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初伸手抹抹颈子,眼神危险地望向弓捷远,“是吗?闻错了吧?再来试试……”
弓捷远抬腿就往山下跑去,刚才还说要人背呢,这会儿全都忘在脑袋后面。
谷梁初笑吟吟地看着那人颠着发顶的玉冠跑下去。
他总珍重那冠,便最激烈之时,人已要失魂了,手也被绑缚在头上,仍然不忘努力用一只掌垫护那冠,只怕给撞裂开。
那份小心,便如自己对他。
分明得用全部力气去获取,却也还是用了全部小心去宝贝,只怕伤损半分。
“挽儿!”方才已经唤了千万遍,此时还是低叫了声。
弓捷远已经奔下去几百米了,扭头喊他,“干什么呢?回去晚了郑晴该着急了。”
养伯说两个月来,其实隔了三个多月,来时弓捷远没在京里,这位闲不住的医家不得已地等了几天,好给谷梁瞻拔了拔毒。
谷梁初和弓捷远下午进了燕京城,各回家中休息,未急复命。
养伯被郭全延进将军府,边走边打量着府内景致,口中啧啧地道,“你老子穷的咧!若是没有王爷,哪吃得起我的药啊!”
吃不起也吃了好几个月,弓捷远全当听不懂这人明晃晃的嫌贫爱富,只管行礼。
养伯走到他的身边就捉了腕子摸脉,也不管人都站着,气息根本就不平稳,甚至还拖着弓捷远的手继续乱转,晃荡够了才松开人,从医囊里掏出丸鸡卵大小的东西来。
弓捷远接着,捏捏里面弹弹软软,就询问道,“这是什么?”
“你莫多问,”养伯说道,“只交给帮你煮药的人,每次只放眼屎那么大小进去,吃一个月,自己就觉出变化来了。”
弓捷远听他说得恶心,只怕以后服不下药,连忙递给郑晴,不多问了。
柳犹杨自然是跟养伯来的,听见他只没个正经言语,也无力劝,只叹一下。
“我们从你郎君府里待了几日了,好伺候了他的孩子,也吃够了他家酒肉,你们将府有甚好的?”养伯半点儿不像名医,像个混市井的乞丐。
弓捷远有心款待,也得实话实说,“将府只有寻常饭蔬,跟他家比不得,养伯不要嫌弃。”
养伯却真嫌弃,闻言便扯柳犹杨走,“哎呀你这小徒儿只忙贪欢溺欲,也不好好过日子的。我还没吃够粗茶淡饭吗?稀罕他的?这一趟好耽误了工夫,他也不肯付些诊金,你当师父的给补上吧!”
弓捷远见他真走,忙挽留道,“养伯慢些,小侄命人仔细掂掇就是。”
“麻烦麻烦!”养伯仍走,“你师父会烤一手好鸡,我去扰他的了。你只好好用药就是,统共半年,已经过了一大半了。”
弓捷远听了这句站定脚步,垂头想想日子好不禁过,从前觉得难捱得紧,转眼之间竟已吃了三个多月的药了。这段思虑担忧,睡得也不够好,却没怎么虚弱不堪,看来养伯的药果然有些效用。
夜深谷梁初又过来了,弓捷远不由说他,“午后才分开的,折腾什么?好生歇歇就是。”
“不来这里怎么歇得好呢?”谷梁初一边脱衣服一边问道,“养伯怎么说的?”
“他说都好,给了添加的药。”弓捷远答说,“交给郑晴管着。”
谷梁初点了点头,“本来想跟养伯一路过来,因为公孙不辜的事,所以才耽搁了。”
弓捷远立刻问他,“公孙不辜怎么样了?”
谷梁初淡淡地道,“捉住了。”
弓捷远心头使劲儿一跳,“真的?”
谷梁初的神色倒很平淡,“他非寻常身手,便是寻常锦衣卫遇上,要想活捉也不容易,到底还是师父亲自出的手,也算报了仇了。”
弓捷远闻言更惊,“我只几日不在……”
谷梁初拍拍他脸,“已经寻了一段日子,师父哪是闲着的人?”
弓捷远这才知道柳犹杨说回马行住着更加随便是甚意思,平静半晌儿才将愕然压下,想起现实问题,“公孙优知道了吗?”
谷梁初点了点头,“铜矿要卖,各地官员需要分派,周案必须结了,冯锦还想再捞几条鱼虾出来,公孙不辜是味引药。这是公孙优告诉他的,自然早有准备。”
弓捷远再次吃惊,“他……侧妃如何?”
“没有动静。”谷梁初说,“昨日就已有了消息,她大概比孤还要早知道些,想有什么反应也给弟弟和朴清安抚住了,并没有到孤这来哭。”
弓捷远盯着他看,“你心疼吗?”
谷梁初也回看他,“疼谁?凝蕊还是公孙优?孤只心疼容儿,幸而她尚幼小,不用知道这些。”
“居良兄如此大义灭亲。”弓捷远仍然说道,“王爷此后还该高看些个才是。”
谷梁初忍不住笑起来,“孤比他身量威猛,再高看就看不见了。你只知道事情就好,莫总多想。一二日间周案就要完毕,既在官署里面行走,想打听什么就去打听。孤让梁健跟你几天,卢极汤强见了,也就知道分寸。”
弓捷远见他明白自己心思,直接问道,“不怕我给你惹事么?”
谷梁初没有直接回答,“周阁珍害了你外祖一门良善,如今要上路了,过去震慑震慑也应该的。只莫当场杀了,剩下的事孤都给你兜着。”
弓捷远静了一会儿才问,“谷梁初,就因为我敢任性,所以入你的心么?”
谷梁初不说话,等于答了。
“可你也总因为我任性生气。”弓捷远继续问道,“侯爷说冯璧的事你是等我自己想明白呢,他说的对吗?”
谷梁初瞧着他叹,“孤是不忍让你明白。人活着,常常没快意的。”
弓捷远也就沉默下去,半天才道,“那你也别总是为我破例,看着谷矫挨打都能忍耐的人,乱了步骤值得的吗?”
“孤还忍一世吗?”谷梁初幽幽地说,“连你都不敢纵上一纵,日子还有什么过头?”
“这是大逆不道。”弓捷远说。
“孤得管谁的道?”谷梁初似乎不以为意,“宠宠所爱就是大逆,便不做人也罢!”
“可你开头的时候不是这样。”弓捷远仍旧说道。
“捷远,”谷梁初漆黑眼眸变得深邃起来,眼底如同汪了一泓黝潭,他凝住弓捷远的脸,声音低沉地说,“你在纠结什么?打头的时候你是现在这样吗?”
弓捷远怔怔地看着谷梁初,被他给问住了。
是啊!他原本也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他吸引了谷梁初,却没资格要谷梁初来为自己改变,如今不一样了,如今他们相互喜欢彼此依赖,是对方的底气和希望,有什么变化都很自然,无须奇怪。
坦然接受就好。
如同欢爱。
谷梁初说都给自己兜着,就让他去兜着吧!
早上起来,谷梁初不急着走,坐在床边看弓捷远。
弓捷远还睡不醒,觉到他的动静就在被褥里扭来扭去地揉脸抻懒腰,好半天才赖唧唧地问,“你怎么还不走?等下天就亮了。”
谷梁初就是为了看他这副模样。
最近确与从前不同了。
之前没离王府,弓捷远的觉总是极轻,醒来不过瞬间的事,毫无征兆便睁开眼,瞳仁黑黑,如水清幽,好看是很好看,没有这般惺忪慵懒的情态。
少年人总该恋床一些。
少年人也该怠惫松弛一些。
“嗯?”不闻他应,弓捷远更往他的脸上瞅瞅。
“看看捷远这条小蛟龙怎么翻腾,”谷梁初浅浅地笑,“真起了床立刻就化成人形,看不到了。”
“什么小蛟龙?”弓捷远眨巴着睡意浓重的眼,努力坐起身来,撒起床气,“就是条小蛇。”
“那也是条小银蛇!” 谷梁初见他还要抻懒腰,把手按到背上去帮忙,“早晚长出脚来。”
弓捷远被他捋得舒服,微微笑了起来,“快点儿长吧!省得让你的刀鞘拨。”
谷梁初很是畅意地看他,心里却不盼望他长得太快。
可以腾云驾雾,捷远就要飞了。
“走吧!”弓捷远也开始穿衣服,“来得多了便不注意了吗?给人看到总是口实。”
谷梁初只好站起身体,边走边询问他,“你起这么早做什么?再睡就是。”
“我行套拳。”弓捷远答。
可能是添了味药的缘故,弓捷远觉得体内气息猛涨,如同多吃了食物一般,需要好好平顺平顺才能舒服。
半个时辰后回房梳洗,弓石帮他仔细束发,郑晴端着药碗进来,问弓捷远,“小主子今日只在工部里吗?”
弓捷远接过药碗,“不一定。你这么问,是有事吗?”
“王爷走时说起阿辅近日总念叨我,”郑晴答道,“属下想潜回王府去看一看她。”
弓捷远立刻点头,“难得她能对谁感情好,你去吧!我若去了别处,会留弓石在显眼处等你。”
郑晴点头退下。
弓捷远望着她走了两步,又唤下道,“阿辅……或者别人说起什么,世子或者王妃的事,回来也告诉我。”
郑晴毫不犹豫地应了。
“能有什么事?”弓石又忍不住多嘴,“左不过是世子想见少爷罢了。”
弓捷远不吭声,定定地望着镜中玉冠,好好沉吟了会儿。
他后返京,宋栖逮着他就没完没了,哇哇地说了好大阵话,待停下时,时间已经近晌午了。
弓捷远只怕冯锦走了,也顾不得等待郑晴,急往宗人府去。
到了近前自然望见公孙优,换在从前,弓捷远多会视而不见直接经过,今日却好打量打量他。
公孙优觉出来了,却似不察,脸色淡淡地打招呼说,“见过郎中。”
弓捷远不知怎么称呼他好,只能嗯了一声,想说句话,终归没说,仍旧进去寻冯锦了。
冯锦见着人还是笑吟吟地,“算够朋友,没有等上好几天再来碰面。”
弓捷远也笑,“我是要扰侯爷的饭菜吃,特地踩着午头过来。”
“那是什么难事?”冯锦挽着他的手就往官署外走,“平定候没有别的能耐,备些饭菜水酒还不平常?”
两人一路往侯府去,快到门口弓石如飞追来,把药递给弓捷远。
弓捷远抬眼瞧瞧日头,觉得时间正好,站定了喝。
冯锦瞧着就苦,“总这么吃?何时才完?”
“还有两个多月。”弓捷远仍然一脸的笑,“有盼头了!”
冯锦瞧他淡定自若地喝完,眼睛都不眨的,心里有些佩服,“捷远今日的心情真好。”
弓捷远没法接他这话,突然想起告状的事,“还说好呢!我有生气的事儿要告诉侯爷。”
“哦?”冯锦当即起了好奇,“是什么事?”
弓捷远还在记恨蓟州的邓取戏弄自己,入府坐下即刻说了前情,而后添油加醋地道,“我看总兵大人很是喜欢这个油嘴滑舌的坏小子,一直笑滋滋地看着他瞎白话,明知夸张扯玄都不喝止,完事还赏酒喝!这还罢了,早起我们走时,总兵大人过来说话,明白提起侯爷的讳,别人都撤两步,唯有这家伙仍旧凑在跟前,看着可恶。”
前面的话面前不算乱讲,后面的话全是故意编造,就为了让冯锦放在心上。
他讲得长,酒菜早摆上来,冯锦听他说了和李愿儒斗酒的事情,又拍桌子又大笑地兴奋够了,此时笑容虽然未减,眸色却变一变,“是么?韩峻说什么了?”
韩峻只一句话,弓捷远非常郑重地转述给冯锦,这回总算没添没减。
冯锦脸上的笑容终于褪去,似叹未叹地说,“他还知道我势孤力单。”
弓捷远从来没有见过冯锦唏嘘,想想他总是与韩峻隔着遥远路程,心里也就不大好受,马上说道,“我虽没什么用,却是真把侯爷放在心里。不如明晚去我家里坐坐?”
冯锦又起了笑,“男爷们家,放在心里就成,不用特别疼惜。你总来得巧,若等到明日,我都去南京了,怕是不得见面。”
“南京?”弓捷远先讶一讶,瞬即想起铜矿的事,“竟得侯爷亲至才能成吗?”
冯锦点头,“大祁开国至今首次明售国藏,毕竟不是小事,许多人盼着我把差事办砸了呢!”
“定能办好!”弓捷远异常笃定地说。
冯锦的笑容越发大些,“捷远的可爱就在这里,不跟人好怎样都不行的,若跟人好,事事都不犹豫。”
弓捷远听他这样说话,竟生些许不舍,“这一去至少三四十天,我却没意思了。”
冯锦闻言就又逗他,“王兄回来了怎么会让你没意思?估计都没多少时间想我。”
弓捷远面红耳赤地嗔,“侯爷如何总打趣人?”
冯锦再次正经了些,“不过王兄这人正话语迟,遇到什么事情总是多做少说,捷远心也细些,莫只给他哄着糊涂。”
弓捷远没有听懂,“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周案拖了这么久才彻底结,”冯锦悠悠地说,“宁王兄早就憋不住了。这一段他总想方设法要见我,都被我给找由头挡过去了,可他怎么会甘心呢?后面逮不着我了,就会盯着王兄和你。我不担心王兄,捷远还是天真简单了些,日日官署行走,总要多留几个心眼才行。芝麻大的事情也得仔细琢磨琢磨。”
弓捷远闻言思索一会儿才轻叹道,“总兵大人替侯爷交朋友,还把我给捎上,捷远哪有本事为侯爷分忧?都是侯爷在照拂我。”
冯锦伸手拍拍他背,“这什么话?朋友总是相互的事。”
弓捷远调整一下情绪,问冯锦道,“侯爷都带谁去?”
“冯季。公孙优。”冯锦答道。
“只他两个?”弓捷远自然吃惊。
“还有几个锦衣卫。”冯锦不甚在意地说。
弓捷远这才放下些心,随即想起公孙不辜的事情来,下意识地朝门外看,“我听王爷说了……”
冯锦见他顿住,眼睛仍往外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视线也往门口落了一落,“还亏了王兄帮忙。”
“有点儿用处没有?”弓捷远问。
“有!”冯锦点头,“一见到他,张家的人立刻供述了许多脏银下落,有些之前无法确定的事情也落实了。细节繁琐,几句话也说不完,捷远若有兴趣,得空去问问刘大人便是。以后做亲家了,自然就好办事。”
弓捷远没大兴趣,须根该挖,拿回来都能煮汤做菜,有人管也就成了,他没那个力气插手,“那公孙……兄……”
这个“兄”字足以说明态度。
冯锦见他的目光仍旧落在门口,微微叹息一下,“巨良兄也是苦命人!拎得清楚,不言不语,心中滋味儿也只自己明白。”
弓捷远收回视线垂下眼皮,半晌才说,“幸亏遇见了侯爷,望能有些后福。”
冯锦知他这是难过起来,拿起酒壶要倒些酒,“捷远也喝一杯。当差才返,午后就在我这里多歇歇,宋大人还会说你吗?”
弓捷远摇头,“我已告诉了他,下午要去看看周阁珍。”
冯锦闻言也未奇怪,“哦,那恐怕是要吃惊。”
饭毕出来,梁健已经等在门口,望见弓捷远出来就陪他走。
公孙优由后眺着二人背影,神色非常复杂。
冯锦走到他的身边,“梁健甚忠,对捷远好,都是为了王兄。”
公孙优立刻收回目光,“侯爷说的是。”
冯锦也往宗人府走,“咱们去南京走一趟也好,当散散心,回来事情也过去了。你上次跟着大军南下大军,一路不知结局如何,心情自然不一样的。这回松泛许多,可以留心留心景致风光。”
公孙优只答个是,没说太多,却又想起当时满怀期盼的心情来。
亲近的姐夫可能要从王子变成皇子了,他一点儿惊慌迟疑都没有,就只高兴。那不是为了姐姐和外甥女会跟着荣光的高兴,也不是为了自己变成皇亲国戚的高兴,单纯就是想看见姐夫更强更好,看见喜欢的人更加得意罢了。
为什么他就不喜欢自己呢?
即使不能和弓捷远一样,留自己在身边当个谷矫梁健也不行吗?
到底该怪命运安排得坏还是自己不够优秀?
是父亲和姐姐误了自己,还是缘分一事本就无常无理,说不出个缘由对错呢?
此一去南京不过数月,再回来时物是人非。父亲必不在了,公孙家与谷梁初的仇也解了,恩呢?
还有恩吗?
卢极接着弓捷远,阴沉双目猛地一亮,“郎中好气色啊!”
弓捷远不知他是真话还是恭维,只客气道,“镇抚使也好气色,总算能结案了。”
卢极瞥瞥梁健,硬往弓捷远身边凑了凑,“周老儿熬不住了,皇上今早下了旨意,后日枭首。郎中心里便有大恨,到了此时也该淡然。等下进去还需言语谨慎些个,莫要直接把他给激死了,老卢没法去和皇上交代。”
弓捷远不知道他都查清了什么,只应承道,“镇抚使放心。捷远也不是诸葛亮呢,说话就能弄死人的。”
卢极这才命人过来领着弓捷远去周阁珍的监室。
第181章 贪犯诛再起事端
几十日的牢狱生活已将周阁珍那身膏脂全消散了,几近全赤的身上唯有松皮耷着,昔日鼓胀光滑的脸也已瘪塌下去,起了层层的老褶,赘赘地堆摞在一处,看着比匡铸的年纪还要大些。
这且不算什么,他尚活着,身上却已起了蚊蝇,嗡嗡飞在四周,时时落在发端肩上,圈养的猪牛一般挥之不去,情形令人作呕。
狱卒为了方便弓捷远瞧他,将绑缚待宰的牲畜一般的周阁珍身下那块木板拽立起来。
周阁珍明白是来了人,微微睁开些眼,一双鼠目看清楚是弓捷远,竟然笑了。
便是善写文章的人也形容不好那种表情。
为了防其咬舌自尽,狱卒们往他嘴里紧紧地塞了肮脏布团,以致腮脸涨如正在嚼食的松鼠一般,加上这笑,显得十分诡异。
弓捷远忍着掩鼻的冲动,语气淡淡地说,“大人命运跌宕,得过大富贵,也遭过大苦楚,害了许多人,也把亲人和自己都搭在里面,这一辈子真算精彩。”
周阁珍看向他的目光没有什么特殊情绪,只把小肿眼睛睁大一些。
奄奄一息的人基本没有力气咬舌自尽,弓捷远示意那个狱卒把他口中布团拽掉,问话之时并无半分温情,“大人可有什么遗言想说?”
周阁珍贪婪地享受享受面颊轻松的感觉,而后又痛快地呼吸着空气,好似之前的布团非但堵住了嘴,连过气的通道也给塞住。
过了半晌他才口齿艰难地道,“司尉如今得意,可能知道得意多久?棋局还摆着咧!镇东将军赢了这局就能永远赢吗?下一次的对手不是我了,却也未必更好对付。”
弓捷远的目光幽冷如霜,“我爹哪里惹到了你,为什么非得害他?”
“这账怎么算呢?”周阁珍都已到了这步田地,自然什么都不怕了,说话非常直白,“我也没有惹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我的人,娶我敌家的女儿呢?也没少下力气拉拢他,不上道就罢了,偏往对面去走,安什么心?他谋功名我谋富贵,文武本来不干,怎么就不能相安无事呢?”
跟这种人没的掰扯,弓捷远心里早有准备,表现分外沉稳,“你赢了好多局,柳大人,我外祖一门,还有王爷的娘,这些人的性命全都丧在你的手里,只输这一局真算便宜的了。”
周阁珍竟然点头,“我也觉得便宜。”
弓捷远没被他给气到,态度仍旧从容,“我没见着他们死的样子,也没见着周运亨如何受苦,只听说他筋骨皆断,肉融在血里,血包在皮里,看上去如同泡久了水发起烂的小猪仔。唉,也是命歹,落在你的家里,当爹的还给取了好名字。运亨运亨,运气还真不一般呢!当日春射之时我们曾遇到过,令郎身材虽瘦,倒也笑语吟吟,看着像个可爱孩子,怎么就没生在匡铸或者许正大人那样的家里面呢?”
周阁珍虚弱已极,不堪这般刺激,他想控制表情,肌肉却已不听意志的话,扯着嘴角狂搐起来。
弓捷远很是嫌恶地看着他的丑样,“你这脏像,后日上路,若能赶上令郎的魂魄莫再忘情牵扯,急着奉劝他长点眼睛投个好胎去吧!唔,只怕也不容易,鬼差不记今世的债?他虽年小,到底还是想要帮你做坏事的。为点儿肮污血脉,只活这么几年便留孽账!”
周阁珍虽遭着绑,手脚仍旧颤抖起来,强自回怼,“你不必唬人,又能料到自己的来日么……”
“我和我爹,”弓捷远眼神定定地看住他,“便有死时也会痛痛快快,绝对不会如你这般丑陋。此生也没什么好想的了,周大人还是忧虑忧虑阴司路上怎么捱吧!贪多少财也带不去,拿什么贿赂各路小鬼不打你呢?有的罪受!”
“你还不是凭着朔王?”周阁珍终于嘶声喊了起来,“男生女态床帷伺候,好本事吗?他……将来能怎么样,还说不准……就是……就是……”
“我就是凭着他,”弓捷远不叫周阁珍把恶心人的话讲完,竟然往他身边凑凑,忍着扑鼻臭味,近似宣布地说,“就很本事。你还是盼着他好,不然再去那边追你,大人就在阴曹地府也没办法得个消停!”
周阁珍急怒攻心,眼睛猛然一翻,人就厥了过去。
狱卒但见弓捷远说完便走,也不怎么惊怕,使劲儿掰过周阁珍的脑袋,撬开嘴巴重新塞上布团。
他的动作极其粗鲁,差点儿气死的周阁珍噎在喉间那口气息硬被他给扯通顺了。
还得再熬两天方能去死。
弓捷远大步走出诏狱,在阳光下站了一站,仰头望望天空,默默地道:娘,我替你来看过这狗东西的下场了,总是善恶有报!
梁健得了谷梁初的吩咐,这会儿又问他道,“小主子还去看看范佑和时樽吗?”
弓捷远摇了摇头,“他们不配看。你莫总是这般唤我,倘若外人听见……”他话说了一半,眼睛望见一人,暂时停下。
梁健顺着他的视线瞧瞧,眼见那人迅速去了,不由蹙眉,“吕值怎么随便出宫?这蠢家伙如今在混什么?”
弓捷远低声说道,“宫里的事不好打听吧?留意留意他的近况。”
“是。”梁健应得自然而然。
这夜谷梁初来得很晚,弓捷远自然问他,“你忙什么去了?”
谷梁初神色不佳地道,“被父皇留在宫里说话。”
弓捷远便瞧住他,“为周阁珍还是为侯爷要去南京?”
“都不是。”谷梁初仍旧皱着眉头,“是尚川。”
“他怎么了?”弓捷远立刻关心起来。
“夏收即至。”谷梁初似很不快,“江南各省却都联名上书,请轻赋税休养民生。父皇在朝上问大臣们的意见,别人没说太多,就这个尚川脑袋坏了,当即应和,咋咋呼呼地说什么朝廷难题已解,又逢新元,应当让利于民以慰庶黎。”