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枝仍是蹙眉。
“此间纷争,与你无关,于我却是缘劫。”楚晋低笑一声,轻如呢喃,“你做蓬莱客,勿要染红尘。”
不要入世,不要插手,不要陷于这囹圄之中。
“答应我。”楚晋重复了一遍,“师兄。”
沈孟枝长身立于风雪中,眼前空茫,闻言,只嗯了一声,不知是在答哪一句。
不等楚晋开口,他抬眸,神色淡淡:“你意已决?”
楚晋颔首。
“我知道了。”沈孟枝道。二人已走出书院正门,只见门外夜色正浓,长明灯幽幽,映照来时路。
沈孟枝点燃了一截灯烛,递给楚晋,轻声道:“路有风雪,小心慢行。”
楚晋接过,烛影绰绰,映在他脸上,半面明光半面影。回头看时,山下人间,不见楼宇,皆是一片风雪白茫。
“北风雨雪恨难裁,”他秉烛敛笑,眉目舒然,“……十二玉楼非吾乡。”
沈孟枝目送他沿石阶而下,身形被林木逐渐隐去,只剩灯火如豆。
那鹦鹉先前被风吹得恹恹,此时却来了兴致,站在主人肩头,有模有样地学道:“十二玉楼非吾乡啊——”
风往北吹,吹散那十二玉楼,吹入沈孟枝眼底怔怔。
回客栈的路很顺利,楚晋捡了一只鸟,半路还带上了个无家可归的跟班。
听夏在寒风中打着喷嚏:“姓楚的……阿、阿嚏!你骗人!你说你先回客栈的……阿嚏!”
楚晋悠悠走在前面,给他扔了个路上买的暖手的手炉,敷衍道:“半路改主意了。”
“改主意?”听夏不信,“改主意去买了只鸟回来?”
他与那蓝头鹦鹉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却见对方忽然大喝一声:“噫吁嚱!”
这一嗓子可谓是毫无预兆,听夏猝不及防给吓了个正着,险些一头栽倒。
那旁鹦鹉昂首挺胸,耀武扬威般摇头晃脑地续道:“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听夏双目圆睁:“这、这鸟还会背诗?”
“它跟旁人学来的。”楚晋熟练地弹了一下鹦鹉的脑壳,后者立刻安分趴好,“不用理会。”
“这么厉害?”听夏来了兴致,“它会的有我多么?”
闻言,楚晋侧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即展颜笑开。
“它上的是褐山书院,同窗是当世大儒。”他好整以暇道,“有人却是连背书都要先生找上门来,你说呢?”
那鹦鹉趁机插嘴,幸灾乐祸道:“才疏志大不自量,缘薄才疏剩得穷——”
听夏:“……”
他急切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不提这个了,这鸟叫什么名字?你从褐山书院带回来的?”
楚晋点头:“叫言官。”
“嗯……”听夏憋着笑,“这名字……倒也挺符合。”
能言会道喋喋不休,可不是言官么。
他又径自走了几步,忽然反应过来。
“所以你去了褐山书院?”
楚晋没有否认:“是啊。”
“去做什么……”话音刚落,听夏一时福至心灵,脱口道,“你去见那个白衣人了?”
对方悠悠看了他一眼。
“是啊。”
不知为何,总感觉今夜的摄政王心情不错,格外好说话。
听夏乘胜追击:“他是谁啊?你从前在书院的同窗?不对,感觉没那么简单。”
只是同窗的话,怎么之前山下闹事的时候,楚晋动那么大怒。
“我师兄。”楚晋道,“什么简单不简单的。”
“你师兄?”听夏来劲了,一时忘形,“那他是不是比你厉害?”
对上楚晋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才乍然惊醒,缩了缩脖子,“我看那些话本里,师兄个个都要压师弟一头的。”
听夏平日里贯受话本子荼毒,一想到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摄政王被那师兄唤来唤去、端茶送水的样子,一时只觉神清气爽,长出一口恶气。
“……压我一头?”楚晋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看起来像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么?”
听夏没听到自己期待的部分,丧下气来:“好吧……”
却听楚晋又道:“不过,他那时确实不待见我。”
“嗯?”
“但是我也看不惯他,”楚晋用一个词做了总结,“……算是相看生厌。”
那时少年心气,异道殊途,连点头之交都懒得作秀,彼此之间视而不见,怎么都两看生厌。
听夏小声嘀咕道:“可你现在这样子,也不像有多讨厌他。”
楚晋一顿,自言自语道:“是么?”
“或许是过了太多年,连那种感觉都忘了。”
以致如今想来,唯觉心下空空。
但记忆偏要与这杳无波澜的荒寥作对,将心田沉寂多年的一口泉眼唤醒,随即那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鸣泉般在脑海中鲜活起来。
作者有话说:
芜湖!下一章 开启书院日常!
大秦以前,天下三分。
东为代国,疆域辽阔。其东、北邻漠海,南邻南溟,沃野千里、河湖密布,为天府膏腴之地,物阜民安。
以代国为轴,西北、西南分别为旧秦、燕陵。旧秦中州腹地,荒漠广布,黄沙百里,物资稀缺;燕陵多山,地势险峻,河湖众多,鲜有良田。多年来,二国依附于代国,为通商粮货,与代国立下彭城之盟,代国开放彭城、毗陵、扶泉、江都四地为商埠,燕陵、旧秦交岁贡万两。其后百年,往来市易,络绎不绝。
元历二十九年,代国国君陈煜崩,太子陈曌继位,圣后宗政彦垂帘听政。
同年,又立下汴阳之盟,令燕陵、旧秦二国每年进贡奴役万人,兴修帝陵。
代国挥霍无度,横征暴敛,压迫奴役,圣后沉迷鬼神之道,祸乱朝纲。燕陵、旧秦不堪压迫,不愿再对代国俯首称臣,暗中结盟,以谋攻打代国一事。
元历三十七年,为牢固盟约,燕陵与旧秦两国秘密进行质子外交,燕陵君主之弟汉王萧焕、旧秦君主嫡子世子楚晋奉旨入质,对外宣称为使臣。
燕陵君主于都城湘京接见世子,设宴半月,为其接风洗尘。随后以交学之由,送世子入褐山书院。
楚晋入书院那天,沈孟枝曾在渡己堂遥遥望了一眼。
是日春和景明,风月无边,院中银杏叶色嫩黄,风动如蝶,簌簌扑衣。那位自烟寒北地而来的世子慵然立于正门阶前,笑意明艳,风姿绰约,比风月更胜一筹。
书院的消息自然灵通,众人早听闻旧秦世子要入学,好奇至极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等课毕放堂后去瞧上一眼。唯有沈孟枝被先生留了下来,说有几句话要嘱咐。
先生年逾半百,须发已白,自宦海霄宸厮杀了几十年的经历令他锐气不减,不怒自威。
沈孟枝对其敬重万分,恭谨道:“先生请讲。”
“今日旧秦世子入学,这是王上的旨意。”先生沉声道,“你可知这是何意?”
沈孟枝垂眸沉思片刻,答道:“如今两国交好,各派使者。世子来朝,王上却未让他留在湘京,而是送来书院,兴许是不愿他插手燕陵国事。”
先生点头:“不错。王上向来谨慎,世子留京,终有隐患,唯有派来这隐世之地,才能避免旧秦的手伸得太长。”
“但这不是我要同你说的。”
沈孟枝闻言抬头,问:“先生有何指教?”
“并非指教,而是一点忧虑。”先生蹙眉,“老夫前朝为官几十载,曾与当今王上见过数次,深知王上多疑。他虽将世子遣来书院,却未必疑心尽消,想来会派人暗中监视。”
沈孟枝神色微动。
先生又道:“旧秦这位世子的做派尚未可知,为免王上心疑猜忌,紧要关头坏了两国关系,你今后要多加留意他。”
“学生明白。”
待先生走后,沈孟枝才站起身来,本想直接回房,心中却是一动,缓缓凑到了渡己堂的窗台前。
紧接着,他就看见了那位旧秦世子。
都说旧秦好汉燕陵姬,只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燕陵山水秀美,盛产美姬,而旧秦北部苦寒之地,最不缺高壮男儿。
然而与沈孟枝预想的不同,这旧秦世子,华美精致不输当世任何一位名姬。他唇角含笑,衣袍委地,立于庭中。晴空夕照落于珠白侧脸上,似名瓷上釉,满目辉光。
沈孟枝一时忘了方才心中所想,只有脑海中先前齐钰无意提到的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响——
“听说这位旧秦世子,被称作九州明珠。”
楚晋在褐山书院很快立稳了脚跟,与一众燕陵王侯贵胄子弟打成一片。
齐钰是当朝御史大夫齐玦之子,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一向心直口快为人仗义,很快与楚晋混了个脸熟。
他一开始只是被这旧秦世子的容貌吸引,交谈之时,又惊奇地发现对方亦是与自己一样的风流子弟,甚是对自己胃口,于是自告奋勇,要带楚晋在书院转上一圈,美其名曰熟悉环境。
世子欣然应允。
二人闲庭信步,自书院正门起,绕回廊慢行。
齐钰道:“世子,此前可曾听说过褐山书院?”
“自然听过。”楚晋笑道,“齐公子不必拘礼,我如今是旧秦使臣的身份,你我又是同窗,兄弟相称即可。”
齐钰一听,正合我意,当即去了繁文缛节,一拍手:“好嘞!那我今后就叫你楚兄。楚兄之前在旧秦,可否去过鹤隐书院?比之此地如何?”
楚晋想了一想:“比之不如。褐山书院毕竟是天下书院第一。”
“这地儿万般皆好,只是太偏。”齐钰边摇头边叹气,“想当年我爹把我送到这儿,可是用鞭子赶过来的。湘京那么好,谁不想留下?偏跑来这山野里读书。”
他走了几步,可惜道:“楚兄,你也真是想不开,放着偌大一个湘京城不住,跑来这儿念书。”
楚晋自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送到这儿来,无非是燕陵君主萧琢怕湘京城里有旧秦的内应,留他在都城,等于将自家底细暴露于他眼前。
他漫不经心地一笑,半开玩笑道:“那齐兄可有什么好主意?”
齐钰摊手:“没辙,进来了你就别想出去,除非被饬令退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楚晋一顿,随即意味深长道:“哦……”
一旁齐钰仍在慷慨激昂:“真是有来无回!偏偏我爹死心眼,说什么燕陵名家子弟非去褐山书院不可!要我说,随便找个地儿把书念了就得了,反正在哪我都懒得学。”
“齐兄,我此前听闻褐山书院只收权贵名门子弟,”楚晋道,“这是真的吗?”
“是,也不是。”齐钰卖了个关子,“褐山书院对外确实只收名门,但也会破例,对于难得的可塑之才,哪怕出身贫寒,也是来者不拒。比如燕陵当今的郎中令,还有大儒穆凭栏,都是这类人。不过他们终究还是少数。”
他拍了拍胸膛,得意道:“我齐钰,最喜欢广交朋友,这书院里随便拎出来个人,我都摸得门儿清。楚兄你有想认识的,尽管问我!”
楚晋笑道:“不急,慢慢来。”
二人说笑间,已然走到轩室门前。齐钰推门领他进去转了一圈,介绍道:“这是轩室,你今后的居所。画圣周羲和曾经就住在这里,‘轩’字也是他起的,取自‘轩轩青田鹤’。”
楚晋看了眼来路:“这里离正门倒算近。”
“是极。楚兄,你这可是个好位置,离学堂也不远,真是令我眼红。”
齐钰站在院前,指着书院正庭那棵参天银杏,“从轩室窗边就能看见这棵老祖宗,尤其入秋以后,满地落黄,才是盛景。”
楚晋问:“树后那间屋子是何处?”
“那就是学堂,名为渡己堂。”齐钰解释道,“先生教书授业,便是在那里。”
二人绕过轩室,又依次路过几间住所,一一拜访下来。走到一处僻静高崖,遥遥便见一树梨花如繁雪,落一地乱琼碎玉。崖后是一挂白瀑,如若悬河,水帘般将晴雪崖与褐山山体隔开。泻雾倾烟,漱石如玉碎斩冰。
齐钰一停,道:“这是晴雪崖,练剑论道之地。”
楚晋由衷道:“确实不负盛名。”
“这边就是书院边沿了,背靠褐山,最是僻静。不过因为太远,所以住的人少。”齐钰带他沿石子路离开了晴雪崖,又拐入一个长廊,“先生住在这边,还有江师兄……”
“江师兄?”
这是楚晋自进书院以来,第一次听见“师兄”这两个字。
齐钰解释说:“他是先生真传学生,资历比我们要久,先生要我们称他师兄。不过我跟他关系也不错,私下叫他名字也不会介意。”
“他也是燕陵哪家的名门子弟么?”
“这倒不是,他正好是那类少数人。”齐钰道,“江师兄是寻常人家出身,先生看出他天资聪颖,便收了他为学生。”
楚晋“哦”了一声。
二人走向江枕的居所,齐钰边走边说:“这是萤室,江师兄的住所。”
“萤、室。”楚晋将这两个字轻轻念了一遍,“可有什么含义?”
齐钰摸了摸脑袋:“这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字是江师兄自己取的,是何意思,他之前也没提过。”
说罢,他敲了几下门,提声道:“江师兄,在吗?江枕!”
连敲几次,俱是无人应答。
“奇怪,人去哪了?”齐钰疑惑,“难道在先生那边?”
楚晋道:“先生那边我早晚要去一趟的,不如直接去看看。”
齐钰点头。
先生的院子离萤室不远,齐钰道:“先生姓方,名鹤潮,是燕陵前朝丞相。致仕以后,自请来书院授业。”
他提及方鹤潮时,便收起了方才的嬉笑之色,面带敬重之意。顿了顿,又补充道:“先生一向严厉,我们一会儿得规矩些。”
能让这等名门子弟收敛的人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楚晋点头:“自然。”
二人行至长廊尽头,露出一间乡野小院来。院内亦是一棵银杏,比之书院正庭那棵要矮小许多,应该是几年前所植。树下摆着一个竹木躺椅,风一吹来,便吱呀晃悠。
正屋前置有一口水缸,里面养了几尾锦鲤,水面铺满莲叶,依稀可见鱼尾闪过。
二人绕过水缸,往里走时,正见一人要从里间出来。
那人一袭云白衣袍,衣袂袍角大片花纹如墨染,似身着一幅水墨画。他眉目舒和,将昳丽的五官也柔和了三分,浅色瞳孔看人时,却有种说不上来的疏然,让他整个人淡漠如明月,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看见齐钰两人,他一怔,虽然神色只是微不可察地一动,却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春水般灵动起来。
所谓人如明月,浅淡温凉。
闻言,楚晋目光微动,这才露出一丝讶然之色。
沈孟枝此前没想到会与二人在这里撞上,愣了一霎又回过神来,道:“你们来找先生?他不在。”
“不在?好吧,楚兄,那只能晚些你再来一趟了。先生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习惯就好。”齐钰说完,才想起要介绍两人认识,“……噢,差点忘了!楚兄,这位就是江师兄,江枕。”
他还想再介绍一下楚晋,却听沈孟枝道:“我知道。齐钰,你回去吧,我还有几件事要与世子交代。”
“噢,那我可就走了啊!”齐钰摆摆手,“说好的,今晚你记得来辅导我功课,别忘了!”
沈孟枝轻笑,眸中星辰点点:“知道了。”
说完,他转向楚晋,猝不及防对上后者饶有兴味的眼神,一时僵住。很快他便放松下来,收敛笑意,缓声道:“世子,褐山书院严以治学,有诫规三百,需谨记于心。”
又来了,那种疏离的尺寸感。
楚晋收回目光,不以为然道:“如何谨记?”
然后他便眼睁睁见眼前人变戏法般变出了一本手册来,早有预谋地解释道:“这本是诫规,世子手抄一遍即可。”
楚晋:“……”
他神色颇有些一言难尽地接过了那本手册,沈孟枝见他蹙着眉,又补充道:“书院每有新生,都需手抄诫规,无一例外。”
手册是手抄本,上面字迹清雅娟秀,行云流水般,看得人心旷神怡。
楚晋随手翻了几页,状似无意问道:“若是违反诫规,有什么后果么?”
“程度不同,惩戒不同。”沈孟枝道,“轻则罚去洒扫,重则饬令退学。”
退学倒是正合楚晋心意,于是笑吟吟问:“哦——那请问师兄,犯了哪条诫规惩戒最重?”
他的态度甚不持重,沈孟枝不由微微蹙眉。
“犯错没有轻重缓急之分。”他凝视楚晋许久,忍不住提醒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楚晋挑眉,笑了。
沈孟枝知道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终于失去耐心,神色微冷:“世子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回去休息了。”
楚晋却道:“不巧,我还有一件事情,想与师兄商量。”
“此次来燕陵,人地两生,风土人情较之旧秦差异颇多,所以我带了一个随从。”他说是商量,语气却不见半分妥协让步,慢声道,“我想让他一同住在轩室之中……”
他还没说完,沈孟枝已然寒声打断道:“世子,这不合规矩。”
楚晋轻哂,好整以暇道:“我方才看了这三百诫规,也没说不让带随从,怎么就不合规矩了?”
“诫规第三十一条,”沈孟枝道,“不可擅自带外人入院。”
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楚晋黑漆漆的眸子凝了他片刻,笑意更浓。
“那就让他入学,如何?我这随从,虽然是平民出身,却也天资过人。褐山书院向来兼容并蓄,王孙贵族与平民百姓同室而学同席而坐,我想他在书院学习也未尝不可。”他直视沈孟枝双眼,无一丝退让之色,“师兄也是这么走下来的人,不知可行与否?”
唯一一个以平民之身入学的人就在眼前,楚晋话中的促狭之意再明显不过。
沈孟枝不由微蜷手指,面上却不为所动:“……我无权决定。”
“世子如果觉得我的答案不合心意,”他淡声道,“还是问一下先生吧。”
说罢,沈孟枝颔首,仍是未失礼数,随即拂袖离去,再没看他一眼。
楚晋望着他冷漠的背影,缓缓收起笑容,面上轻佻之色尽褪,神色便显得冷而沉。他驻足片刻,随即若有所思地回了轩室。
轩室内已经掌灯,窗上人影晃动,楚晋瞥了一眼,推门而入。贴身随从徐瞻正抱着半人高的一摞书,见他回来,自觉放下手中东西:“世子。”
楚晋淡淡应了一声,伸手倒了一杯茶。
“殿下,”徐瞻走过来,“你见过方老先生了吗?”
楚晋盯着茶水中起起伏伏的绿叶:“没有,倒是见了他的亲传弟子。”
徐瞻忙问:“他怎么样?”
“古板正经,油盐不进,”楚晋想起沈孟枝拒人三分的样子,随口道,“是个棘手的家伙。”
“不过我也没必要跟他耗,接下来的事我有分寸。”
徐瞻点头,压低声音道:“公子来信说,早日与湘京城内的人手对接,另外,要小心燕陵君主派来的眼线。”
“哦,”楚晋神色不变,“书院的人都查过了吗?”
“查过了。身份家世,背后势力,俱在册上。”
徐瞻递上一本名册,楚晋接过,翻了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书院学生的名字、家族等等信息。
徐瞻站在旁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楚晋眼睫低垂,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只听他声音平静地说了一句:“公子真是好大手笔。”
徐瞻愣住,一时没听出他是什么意思。
楚晋翻到一页,目光一停。前些页都记载得满满,以致这一页显得格外突兀,仅有寥寥几语。
——江枕,燕陵渔崖人。父江启,渔崖城郎中。兄江涣,渔崖城侍卫司任职。
当真是一介布衣。
徐瞻见他不语,小声猜测道:“殿下觉得,此人会是眼线么?”
楚晋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初见沈孟枝的回忆里。只消一想,那人的神态样貌、皎皎风姿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了。他蹙眉,半晌才听清徐瞻的问题,敷衍道:“说不准。”
“千人千面,你看得清么?”楚晋冷笑,“谁又能保证,这眼线只有一个?”
说罢,他眉目间染上浓浓的烦躁,声如寒冰:“萧琢要蒙我耳目,这褐山书院,就是他监禁我的囚笼。只是他打错了主意,以为这小小书院就可以困住我。”
徐瞻谨慎道:“殿下,你准备……”
楚晋垂眸,看向手中那写满三百诫规的手册。
他倏然一笑,躁郁之色顷刻间杳然无存,自言自语道:“萧琢的美意我自然不能拒绝,可若是……这书院不留我呢?”
第二日课毕,沈孟枝端坐案前,沉眉敛目,抄写着今日的课业。
一片喧闹声中,齐钰摸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开口道:“江枕,别写了。楚兄今夜在红袖楼设宴,一起下山去玩啊!”
红袖楼是胥方最大的酒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一日不是人满为患、觥筹交错,哪怕在褐山脚下也能听见那夜夜笙歌。
沈孟枝笔势未停:“不去。”
“哎你……”齐钰摇头,压低声音,“他是旧秦世子,你好歹给他个面子。”
沈孟枝闻言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一不求他,二无干系,给他面子做什么?”
“……”
齐钰仍是不死心:“话虽如此……”
“我不喜欢他。”
齐钰一噎,到嘴边的话瞬间忘词了。
沈孟枝对他微微一笑,声音平静:“眼不见,心不烦。”
他已经把话说得决绝,齐钰不好再劝,悻悻道:“好吧,看来昨天我走之后发生了很多事。”
见沈孟枝不语,他转了转眼睛,改做起楚晋的说客:“会不会是误会?你俩就见了一面呢。我了解楚兄,他是风流轻狂了些,你看不惯也正常,不过本质是好的……”
沈孟枝轻放下笔。
“你什么时候被他收买了?”他轻笑。
齐钰道:“我哪有,这不是怕你俩伤了和气。大家身为同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心生嫌隙就不好了。”
沈孟枝一愣,随即失笑:“我开玩笑的,你不必担心。”
却听第三人插嘴道:“开什么玩笑?”
二人一顿,同时侧头望去,便见楚晋斜倚在窗前,眉梢含笑,眼眸深深地看着他们。
齐钰:“……”
沈孟枝:“……”
有一种背着人干坏事被当场抓包的负罪感。
楚晋的视线在二人脸上徘徊几次,最终定格在沈孟枝唇角那抹未散的笑意上。对方却偏不如他愿,顷刻间笑容消散,变回不近人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