淡然置之:“那师兄想怎么处理我?”
“得了吧,还处理你,你师兄连自己的事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管不了你!”
穆之南这才停下打字的手:“所以你就是来晃一圈假装教育过我了是么?”
“我搞了一上午的预算,坐得腰酸背疼,起来走走,顺便跟你聊聊天。”
“预算?”
“咱们下属一个县级市要筹建一个儿童医院,我可能要被派过去做这件事了。”
“那敢情好。”穆之南笑着,靠在椅背上仰起头看他,“变成院长就离校长不远了。”
他后来回想起这个酷热的,和陈百川谈笑风生的下午,其实是一个极其微妙的开始。
第二天上午的第一台,洗完手走进5号手术室,穆之南开始穿手术衣,明显看得出台上的小孩在发抖,问了一句:“怕了?”
“是冷!你们这个傻逼手术室搞这么冷干嘛!”
穆之南摇摇头:“真想早点让麻醉医生给你放倒。”
器械护士和巡回护士在核对器械,手术室里只有她们轻声说话和金属碰撞的声音,和每一次的术前准备一样,严肃严谨。
看着他们忙碌,躺在台上的小孩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穆主任。”
“呵。”穆之南瞥了他一眼。
“其实……是挺害怕的。”
他笑了:“所以你也就是色厉内荏。”
“色什么?啥意思?”
“……多读点书少打点游戏吧。”
“我平时也不是一直玩手机,住院太无聊了,我就想,想找点事做,我怕以后再也不能跟他们打游戏,怕再也看不见王小沫……”
“故意嘴贱信口雌黄是追不到女生的。”
“我知道……对不起。那穆主任,我……有多大的可能性会死?”
“就你这个小手术,死在我手里的几率约等于零。”
此时麻醉医生把面罩罩在他脸上,让他数数字呼吸。
在彻底睡着之前,他悄悄地竖了个中指。
穆之南看见了,笑道:“这个熊孩子的手术开始。”
杨朔到了澳洲,才知道穆之南身上的优雅从何而来。
汪清在门口迎接客人,一袭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裙,搭了一条披肩,端庄高贵,仪态万方,对来人微微欠身,握手,拥抱,随即又恢复挺拔的姿态,只在看到穆常宁下车的时候,脸上才出现多一点点的表情。
她并没有陪着女儿痛哭,只轻轻擦掉自己和她脸上的泪,说了一句:“爸爸走得突然,没有受苦。”然后对着杨朔点头,“特别感谢杨先生陪宁宁过来,费心了。”
杨朔上次见面就发现她是个很美的女人,此时更是加深了这一印象,客观来看穆之南和穆常宁的长相都不如她。而她的连衣裙更是设计精巧,根据布料纹路剪裁拼接,从不同的方向和角度看,泛着不同的光泽,静止的时候是夜晚的一泓湖水,走动起来又闪着低调的星光。
穆家说大不大,却也真不算小,三层的小楼,距离city不远,不像杨朔家那样在郊区平铺的构造,这栋小楼没有大面积的庭院,只在门前留了一小块空地,种了几丛花,开得娇艳,是个精致的居所。
家具陈设都是传统的中式,有些厚重和严肃。汪清把他们带到二楼,说要下去招呼客人,让他们先休息。
杨朔问:“你妈妈是伤心过度,还是平时就不怎么说话呀?”
“平时就话很少。她的身体里好像装了一个精确的时间管理系统,每天每小时需要做什么,都是严格遵守的,所以她很不喜欢突发事件,会让她不太舒服。”
杨朔想起偶尔一两次打乱穆之南的安排,他忍住不悦的脸,看来,这一点也是遗传。
过了半个小时,这可能是汪清心里计算好修整需要的时间,她端着茶盘上来。
“喝点红茶吧,正山小种,不知道杨先生喝不喝得惯,小蛋糕是家里自己烤的。”
常宁接过来,说了句:“谢谢妈妈。”
杨朔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灵感,跟了一句:“喝得惯喝得惯,谢谢妈妈。”
汪清递纸巾的手停住了,眼里露出些欢喜,然而这欢喜里面还夹了一些碎掉了的遗憾,但终究还是高兴的,她低头微笑,这表情和穆之南几乎一模一样,说:“哎,好,不用客气。”
第35章 独行
穆珩域的葬礼结束第二天,杨朔准备启程回国,两个小时时差和凉爽的天气让他一觉睡到了九点多,下楼看到汪清和穆常宁已经吃完了早餐,他说:“不好意思啊,睡过头了。”
“没事孩子,你昨天忙前忙后也累了,晚上的飞机呢,不着急。”汪清说。
穆常宁问:“要带你去city逛逛么?买点土特产。”
“还土特产,怎么着我要扛只袋鼠回去么?”
“我们这儿的羊毛毯子特别好,你可以给我哥带一块。”
“大小姐,北半球现在40度,你让我带这种东西,会被你哥赶出家门的好么!”
这话把汪清逗笑了,她说:“别买了,我这儿有一些opal的小饰品,吊坠钥匙链什么的,可以带回去给同事们玩,医院女同事多,应该会很喜欢。稍等我去拿,放在书房了。”
趁着她上楼,杨朔说:“咱妈心情看起来好一些了。”
“我觉得她伤心得有限。”穆常宁撇撇嘴。
“什么意思?”
“就是怎么说呢,爸妈他们两个平时很客气,就是那种疏远的礼貌,不吵架也不亲密。”
“那应该是老夫老妻相敬如宾了吧。”
“不,就是不亲密,根本不像爱人,就像两个为了生我养我分工明确的同事,印象中他们难得的几次冲突,都是因为我哥。”穆常宁叹了口气,“我觉得妈妈内心有一个我们都不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哥哥,有她在意的东西,偷偷告诉你,我甚至觉得妈妈有自己喜欢的人。”
“诶,这可不敢胡说啊。”
“没胡说,我见到过她有个大箱子,里面装了很多书、笔记本还有照片,我看到过她年轻的时候和别人的合照,那个人不是爸爸。”
“可能是因为很多原因没办法在一起的恋人吧。但并不代表她完全不爱你爸。”
“当然,对待家庭妈妈特别传统特别忠诚,但她说不上快乐,或者说,她只有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候是快乐的。”
汪清下楼,拿着一个三层的小收纳盒,还有一个卷轴。
透明的盒子,每一层都装满了光彩夺目的宝石制品。她笑了笑:“我平时喜欢收集一些小玩意儿,路过看到就会买,不知不觉就买了很多,其实自己也用不着,你带回去吧。”
杨朔瞪大了眼:“都……给我啊?”
“想得美!”穆常宁假装生气道,“我都没有呢,哪能都给你!”
汪清说:“不要闹,显得咱们家小气,还有很多不会少了你的。”她把卷轴递给杨朔,又说,“孩子帮我个忙,把它挂起来好么?”
“这是——”
“我很久之前收藏的一幅小南的画,呵。”她自嘲般笑着,“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收藏’,收到,并且藏起来。珩域是不会想要每天看到它的,所以只有他不在了,我才能挂在外面,不然只能想儿子的时候,拿出来自己看看。”
杨朔这么多话的人,此刻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我会摸着这张纸,想象他平铺在桌上,他研墨,他一笔一笔画在纸上。你知道么,别人欣赏画作就是看,但我是摸的,像个盲人。”
《夜行》是这幅画的名字,画上是连绵的山,有月有星,仔细看山间小路周围,还有萤火虫,一个人举着火把在路上走,似乎是惊扰了林间的鸟和水塘里的野鸭,他可能同时也被吓一跳,保持着一个回头张望的姿态。
明明只是水墨,只有黑白的渐变,杨朔却能看得出色彩,比如月光、火光和萤火虫的微光;也能感受到温度,山林的风吹得清凉;或者,想象得到声音,蛙声虫鸣还有野鸭扇动翅膀;甚至,看得出一个人独行的胆怯、寂寞和彷徨……
杨朔心里漾出一股酸涩的暖意,似乎见到了很久之前的穆之南,即将走进一个迷茫的未来。
他问:“穆之南跟我说,他小时候是个圆乎乎的孩子,是真的么?”
汪清笑道:“是啊,小时候可胖了,长得结结实实的,头发自然卷,白里透红,特别可爱,抱出去人家都问这是不是个外国小孩儿。你看现在瘦的。”
沉浸在回忆里的她,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淡淡的自我嘲讽,全是温柔的眷恋。
“小南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婴儿都离不开人,但他只要开始睡觉,我都能出去看个电影。回到家,他要不就还在睡,要是醒了就自己跟自己玩儿,真的,我偷偷看过,左手玩右手右手玩左手都能玩很久,一声不吭,真的特别让人省心。”
她抬头看杨朔,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右手,托付似的:“但我也知道,太乖的孩子可能心思重,需要有人陪着,帮一把,才不至于钻牛角尖,自己为难自己。”
母亲说的没错,有一个自己为难自己的人,在今天单独约了心理医生。
“穆主任,您知道couple counseling是不推荐一个人来的吧?”
“知道。但我今天只是想解决一些个人的问题,和杨朔没关系的问题。”
“那好,您讲。”
“我父亲,上周去世了。”
“哦,节哀。”
“谢谢。我的情况您知道,我想问,心里这些其实并不哀伤反而有些愤怒的感觉,是我矫情还是对过去耿耿于怀还是说有什么内心不安的成分?”
“这可不是矫情,这是过去对你的伤害,一直都存在。”
“那好,由此引发一个问题,杨朔,我一直觉得他能处理好和任何人的关系,这帮了我很大的忙,他帮我拦住很多麻烦,另一方面,看到他和我处不来的家人那么融洽亲如一家,心里居然有那么一点恼火,这算不算是无事生非?”
“哈哈,我们刚才说好了,不提另一半的。”
“不是他的问题,有这样的情绪是我的问题我知道。”
“您这样有点像小朋友的思维模式,我的好朋友跟别人好,我就会不高兴。”
穆之南笑了笑:“好吧,我懂您的意思了。”
“当然,对爱人的占有欲是很正常的。”
“说到小朋友——”穆之南皱着眉头,“我感觉我的叛逆来得过于晚了,在那种狗都嫌的年纪里,我还挺乖顺的,但没想到30岁开始,喜欢男人,跑去国外闪婚……您知道么,我前几天,从业以来第一次,跟一个小孩发生冲突,幼稚得完全不像我自己。”
“是把情绪带到工作中了?”
“对,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我的判断是,家人离世,即使是您这样的情况,不太亲密的家人,毕竟也有着最近的血缘关系,一定会对您的情绪造成影响,再说,爱人也不在身边,难免情绪失控,都可以理解,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就算了,也并不需要介意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后果倒是没有,手术很顺利,那个孩子从今往后,身体只会越来越健康。”
“那很好啊。工作里的成就感也有一定的疗愈作用。”
不说工作还好,提到工作,穆之南说:“可是我的叛逆也体现在工作里了,就像之前那次,说不想上班就不上班了,请了那么长的长假。现在,我对一切跟医院无关的事都特别感兴趣,我帮人编书,和别人合作做文化传播项目,但一进医院大门就头疼,毫不夸张。刚工作那会儿,每天早晨上班心里都想着‘看看今天又有哪些小可爱要被我拯救了’,现在是‘再坚持坚持,熬到下手术再熬到下班就可以回家了’。”
他这个表达让心理医生笑出了声:“职业倦怠这个问题我很熟悉,我只有一个建议,先减少工作量。像你们那样连续加班没日没夜绝对会出问题,不是身体就是心理,相信我,只要生活作息正常了,空闲时间多了,心态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